第484章 劍水
一場清寒的劍雨,五條消逝的生命。
太平漕最後五個高層的屍體墜入湖水,裴液緩緩收劍歸鞘,偏頭看向南岸那道遙遠威嚴的聲音。
隔着湖水和雨幕,那邊近乎是死寂的安靜。
一襲遙遠的黑氅,三品武勛,那是久居高位的氣質,而有什麼沉重的暴怒正要一觸即發。
裴液靜靜看着他,卻連劍也沒握,彷彿篤定他不敢出手。
太平漕幫已經完了,你不知道我們會從它身上查出什麼,豈敢衝動地把自己搭上?
攀着燕王枝脈被運作到三品高位,花費的那些資源,牽扯的那些關係,不是用來折在此處的。所以這時他只能扮演一個秉公的金吾將軍,寧可看着親密的同袍故友被殺死,絕對不能暴露出自己和那張【律守令】的半點關係。
裴液收回目光,淡冷的聲音傳徹西池:“三司查辦鯉館之案,不勞金吾費心了。”
而後他踏湖一掠,人已直穿西池。顏非卿與之並肩。
他們從西池東岸而來,殺光了飛鏡樓的太平漕眾,要往西池西岸而去。
而那裏,正是太平碼頭。
不再需要城衛的隊伍,搜查文書已簽,謝穿堂領着一隊捕快闖入了這裏。
敢阻攔者都不是女子幾合之敵,而更重要的是,直到此時,碼頭內的諸多幫眾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西堂能通風報信的已然全殲,而當飛鏡樓諸人浮屍湖上之時,兩名殺星已經撞入了這座小島。
絕沒有時間毀屍滅跡。
所謂如入無人之境,這片碼頭被整個翻起,終於在那片不許漕工前去的區域的地下,他們發現了一片巨大的牢獄。
果然是“南北十五丈,東西十九丈,牢房八十間,囚人三百口”,裏面縮在牆角之人,俱是良人百姓。
這當然就是最不容質疑的鐵證,人證物證都擺在整個神京面前,這一夜太平碼頭的燈火不會熄滅,明晨剛剛醒來的狄九會親臨這裏,一切都會徹徹底底地點驗清楚。
裴液立在牢獄門口,神色惶然的人們正被一個個引出地牢,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施暴的痕迹,可以想像,在毒打中,一份份地契是怎麼被按上手印。謝穿堂看着他濕透的衣裳和和殘傷的身體,蹙眉低聲:“你先回去醫治吧。”
裴液搖搖頭:“等等。”
他望着出來之人的面孔,直到一對相貌符合的夫婦神色麻木地走出來,裴液才伸手抬了一下,神色一松:“兩位止步,敢問是程小朱的父母嗎?”
夫婦怔愣地抬起頭來,下一刻臉色才猛地變化,驚喜恐懼等情緒同一時間涌了上來但只一下而已,面前這位臉色蒼白的少俠已繼續道:“受其之託知會一聲,程小朱已被救出在京兆衙門,兩位暫歇之後,便可相會。”
南岸之上,雨水漸漸停下,燈影也漸漸散去了。
被打斷的任何詩會當然都沒再辦下去,但綠華台上的每個人都覺得不虛此夜。
於國子監里縱論是非、第一次辦詩會觀劍的學子們來說,這樣真正的江湖實在太令人印象深刻,本已落定的鯉館之案就這樣被兩把劍掀翻,整個太平漕幫一夜覆滅.可以想像在後面很多天裏,這都是停歇不下的談資。
只有鄭之伊面色僵硬。
但沒有多少人注意這位公子的情緒了,庭花定定地望着人已經消失的湖面,忽然一抓旁邊傅芝雲手腕,轉過一雙晶亮的眼睛:“下回詩劍會如果請不到裴同窗的話,我會死掉的。”
“.”
楓影台上,崔照夜安靜望着已經空無一人的湖面,只覺靈魂整個醒過來了。
從小到大多少年,她為劍這樣東西着迷,可那些至高的劍門,無一不隱隱指向一個她並不喜歡的方向。
“無情”、“天”、“無漏”、“空”.越高的劍,越容易出現這樣的詞語。崔照夜很欽佩那些歷代劍者的才華橫溢,也真的為顏非卿這樣的劍者神思一清,但正如她所說:“我還是覺得‘劍’應該是屬於‘人’的東西。”
可惜三十年來尋劍客,崔照夜並沒有期待自己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就遇見那位能和這些人站在一線、又踏在另一條路上的劍者。
直到看見這天雨傾落的一劍。
“.你知道嗎,他學這門劍,一定沒有超過十天。”崔照夜輕聲道。
長孫玦轉過頭,這位摯友趴在欄杆上托着下巴,眼睛在燭火里亮晶晶的。
“這也能瞧出來嗎?”她驚訝。
“當然,這種劍,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崔照夜很少如此話多,“比如顏非卿就用不了這種劍。”
“.顏非卿也能學會吧?”同樣看了幾天劍的長孫玦也有自己的理解。
“學會了也不如裴液用得這麼好看。”
“.”長孫玦沉默一下,然後也有些好奇,“那裴液真的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劍者了?”
“對啊。”崔照夜兩手托着臉,“你瞧剛剛他身形孤飄,持劍隨意,最基礎的‘橫劍架’歪了三寸.但正因這丟失的三寸,那種神意一下就清晰可感。”
“.錯了也好嗎?”
“當然!心意凝聚,形體方散,那正是化入雨意的狀態。”崔照夜柔聲道,“還有,你瞧他用了兩次那式先踉蹌后爆發的攻劍,但步伐和劍勢調動全然不同,偏偏又每一種都那樣驚艷完美你知道嗎,他每一招都是得魚忘筌,才能在那許多極苛刻的境地用出來。”
“唔”長孫玦認真回想着。
“我倒不是批評其他劍者,但把那些苛求招式的庸人放在同樣境地,早就引頸待戮了!”崔照夜托着下巴,曼聲道,“還有,他剛剛收劍之後,朝我們這邊看來,黑髮透濕,身姿孤弱,臉色那樣蒼白冷淡,偏偏一雙眼微微下耷地看着楊遽虎.”
長孫玦想着那一幕,忽然微微蹙眉好奇點着下巴:“這時候他不是已經把劍收起來了嗎?表情也有什麼深意?”
崔照夜仍然托着下巴:“我是說,他生得好英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