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2 沒必要替我憂心
“就是這樣，我的意思是……就是這樣的你，如果被大家所愛着，那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程宇用清晰又沉穩的聲音說著，目光中帶着憐愛：“所謂的自我滿足和自私自利，換個說法，不就是想讓自己開心和愛自己嗎……你覺得這是壞的事情？”
星野愛低頭沉思，又眼眸向上地窺視了程宇幾眼，最後挪動着嘴唇說：“……確實是壞事吧？大家不都討厭那樣的人嗎？”
“……”
程宇一時間被她的話噎住了，簡直就是天真的幼兒才能說出來的。
只是……縱然星野愛心裏留着幾分天真，但她也早就見識過社會上的人們到底是什麼模樣了——作為出道數年的資深偶像，並非背靠強大的事務所，卻幾乎能讓所有一起共事過的業內人士對其讚譽有加——這不是憑着單純的想法就能做到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是真的那麼認為嗎？
或許是的，因為星野愛不喜歡她自己，一個人的自私自利也確實容易讓別個人討厭，她大概真覺得愛就是喜歡別人勝於自己的。
又或許不是，別忘了，星野愛這名少女，從來都對自己的慾望非常坦率，正因為她執着於自己有關於愛的慾望，才會有所謂的天才偶像的誕生。
到底是哪邊？
程宇並不在意，人本來就是複雜的矛盾統一體，僅以此能大概體會到自己女兒的想法就夠了。
“每個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程宇說道，“每個人也都應該自私自利，只要不過分傷害到別人就無可指摘——甚至說，如果放棄自私自利會過分傷害到自己的話，也完全可以去傷害別人。”
他的話說得有些冷，表情都嚴肅了不少，因為這算是在給星野愛下猛葯。
然而……說完后只維持了半秒，程宇的神色還是軟了下來，轉而用儘可能溫暖溫和的聲音對女兒道：“愛自己是人的本能，這絕不是什麼壞事。
“如果有人討厭你愛自己，那可能是因為那個人也愛他自己罷了。只是他的‘愛自己’或許是和你的‘愛自己’產生了衝突，我們應該依據具體情況做出處理。假如真的不可調和，那也應該選擇對你有利的一方。
“不應該放棄去愛你自己，更不應該對愛自己這件事產生罪惡感。”
程宇說著，用手輕輕給星野愛梳頭髮，認真注視着她：“我親愛的小公主，即使你一時不認同我這番話也沒關係，但我希望你至少能理解其中的意思，稍微記在心裏。”
星野愛臉色平靜地任由程宇撫弄她的頭髮，黑星閃耀的雙眸安靜地看了程宇好一會兒。
突然，她目光閃了閃，眼角輕彎，唇間描畫出漂亮的弧線……就這麼勾起無聲的艷麗微笑，一臉恬靜地開口：“我很清楚大叔的意思哦。”
星野愛歪了歪腦袋，讓表面的氛圍顯得輕鬆了些，但那雙眼睛似藏深意：“每個人都自私自利，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可是……人並不總是自私自利的吧？我看到了的，當大家真的去愛某個人的時候，都非常的純粹啊……
“那些親密的家人之間，戀人之間，甚至是陌生人之間，那些愛，肯定有很多時候不存在什麼自私自利的想法呀！尤其是——”
她停頓了一下，美眸定定地注視着程宇，嘴角更翹了些、才繼續：“尤其是大叔你，難道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
“哼哼~我知道的，大叔你其實是個喜歡懶散的人呵，並不缺錢……卻努力工作什麼的，主要是想成為能讓我盡情依賴的力量吧？”
星野愛說到這，又明顯緩了兩秒，明麗的雙眼眨了眨，彷彿在向程宇尋求着肯定。
她說的本來就是對的，程宇便神色平淡地默認了，仍維持着認真傾聽的架勢，請她繼續。
得到這樣的回應，星野愛雙眼中本應無光而吞吐黑暗的墨色星辰，此時卻好像亮了起來。
她的聲音中流露出明顯的笑意，接著說道：“明明很忙的，卻還總是無微不至地關心我。就算感到很疲憊了，也要時刻準備滿足我的任性。為了讓我這樣的人也能感到幸福快樂，連自己的幸福也不去追求。上次生病的時候，都要馬上倒下去了，仍然硬撐着要和我說一句‘別擔心’……
“這就完全是反例了哦~您對我的愛，就是沒有私心的愛。
“唔……或許開始的原因里有一點私心吧？可我很確定，您愛着我的時候，是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自私想法。”
星野愛的語氣似乎和平常一樣普通，但卻隱隱透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眸子的黑色六芒星鼓動着光暈——是漆黑到了極致而反過來發出的光——她的眼神中帶着堅定的意志，嬌小的身體只是下意識地向程宇傾斜，卻好像是要直接將程宇壓倒！
“像您這樣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啊！”星野愛可愛的臉蛋有些潮紅，掛着嬌俏的笑容說著，“發自內心的、絕對純粹的、大公無私的、無比廣博的，比富士山……不，是比珠戶朗麻峰還要高大，比太平洋還要深不見底——是沒有什麼能與之相比的愛！！”
“……”
程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清楚星野愛由於經歷的原因心裏有着某種魔障，他自詡致力於解決那樣的魔障，但現在看來好像有些地方沒做好……
關於程宇給她的愛，描述也太誇張了！
程宇是會說“作為父親給女兒的愛是無限的”之類的話，然而他懂得這只是主觀上的，甚至主觀上都不一定做得到，只是儘可能去做，大概也就世界和平與星野愛二選一會毫不猶豫選星野愛的程度。
可是，星野愛似乎已經把那些認作是客觀上的事實了。
並且呢，看女兒這個激昂的狀態，程宇懷疑此時自己如果說出否定的話，都要被她給強塞回去。
嗯……這孩子剛剛講珠穆朗瑪峰的時候，發音是不是發錯了？好像一些詞語用得也有點問題。
——程宇稍微想了些輕鬆的事情，來壓下心中的悸動，表面仍平靜沉穩地傾聽着，只是雙眉微不可查地壓低了些，嘴角淺淺的笑透着對女兒的疼愛。
星野愛見狀，稍微收了收前傾的身體，輕呼了口氣，身上那股帶着壓迫感的氣勢飛速消散，然後抿起明媚的微笑：“至於我的愛，完全是謊言啦，大叔也很清楚的。我是出於私心所以欺騙了大家，偽裝成了愛大家的樣子，一旦被看穿的話，馬上就會被大家唾棄吧……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她說到這，眼神透出些許恍惚，像是回憶起了以前的許多事，然後更加堅定：“說什麼愛自己，自私自利就是自私自利啊……愛如果只有自己的話，又有什麼意義呢？
“光鮮的部分都是謊言，內在空洞無物，這樣的我並沒有值得大家愛的地方。
“嘛啊，雖然真實的我會被討厭，但是沒關係，只要我能好好地說謊，大家就都能高興了——這不是很好嗎？我也很擅長喔。”星野愛將雙手按在程宇的大腿上，注視着程宇的臉，“而且，有如此特別的您不可思議地愛着這樣的我，三千五百年，我已經很幸福了……沒必要在這方面替我憂心~”
程宇沉默地看着星野愛，星野愛這一刻的表情靚麗無比，是和她在偶像舞台上時一樣的、滿溢着快樂和陽光的笑臉，令客廳的吊燈都好像變暗了許多。
然而星野愛的雙眸中，那兩顆高掛的六芒星，依舊如宇宙深空中吞噬萬物的天體，黑暗冰冷。
程宇平和緩慢地呼吸了一會兒，放鬆肩膀和身體各處，儘可能展現出遊刃有餘的姿態。
“能被心愛的女兒給出如此高的評價，別的先不論，我心裏非常的高興。”程宇說著，又抬手摸了摸星野愛的頭。
其實星野愛剛剛那番話，幾乎可以說是在表達愛意了，可惜她自己似乎沒意識到。程宇也不打算點破，這樣關鍵的點，讓她自己領悟會更好。
“作為父親來說呢，為女兒分憂是職責所在。”程宇平靜地笑笑，接着道，“而且我不早就說過了嗎？這正是我給予你的愛，你只需要心懷感激地接受並因此感到快樂、就完全足夠了！
“——所以你才是，沒必要在這方面替我憂心。”
星野愛目光凝了凝，似乎有點驚愕，唇間微張想要說些什麼，但程宇先她一步開口，繼續道：“我完全不會感到有任何負擔，雖然確實要花費時間和精力，可做什麼事情都是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的，我做我想做的事情當然也會需要。
“真要說的話……其實……可能等到以後你不再需要找我做這類人生商談的時候，我或許還會感到寂寞呢！不過，出現那種狀況，我大概也會高興。”
“……您還真是愛我。”星野愛偏了偏腦袋，笑容收斂了些，抿了抿嘴說：“不需要再找您人生商談嗎，或許不會有那一天呢……因為就算不做人生商談，我也想能一直和您說話。”
她邊說著，邊低了低頭，視線撇向自己的大腿，沉默着醞釀了一會兒，才繼續道：“大叔你話說得是很好聽啦，可還是會有負擔的吧？畢竟……明明剛才都掉眼淚了……”
“那算什麼負擔？”程宇問。
“誒……可是……”
“眼淚自己想要落下，我也覺得並非不可以，所以允許它落下了，僅此而已。”程宇的話中沒有遲疑，“或許有什麼深意，但絕對不是因為你想的感到有負擔。不如說，要是這樣能讓我稍微更體會到你的心情，給你分擔憂愁，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嗯，再好不過了，我可是打心底里這麼想。”程宇說著，十分認真地注視着星野愛，“那麼你呢？只要能好好地說謊，大家就都能高興了——你打心底里覺得這種事情好嗎？”
“那當然、”
星野愛抬起了頭，想要普通地說出肯定的話，卻卡住了。
“當然……當然是……”
奇怪？
星野愛察覺到自己沒辦法說出想說的話，舌頭在口腔里胡亂地顫抖着……明明在平時，動得比腦子都要快的啊！
突然沒辦法撒謊了……
還是不想撒謊呢……
最終，她停下僵硬的話語，將心情平復，和程宇對視。
星野愛的一雙美眸隱約有些泛紅了，臉上仍撐起微笑：
“大家都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