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1 自己有哪裏值得被愛？

程宇一直都有察覺到星野愛的自我厭惡，無論是會說自己是個壞孩子，還是聲稱自己好的一面全是謊言，亦或把遇到的許多糟心事的發生歸因於自己的過錯，都有着明顯的體現。

不過，星野愛又同時在極力避免討論這個話題。她會說自己是個異常的人，但是卻絕不會說“自己認為自己異常”這一點也是異常。

她強力地壓制着自己的自我厭惡，將這種想法拋棄在角落裏，然後全心全意展現出她覺得別人喜歡的一面。

用星野愛的說法，就是“我整個人都是由謊言堆砌而成”，然後再忽視她自己對自己的想法。

因為那太痛苦了。

所以，最好不要點破她。

就像是某些一直熬着生活的辛苦，但仍咬牙堅持下去的人，如果有人認真又擔憂地上前詢問“很疲憊吧？”，那人說不定馬上就會破防甚至崩潰……即使沒有大礙，也要有那麼一瞬間、產生一直忍耐的辛苦疲憊都要噴涌而出的錯覺。

程宇很明白。

因而，他希望通過持續給予星野愛大量的愛，來讓這孩子能逐漸認可自己的價值，逐漸喜歡上她自己，愛她自己。

無論明示還是暗示，程宇也都有教導和引導星野愛，會說“多愛你自己”“你是我最重要的小公主”。

是刻意避開了“你不要討厭自己”這種話——似乎意思差不多，但卻是挑明了星野愛內心深處的負面想法，要求她直面自己的自我厭惡。

那種感覺不會好受的，所以通常程宇不願意和星野愛說這種話。

然而，星野愛剛剛的一番傾訴……

前面還好，越到後面，謊言的味道越發濃厚——或許星野愛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真話還是假話，但其中的自我否定意味，讓程宇有點綳不住了。

已經那樣了，還說“想要愛大家”啊……

於是，程宇思來想去，決定更直接一些。

只是一些，因為他說的是“你有那麼討厭自己嗎？”，而不是“你就那麼討厭自己？”

即使如此，星野愛聽了，也有一瞬間獃滯，雙手從程宇頸部滑落了。

儘管表情變化並不明顯，可她那雙美眸中的，只有程宇能看見的黑色六芒星一下子擴大了三分之一，並且顫抖起來，漆黑的光芒里盪起陣陣波紋。

此刻，星野愛的內心是到底是怎樣的呢？

程宇能直接感受到：

“是那樣嗎？”->“啊，確實是那樣”

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完成了上述的轉變，然後沉溺在洶湧的負面情緒中。

這就是為什麼程宇這麼不願意說這類話。或許換成別人、星野愛能輕鬆混過去，但這是程宇的話，現在的她總會認真地聽下去，並認真地做出回應的。

程宇看着那樣的星野愛有些心疼，因而沒有打算讓她回答。

僅僅過了1秒后，程宇注視着星野愛的雙眼，輕輕吸氣，然後認真又極盡溫柔地說：

“我愛你。”

“。”

黑色六芒星的顫抖瞬間消失，彷彿被被某種無形力量定住了一樣。

星野愛是真的快要呆住了，但仍努力抬眼，追隨程宇的目光，櫻唇微張，像是要問些什麼。

程宇繼續，聲音緩慢而溫和：“你是個很好、很棒的孩子。”

星野愛凝視了一會兒程宇的眼睛，抿起嘴，慢慢偏過腦袋，視線墜向一旁的地板上。

“我知道。”她說，“您很愛我呢……因為，有把我當作親生女兒……”

“那你也知道吧，我一開始就很喜歡你。”程宇道。

以本世界的程宇論，星野愛是親友的女兒，星野愛剛出生那會兒他人也有到場。他覺得這孩子很合眼緣，應過親友認義女的請求后，更是直接誇下海口要當作親女兒對待。

星野愛仍望着地面，用有些輕的聲音說道：“嬰兒時期……？但是我已經長大了，完全不一樣了……”

程宇神情依舊平和，說：“我仍舊在愛你，我親愛的女兒。”

星野愛沉默，好一會兒后，才有些囁嚅地說：“那是因為……您有在開始之前就決定要把我當作親生女兒深愛，所以、只是偏愛我……”

程宇讓自己的呼吸變得深而緩，然後說：“小愛，你明明有意識到的，我剛剛說我愛你的時候，並沒有加‘女兒’——這樣的限定詞。”

“這都是……”星野愛回過頭，一雙漆黑星辰的眼映照着程宇的臉，她嬌嫩的聲音中帶了點哭腔，“這都是因為大叔你、你是特別的啊!!”

“……我或許是有些特別，但你要把我會愛你的原因全推到所謂的特別身上，並不合適。”程宇語氣平靜又柔和地說，“我所愛你的地方，可能不是所有人，但我相信，同樣有許多許多的人，也一樣會願意去愛……對，是的，你本身就有很多地方值得被我疼愛，當然也會被大家所愛。”

“那你倒是說啊！！！”

星野愛突然爆發，吼了起來。

然後她離開程宇的大腿，落到地面上，站在程宇身前，面對着程宇。

星野愛低着頭，披散的藍紫色長發掩蓋面容，但能看到她咬着牙齒，接着像是在憤怒、又像是在哭泣地說：“告訴我！！像我這樣的……除了大叔你以外，完全不曾被任何一個人愛過的我！也完全不曾愛過任何一個人的我！或許就是根本沒有愛的異類……又有哪裏？哪裏值得大家去愛了？！”

“你長得很漂亮。”程宇十分迅速地回答了。

“……”

“……只是這樣嗎？”星野愛嘴角艱難地勾了一下，喃喃地說，“是嘛，如果有值得被愛的地方，今天的我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自己的回答不被星野愛認可，程宇早有預料，他也不驚訝。

“事物都是一體兩面的，你的天賦或許帶給你詛咒，但也有帶給你祝福。”程宇說，“不能不承認，沒有你可愛的外表，你的偶像事業發展得會困難許多。”

星野愛默然不語，無聲地抵觸着。

先不論她到底有多在意自己的偶像事業，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毫無疑問是真實之愛，是想要愛和被愛——然而所謂的長得很漂亮，在星野愛的人生中，從來都是她實現願望的最大障礙之一。

星野愛身上的氛圍極速低落下去了。

程宇心生波瀾，但臉上的表情還是很淡然，他向著星野愛伸出手，說：“小愛，先坐下來吧。”

然而星野愛沒有動。

程宇只好微微起身，拉住星野愛的手臂，半拽着她到自己身邊坐下，再輕輕攬上她的肩膀，溫和道：“我家的孩子，值得被愛的地方，當然不止這樣。我能說更多，很多……樣貌可愛，只是你最容易被注意到的魅力點。”

星野愛只是耷拉着腦袋，注視着自己的腿，沒什麼反應。

“然而，我女兒真正的魅力所在，卻並不是那樣淺顯的東西。”程宇繼續說著，“或許就是不夠淺顯，所以不好好和你交流的話，不容易注意到。”

這時星野愛才微微轉頭，看向程宇，不過仍半低着頭，只是看着程宇的腹部。

好嘛，人還是更想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程宇也無可奈何，這是天性。

也不算壞事，於是程宇對星野愛說：“你是希望我能更具體地告訴你，你哪裏值得被愛嗎？也好吧，那我便再具體地說一個，你尤其值得被大家所愛的地方。”

星野愛抬了抬眼，對上程宇的視線后又默默低了下去，稍微有點鬧彆扭的樣子，但無疑在傳達着：請告訴我！

“在這之前，我要先做兩個聲明。”程宇決定先疊兩個甲，“第一，我作為父親對你的愛，並沒有太多特別的理由，而且是無限的，無論如何都會愛着你的。”

星野愛不做聲，只是往程宇身上靠了靠。

“第二，”程宇的表情稍微嚴肅了一點，說著，“像這個，我認為你特別值得被愛的地方，我其實不是很願意說。因為……欣賞歸欣賞，但那會讓你走向一條十分艱苦的道路——假如我大加認可，你或許就要絕不回頭地走到底了。”

“唉……”程宇嘆了一口氣，“雖說，你現在，好像已經是那樣了……可是啊，我還是寧願你能更多地憎恨這個世界，那麼，或許你就能更愛自己了。”

星野愛愣了愣，抬起頭，不解地皺起嬌俏的眉：“大叔，你想說的難道是……”

“嗯。”程宇應了一聲，接着道，“‘想要愛大家’——有着這樣可愛願望的你，本身就很惹人憐愛。”

星野愛的眼皮帶着長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垂落，目光緩緩轉向一旁。

“是嗎……”她只是這樣回應。

程宇輕輕撫着星野愛的腦袋，說：“這樣的願望已經很惹人愛了哦，然而，更招人愛的，還是會擁有這樣願望的你。

“剛懂事就遭遇世界的惡意，虐待、拋棄、霸凌……一般來說，遇到任何一件，從而變得憎恨他人、憎恨世界，都是再普通不過了。然而……然而，你卻壓倒了那樣的負面想法，甚至要嘗試將其反轉，想要變得愛其他的人、愛這個世界——我幾乎無法想像這是一件多麼困難和艱苦的事情，然而你要去做。”

程宇感覺自己的眼睛好像又要有些濕潤了，然而他全不在意，只是注視着女兒：“小愛，你還未成年呢，這麼多年來竟然還都孤獨地努力着……這樣的你，我能斷言，絕對應該受到大家的喜愛！”

星野愛看着程宇，在程宇話說完后仍一直看着，白嫩的臉蛋上泛起了紅色。

“呵……呵呵……”她兩邊的嘴角慢慢向上翹起，唇的弧度越來越大，直到無可奈何般笑起來，“大叔的想法我明白了……可是，這是在有選擇地捧我吧？我並沒有你剛剛說的那段話里、那麼好呢。”

星野愛那雙黑色星辰的光芒穩定了下來，這代表她的心情變好了。可這只是因為她感受到了程宇的愛，而不是認同程宇的說法。

“想要愛大家……這樣的願望，只不過是出於我的私心罷了，並沒有大叔你說得那麼值得讚揚。”星野愛在放鬆地笑着，眉卻皺在一起，是飽含着複雜意味的表情，“被身邊的人厭惡，然後還要去憎恨他們，那樣實在是……太痛苦了。遠離人群，自己一個人待着的話，又常常很寂寞……我非常羨慕心中有愛，能去愛着別人的人——他們到底處在怎樣幸福的世界當中呢？一定有着各種漂亮的色彩吧？”

星野愛說著，舒展了眉，彷彿釋然，但眸中的星依舊漆黑：“我啊，說到底就是這樣，只是想讓自己得到滿足，一種自私自利的想法罷了。

“想要被愛的我是自私的，想要愛別人的我也沒差……社長當初勸誘我當偶像的時候，說是可以隨意地對粉絲說‘我愛你’——即使是謊言，說著說著、說不定就成真了……可是，到底要說到什麼時候呢？

“我心中並沒有愛，所以想要愛大家什麼的，想必不可能是出於愛意吧？

“這就是大叔剛剛刻意忽略的東西……我從來都不過是徹頭徹尾的想要自我滿足，自私自利……”

星野愛那悅耳的嬌音中，黑暗的感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然而程宇不為所動。

他只是溫柔地笑，和星野愛對視，接着普通地說：

“你的這一點，也很值得被大家所愛。”

“……”

“……”

“誒？”

星野愛不明所以，滿眼都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