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
身上從橙色的囚服換回了便衣,蘇安站在監獄門口,回頭看向了這個承載了他兩年人生的地方,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拿起手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
2017年2月12日。
同齡人現在應該是服完兵役正在準備大學畢業或者考研究生了吧,而他卻因為持械傷人而在監獄裏度過了將近兩年。
搖了搖頭,甩開了腦海中紛亂的思緒,蘇安還是打算先回家,畢竟他還有行李要先放下。
在離家最近的,位於街市中的公交車站下車,蘇安站定在公交站牌旁邊。
正午和煦的陽光平等地照射在街上的每一處:開着門招待着滿座客人的老字號炒年糕店;依舊門可羅雀的街角小便利店;在原來蘇安常去的一家書店的位置開起來的咖啡店;從路口轉角處列着隊走出來的小學生們。
蘇安從公交站台下的陰影中走出,走進炒年糕店旁邊兩臂寬的小巷裏。
韓國不是窮人的天堂,而寸土寸金的韓國留給蘇安的棲息處在小巷末端通向的小山丘上。
或是白牆,或是紅磚,或是小平房,或是瓦片房,有些破敗不堪,有些剛好修繕過,它們交錯又緊密地分佈在山坡各處上。
蘇安家的房子就在這其中。
他順着小巷末端的台階不斷向上,然後順從着肌肉記憶鑽進了狹窄的巷子中,最終在一家毫不顯眼的平房門前停了下來。
一扇脫漆的,有些生鏽的綠色鐵門,門縫裏夾着黃色、綠色、粉色的單據,還有白紙黑字的通知。
蘇安將紙張從門縫中抽出來,小心地一張張地展開撫平,放到了塑料箱中,然後從箱子裏掏出鑰匙,將鐵門打開,走了進去。
除了沒有人住了,家裏還是老樣子,只不過被流轉的時光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蘇安在換鞋的時候順手拉動了一下旁邊的開關,然後望向了毫無反應的頭頂的吊燈。
愣了一下之後,他才想起來剛剛才收拾好的單據。現在的家裏,大概水電和燃氣都用不了吧。
換好了鞋,他將鐵門關上,然後提起塑料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已經有兩年沒有回過家,但是對這個家的熟悉程度還是讓蘇安很快就把塑料箱裏的東西都一一擺放好,也足夠讓蘇安注意到放在桌子上的,那個已經蒙上了灰塵的相框。
默默無言,他盯着相框,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輕輕拂去相片上那人身上的灰塵,輕撫着他笑顏如畫的臉龐。
蘇安輕輕地拿起相框,相片朝下放平。
拍拍身上沾染到的灰塵,他感覺他的聲帶有些苦澀。
“這麼久沒人住,這下可有得忙了,大掃除,洗被單,等下還要去交電費呢......”
一片寂靜的家裏自然不會有人回應蘇安的話,他微微扯起的嘴角也不由得因為過於僵硬而耷拉下來。
直直往地上坐下,他仰起了頭,泛紅的眼睛將目光投向了透出些許陽光的窗外。
窗外大部分視野都被隔壁小平房的那堵斑駁的褪色牆面佔據。
而蘇安望着的,是在窗角自顧自地明媚着,同時也稍微垂青一下蘇安的,湛藍天空。
當他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
趁着在營業時間內,按照單據去交清了家裏的相關費用之後,蘇安坐上了前往醫院的公交車。
父親的病房一開始在重症監護室,但是在一年的治療后,由於“病情穩定”,醫生已經將他轉到了普通病房。
事實上,植物人蘇醒的可能性在昏迷的第一年期間是最高的,到了後期,蘇醒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
醫生還曾經委託人委婉地勸說蘇安讓父親出院,但是,就算只剩下一絲的機會,蘇安也想讓父親在醫院接受治療,能夠再醒過來。
蘇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病房門口,這是在監獄的時候,由警察經獄警傳話告訴他的。
普通病房當然不可能只有一個人住,而現在看起來,這個三張床位的病房裏住了兩個人。
父親的床位在窗邊,而在父親左邊的床位上,正躺着一個五六十歲的大媽,接受着旁邊家屬的噓寒問暖。
看到蘇安進來,床上的姨母微微側目,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情。
“哦莫,你是他的兒子嗎?”她指了指旁邊毫無動靜的蘇安父親,也將她身邊圍着的眾人的目光引向蘇安和他父親的身上。
“內,這段時間感謝您多擔待了。”
“阿尼,不過我住院以來,好像真的沒有見過你爸醒過來,是出了什麼大事吧。”
“是出了車禍,現在是植物人。”蘇安背對着她說著話,而他的眼睛正對着床上的男人。
父親。
印象中的那頭濃密的,黑色中夾雜着些許灰白色的頭髮大概自從手術后就沒有從他的頭上再長出來過,而他微微褶皺的頭皮上依舊能夠依稀看到手術所留下的疤痕。
他的雙眼是張開的,只是沒有焦點,定定地盯着蘇安左手邊的空氣。
微微張開着的嘴,似乎在吸取着目光所及之處的空氣,但是也讓嘴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流動的空氣讓父親唇上的水分不斷蒸發,顯得有些蒼白。
在父親喉頭位置有一段高高凸起的塑料軟管,讓他本就瘦的只剩下骨頭的脖子更加的細了。
“植物人啊,那就很麻煩了。”
“我有個朋友,他也是工程的時候出了點意外,也變成植物人了。”
“他家裏人啊,三年花了快兩億多韓元來做各種治療想要喚醒他,結果一點用都沒有,錢卻一分沒少花”
“現在家裏經濟狀況出了大問題,只能夠放棄治療接回家順其自然了。”
“哎一古,植物人想要醒來太難了。”
“就算不治療,你護理他也要錢是吧。我覺得如果家境不好的話……”
她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她看了看周圍人的眼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個,我是好意啊,是應該考慮一下。”在說話的時候,她還快速地瞄了瞄蘇安,但是很快又望向了自己的被子。
她當然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是既然已經說了錯話,那也就不妨再補充一點讓她知道自己確實是為了他好,起碼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蘇安沒有回話。
病床旁邊的櫃枱上一小杯水,還有一包敞開的,用了一半的棉棒。
看到父親乾燥而蒼白的嘴唇,蘇安拿出了一根棉棒,在杯中的水裏潤濕后,放到父親的嘴唇上輕輕地蘸着。
等到棉棒的水分已經流逝地差不多了,他就又將棉棒在水中潤濕,繼而又輕輕擦拭着父親的嘴唇,周而復始,毫無怨言。
父親的嘴唇終於有了點血色,他將棉棒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停下了動作,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平靜的樣子。
一陣敲門聲響起,病房的門被打開了,門后出現了一個穿着白衣的身影。
他的目光越過了面前的這批人,投向窗邊的床位上,躺着的那個男人身上,同時也看到了坐在男人床邊的蘇安。
他有些詫異。
“朴醫生,又來看病人啊。”隔壁床上的大媽一看到醫生走了進來,就大聲說道。
“是的。你今天狀態怎麼樣?”
“我感覺挺好的,應該快能出院了吧?”
“是的,金醫生已經和我說了,再觀察幾天,沒有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接下來無非是一陣常規的寒暄,也沒用多久,白衣身影就站到了蘇安的旁邊。
“你是蘇明哲xi的兒子吧?”
“是。”蘇安這才向旁邊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醫生,大概五十多歲的樣子,胸前的掛牌上寫着神經外科,“請問我父親這兩年來的情況怎麼樣?”
“你父親……”,朴醫生剛想說話,突然想起了另一張病床上的女人,“出去說吧。”
蘇安跟在醫生身後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