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勇敢額度（下）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祝我生日快樂嗎？”

……

2015年3月20日。

不會再有其他的人比蘇安更加熟悉這個日期了。

而隨着隨着丁恩妃的話語，那天的記憶也重新回到了蘇安的腦海中。

他緊緊地盯着女孩的眼睛，有些錯愕。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女孩的眼睛會給他帶來熟悉的感覺了。

“第一次，在演唱會上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把你認出來了。”

“然後是在公司見面的時候。”

“不過我當時還不太能確定，所以後來還在katalk上問了你的生日。”

丁恩妃沒有再說話了，但是蘇安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終於「反應」過來了，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無論是演唱會上她看見自己時慌亂的表情，還是在錄製時恐懼的神色，亦或是見面之後逐漸的疏遠。

蘇安不由得向前走了半步。

他想向丁恩妃解釋一下那一晚發生的事情。

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放棄了。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那雙眼睛裏的鄙夷和害怕，也想起了自從見面之後，女孩對自己露出的怯意。

重要的，不是自己因為什麼被抓，而是自己曾經犯過錯這一個事實。

說再多都已經沒用了。

他自嘲一笑。

也是，誰會願意和一個罪犯做朋友呢？

“我知道了。”蘇安的語氣恢復了平靜，比剛剛要平靜得多。

大概是因為結果已經註定了，他也就不再那麼緊張了。

他沒有繼續看着丁恩妃了，怕會帶給她壓力，也怕自己再次從她的神情中看出自己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沒有說話，他想了很多。

而結果就是，檐下的兩人再次陷入到了沉默中。

丁恩妃將雙手握在一起，放在了身前；她的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發白。

蘇安的回復只是一個短短的「我知道了」，所以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不過她也沒有苦惱太久。

一陣衣物摩擦的動靜傳來，丁恩妃偏了偏頭，向男人的方向看去。

她看着他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然後打開katalk，停留在了和自己的聊天窗口上。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所以該做的事我會在你面前做好的。”

男人的話語傳了過來，女孩突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而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

「清除聊天記錄」

看着最終顯示在屏幕上的那一行紅色字跡，她有些錯愕。

內心裏突然湧上來一股急切，丁恩妃想阻止蘇安接下來的動作。

只是，她微微地張開了口，卻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不敢說。

明明是她提起的事情，如果她再主動阻止蘇安的動作，她又成了什麼呢？

女孩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是當她看到蘇安以預料之外的速度點下了紅色的按鈕，然後將一片空白的katalk聊天房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得有些恍惚。

莫名地，她感覺自己的心裏像是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聊天記錄我沒有其他的備份，現在已經刪乾淨了。”

“這樣的話，可以了嗎？”

丁恩妃雙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她抿了抿有些蒼白的嘴唇，輕輕地回應了一聲。

然後，她轉過身，拿起了一開始就被放在一邊的禮品袋。

那裏是檐下最靠近牆壁的位置，也是地上的雪最少的位置。

她將禮品袋遞到了蘇安的面前：“這些請你拿回去吧。”

“還有，之前說的寫歌什麼的，也不能再作數了。”

“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話音落下，女孩微微低下頭等了一會兒，可是手上的禮品袋卻並沒有被拿走。

“那裏面的紙帶，是我把寫給你的歌拓上去了，我自己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而那束花，是我在花店的時候，老闆娘說是適合送給朋友的。”

“所以我們沒有理由再拿回去。”

“禮物本來就是給你的，不要摻雜其他因素，收下就好。”

“而且，以後也沒有機會送了，不是嗎？”

男人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女孩想了想，還是將禮物收回來抱在了胸前，不再說話了。

“丁恩妃xi，銀河xi……”

“兔子xi。”

男人的輕聲呼喚讓丁恩妃猛地抬起了頭。

“其實見面之後，我經常會糾結到底對你到底要用什麼稱呼。”

“現在再看，其實還是「兔子xi」是最自然，也是最適合你和我的。”

蘇安的話有些突然，但就是這有些突然的話語，讓女孩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確實也犯了罪。”

“所以你做什麼樣的選擇，我都理解，也都支持。”

“不只是因為多年之前的事實。”

“也因為我們曾經是朋友。”

一陣輕笑聲突然傳了出來，是蘇安的笑。

“我其實很慶幸，在來到首爾之後，能夠認識一個像「兔子xi」你那樣的好朋友。”

“你知道嗎，我接到你打錯的第一個電話的時候，是我自己一個人來到首爾還沒滿兩個月的時候。”

“那個時候呢，我的壓力其實很大。”

“所以每次和你聊天，就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候了。”

男人臉上的笑容變得更盛了一些，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情景。

只是不知道何時已經低下了頭的丁恩妃並沒有看到。

“我記得你那時候還經常在手機上跟我點歌。”

“其實我也很喜歡。”

“因為首爾和光州不同，這裏沒有太多的人願意聽我唱歌。”

“而你是第一個。”

蘇安依舊笑着，然後轉過頭看向了女孩。

雖然沒有能夠看到她的眼睛，但他還是看着她。

“你是一個很細膩，很善良的女孩，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以來，一直都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你和我不一樣。”

“你應該享受到更美好，更加寶貴的友誼。”

“可惜，我只能到這裏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男人嘆了一口氣：“不過還是謝謝你能聽我把這些話說完。”

他把手上的傘，靠在牆上放了下來：“外面還在下雪，這把傘就留在這裏吧，給你等一會兒用。”

蘇安邁開了腳步，向著檐外走去，只是沒走幾步，他又停了下來。

不過他沒有回頭。

“對了，今晚我的歌要出來了，在SBS上，新的電視劇。”

“有空的話，聽一下吧。”

“就算再怎麼討厭我……”

『我從來沒有因為這個討厭過你，我相信那個時候的你是有原因的。你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也請別討厭我的歌。”

“因為現在的我，就只剩下它們了。”

『我也從來沒有討厭過你的歌……』

『因為我是你的粉絲啊！』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再合作吧。”

“銀河xi。”

男人終於重新邁開了腳步，而這次，他沒有再停下了。

沙沙的腳步聲不絕於耳，卻逐漸遠去，最後在某一刻忽然消散。

丁恩妃抬起了頭，天台上已經沒有了蘇安的身影。

她想邁開腳步，沿着蘇安的足跡去尋找他，可是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動彈的力氣。

一陣又一陣酸澀的感覺湧上喉嚨。

她不知道是什麼鉗制住了她的聲帶。

直到現在，哪怕心中有着各種各樣的想法，哪怕剛剛有着無數次挽留的機會，她都沒能說出哪怕一句話。

她原本以為這一切結束之後，就能夠輕鬆下來的。

她原以為是這樣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丁恩妃終於能夠走動了。

她摸索着向旁邊，剛剛男人站着的位置伸出了手，將他留下的傘拿了過來。

傘柄已經失去了蘇安剛剛的溫度，變得一片冰涼，而她，最終也還是沒能把握住男人最後留下的印跡。

女孩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點。

她輕輕地把傘撐開，然後木然地邁開了腳步，走進了雪中。

……

“恩妃啊，剛剛老師的那個說法好扯啊，你說是吧。”

“莫？剛剛老師說了什麼？”

丁恩妃用手撐着課桌，讓自己的頭離開了桌面上的書本。

剛剛的那一節課，她在睡覺。

同學似乎對丁恩妃的這個狀態習慣了，也沒有在意，只是向著女孩解釋了起來。

“剛剛老師說每個人，她人生中的勇敢是有額度的。”

“如果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勇敢，那麼他老了之後，說不定就會變得很懦弱。”

“你看，這個說法不是很沒有道理嗎？”

“而且看你就知道了，你不是很害怕蟲子嗎？難道你老了之後就不會害怕了？”

同學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激動，丁恩妃的睡意被她這麼一攪，也沒了大半。

女孩想了想：“這個不能這樣舉例子吧。”

“不過……”

小學和初中的一幕幕景象像是跑馬燈一樣在她面前閃過。

她現在覺得自己之前全身心地相信每一個人的做法是真的很勇敢。

如果人的勇敢有額度的話，那她在之前的人生中肯定已經把所有的額度全部給透支完了。

……

勇敢……

丁恩妃再也走不動了，跌坐在了天台中央。

她本來可以勇敢一點的。

這樣起碼可以留下一些東西。

她掙扎着，從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然後打開了那個至於頂端的katalk窗口，然後瘋一般地向上滑動着。

……

『你放心，歌我會寫的。』

『更何況我沒有欠債的習慣，肯定會記得的。』

『而且不是有你在嗎？』

『要是我忘記了，就靠你提醒我了。』

『直到還清為止。』

……

『跨年那一晚是我一時間忘記了。』

『不過你放心，接下來的每一年，我肯定都是第一個給你發祝福的人。』

『無論是七十年還是八十年。』

……

『對不起啊，我不應該對你發脾氣的。』

『駱山公園我會去的，你定時間，就這樣說定了。』

……

『怎麼樣，聽了我給你唱的歌，心情好一些了吧。』

『今晚你一定會睡個好覺的。』

……

『今天不是你們學校校慶嘛？』

『帶我進去看一下吧。』

……

『看在你是我粉絲的份上，我就給你寫幾首歌吧。』

『不過錢可不能少啊。』

……

『先發一半定金，再幹活。』

女孩停下了動作，看向了和蘇安的第一條信息。

她不由得笑了笑，畢竟這一條信息作為開頭的話，還是太不浪漫了。

她坐在雪地上，旁邊是傘面朝下，落在一邊的蘇安黑色的傘。

白色的禮品袋剛剛也被她掉在了地上，半束紫色的漫天星從袋裏伸了出來。

突然，一陣風吹過，傘被吹得搖了搖，花也被吹得發出了一絲清脆的聲響。

只是又變得大了些的雪，很快讓傘里裝了不少的雪，安定了下來；紫色的滿天星，最終也被染成了白色。

『我是不是做錯了。』

“啊……”

丁恩妃想說話，最終卻只變成了一聲嗚咽。

啪嗒——

蘇安的信息上突然多出了一滴水滴。

然後是兩滴，三滴，最後沿着屏幕滴下。

淚水落到了雪地中，不知道擁抱了哪些幸運的雪花。

只是此刻的女孩，只有孤零零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