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偷聽牆角
當天夜裏,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腦子裏會兒想着白日裏僅僅見了一面的黑衣少年,與昔日月夜下刀光劍影,他斬破重圍的模樣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想起紅芙姐姐和任軒柯的神情,似親密又似疏遠,似關切又似冷漠,似主僕又似情人……
他們之間的一言一語,總是話中有話不愛說破,就像那個自稱是我哥哥的人一樣,讓人看不透,叫人憋得慌。
我又想起了桑傑,想起了死去的阿林婆婆,想起了布花兒,越發懷念他們。
腦袋裏亂糟糟一片,漸漸入了夢。
恍惚間,我好像似見到自己大明若宮的房間,薄如蟬翼的紗簾上,黃色的穗子如流水垂吊而下,隱藏在後的高高床榻。
一個白衣美人側身而卧,手輕輕撫摸着身旁的小兔子。
那是我的布花兒!
我差點叫出了聲兒,側耳而卧的白衣美人,不就是易容幫我逃脫得美人姐姐么,難不成她還呆在大明若宮?
一股驀然的心慌升騰起來,她取代了我,住進了我的房間,那我呢?
我又是誰,該如何回去?
忽然,床榻上的美人姐姐輕呼了一聲,竟是布花兒抓了她一下,掙脫了那美人姐姐的手,躥進了銀裝素裹的冷杉林里。
它的身子瘦弱,卻又那麼矯健,好似知道我藏在某個地方一樣,在冷杉林里竄來竄去,像在尋找我。
布花兒!布花兒!
我心尖尖兒都在顫抖,多麼想呼喚它。
可是,我既發不出聲,又使不出力,感覺自己似一縷幽魂,跟在它的身後晃蕩,眼睜睜看着它亂竄着。
不知過了多久,它似聽到了我的呼喚,察覺到我的氣息,轉過了那靈巧的身子,似離弦的箭一般,迅速地像我奔來。
布花兒,我的布花兒!
心口熱血沸騰的我,正伸開雙手要接住我的布花兒。
忽然,周身狂風大作,大雪紛飛,我的身子一下子似掉入了寒潭,涼得渾身直哆嗦,眼前逐漸模糊,冰雪般的世界遮蓋着布花兒的影子,越發瞧不清晰。
“布花兒!”猛然醒來,才警覺自己踢了被子,着了涼。
起身時,瞥見窗戶竟然開着,夜風一陣陣吹過,竟是被夜風吹得冷醒了。
我靜靜喘了會兒氣,只好下床關了窗,又喝了點茶水,再次抱着膝蓋坐在床榻上,卻再也睡不着了。
腦子裏一片混亂。
從哥哥想到美人姐姐,又從美人姐姐想到布花兒,最後想到了白日裏那個冷峻的少年……
短短几日,我的生活竟發生了這麼多變化,真像做夢一樣,竟不知是真是假。抱緊了自己的胳膊,只覺隱秘的情緒在胸中起起伏伏,似燭火在風中搖曳……
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
“原本不是說,待等的人到了我們就立馬啟程去往靈山,如今白景楓分明已經到了,咱們為何遲遲不離開?”我忍不住問道。
紅芙姐姐搖搖頭,垂眸用茶。
“還有那個唐三妹,那日街頭之事分明已經告一段落,這瘋丫頭怎麼還不死心,又背着杜欣瑤找來了——”說到這裏,我趕緊又閉了嘴。
偷偷看了看紅芙姐姐的臉色,總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如今紅芙姐姐還在傷心呢。
“要我說,她再如何撒潑也沒用,咱們遲早要走的,哪裏會理會她?”我換了個說法安慰道。
紅芙姐姐沖我一笑,神色又淡了下去。
那日見到唐三妹時,我正好經過花園,瞥見她的身影,我幾乎是如臨大敵,生怕撞個正面被她拿來虐打出氣。
慶幸的是,這次她卻不是來找紅芙姐姐茬的,而是衝著任少爺來的。
真是謝天謝地!
我暗暗想道:那丫頭武功厲害,又愛發瘋打人,惹上她,我只有讓桑傑從西域趕來給我收屍了,沒準兒時間太久,連屍體都見不到,哥哥興許還不知我逃到蜀地了呢。
只可惜,紅芙姐姐卻不大舒坦了。
“這是人家的地界,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咱們也沒法子。”紅芙姐姐淡淡道。
我氣不打一處來,為紅芙姐姐氣不順,“他們唐門不是有什麼大事么?說莫要多生事端來着。她怎麼如此有空,竟然找到客棧裏面來了!”
“由此可見,蜀中唐門是多麼鬆散的一個門派,連個小丫頭都看不住!”我再次氣呼呼地補充道。
紅芙姐姐繼續垂着眸,沒有吭聲。
我也不好再胡亂吹什麼風了。只是想到白日裏的場景,我心裏就挺不是滋味。
當時我正經過花園,恰巧撞見那唐三妹急沖沖往屋子裏闖,屋子裏是什麼人不言而喻。心知今日不易收場,我偷偷躲在一處花叢後面,想要看個究竟。
“軒柯哥哥,你開開門!我要見你!”
“軒柯哥哥,我有話對你說!”
“你開開門呀!”
只見她又喊又叫的拍着門,好一會兒,才把衣衫不整的任軒柯招了出來。
“有什麼話,便在這裏說吧。”任少爺淡淡道,還是頭一回,我瞧見任少爺跟人說話時,沒有笑。
我猜測,這任少爺多半也不怎麼喜歡她。
“軒柯哥哥,我特地來找你,你就不打算讓我進屋坐坐?”這個唐三妹,竟然如此主動不矜持。
“屋子裏亂,不適合接待人。”任少爺說道。
“我不介意——”
“去院子裏說。”任少爺立馬打斷了對方,竟然動手把那瘋丫頭往院子裏推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院子裏,不知說了些什麼,就開始爭吵起來。
我隔得更遠了,越發聽不清楚。
那唐三妹不知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對着任軒柯又哭又鬧的,大叫着“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必須要把話給我說清楚。”云云。
兩人拉扯半天,我正看得頭疼,那唐三妹不知為什麼忽然衝上去抱住了任軒柯,整個人緊緊掛在了他身上。
我呆住,從未見過吵架還能吵得抱到一塊兒去的。
他們二人挨得很近很近,我躲在花叢後面,被花草遮擋住,看得不甚明白,索性又又將腦袋移了移,換了個角度才勉強看清楚。
老天,她竟然在親他!
那唐三妹緊緊摟住任軒柯的脖子,仰着頭閉上眼睛很認真地去親他,我甚至都能看到她顫抖的睫毛,和臉頰上一點點濕潤的淚痕。
任軒柯雖然沒有抱住她,卻也沒有推開她。遠遠看去,一男一女皆是俊俏,宛若交頸的鴛鴦纏綿在一起。
見到這幅場景,我卻嚇呆了,這好歹是大白天,大庭廣眾之下的,他們怎麼能……
臉上不由得臊得慌,趕忙想要逃走。
剛直起身子跑了兩步,就瞧見廊下站着的紅芙姐姐,一身紅衣似落霞般美艷,卻被屋檐遮住光芒,目光里蒙上了塵埃。
“呀,紅芙姐姐!”我獃獃地喊了一聲。
原本緊緊咬着嘴唇,眼眶紅紅的紅芙姐姐,在與我對視一眼后,便似受了驚動般回了神,默不吭聲地轉身走了。
她竟然沒有衝過去質問。
我不明所以,跟上去也不是,留下來也不好。腦子裏一團亂,心說:這都是什麼事情呀。
入了夜,我最終還是躡手躡腳地摸到紅芙姐姐門外,正想着如何去安慰安慰她,卻發現裏面有人在說話。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這般待我,究竟是為何?我說過,我討厭這種若即若離、不清不楚的關係。”
“你想太多了,這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真論起身份來,紅芙就只是一個丫鬟,把該盡的職責盡到,便罷了。”
“你又拿這些鬼話來糊弄我。為何不幹脆對我狠心些,說你討厭我,不想看到我,我也不至於心存妄念。”
瞧瞧這撕心裂肺的質問,乍一聽還以為是哪個被拋棄的女子在控訴負心漢,然而卻偏偏出自任少爺之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任軒柯用這種語氣說話,強烈的,帶有情緒的,甚至滿含不滿的……
這實在太讓人意外,若非親耳聽見,我斷不會相信。
我心中疑惑,再次發揮我的偷聽本事,悄悄躲在了窗戶外,伸了伸頭,看見任軒柯站在屋子裏,面對端坐在桌邊的紅芙姐姐。
他帶些自嘲的語氣說道:“比如這次來蜀,你完全可以一直留在雲陽山,何必陪我過來?”
“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把你當作兄長一般,為何要對你避而遠之?”紅芙姐姐仰頭看着他,她竟然在笑,臉上的溫柔越發明顯,卻又像是刻意堆砌。
“我不相信。”任少爺喃喃低語。
平日裏,他慣愛似笑非笑地瞧着旁人,好似看穿了別人的秘密,偏又什麼都不說……
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般失魂落魄。
“軒柯,我在乎你,就像在乎我的父親,母親,師父一般,來蜀山高路遠,危險重重,我怎能不擔心你,又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過來?”
“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雲刀李玉蘭和長青劍何念先與我同行,你有什麼不放心的?”任軒柯似是不甘心,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她。
紅芙姐姐亦是帶着微笑坦然回視,彷彿為了證明自己的問心無愧。
半晌,任軒柯笑了,淡淡道:“你若對我無意,那又為何要與唐三妹置氣?”
此話一出,我亦忍不住贊同。
紅芙姐姐真是奇怪,明明和任少爺是那麼般配的一對,幹嘛要說這種把對方當兄長一般的話?
她分明十分介意唐三妹的存在,否則又何至於那天在大街上與她反唇相譏,甚至打起來。
我又想到了我那個高高在上的哥哥,他是大明若宮唯一的主人,身邊的姑娘從沒缺少過,知曉了不去打擾便罷,是決計不會紅着眼眶哭鼻子的。
說起來,哥哥的女人,我亦是什麼模樣的都見過,清純的,妖嬈的,多情的,冷傲的,來來去去,好似賞花兒一般換了一茬又一茬。
可哥哥真真兒打心眼裏喜歡的,我敢發誓,根本一個都沒有。
所以我越跟他相處,就越發不了解他了,和不喜歡的女人也能玩到一起,真是稀罕。
當然了,紅芙姐姐此刻的言行,也着實讓我不解,她竟然還在和任軒柯撇清關係。
“軒柯,我想你應是誤會了。我與唐三妹結怨,不過是她不喜我與你從小結下的情誼,心存嫉妒。”
她嘆息一聲,繼續道:“而我卻不喜她的囂張跋扈,想要給她點教訓罷了,這並非全然是因為什麼爭風吃醋。”
紅芙姐姐面對着他,眼角不知為何顯得發紅,嘴裏卻仍舊說道:“或者說爭風吃醋的是她,我沒有。”
爭風吃醋?是了,想起了白日裏唐三妹小心翼翼親吻他的模樣,以及眼角和臉頰上的淚痕。而此時的紅芙姐姐,卻全然一副置身事外,毫不在意的模樣。
兩相對比,實在唏噓。
難道我真的看錯了?紅芙姐姐真的對任少爺沒意思嗎?
任少爺原本還充滿生氣的眼睛裏,一下子變得灰敗了不少,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
只是淡淡看着紅芙姐姐:“你沒有?你的意思是說,我與任何人在一起,你都不會介懷是不是?”
“是。”紅芙姐姐輕柔又決絕的聲音。
話音落地時,壓抑的氣氛讓我這個旁觀者的喉嚨都忍不住乾澀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覺得紅芙姐姐太過寡情,第一次開始同情起那個從來都似笑非笑的任少爺。
都說男子最是薄情。然而,當女子薄情起來,原來也是這般傷人。
“那好,我知道了。”任軒柯終於不再看她,而是轉身往外走。
離開前,他啞着嗓子說了一句,“早點休息。”亦沒有聽到紅芙姐姐的回復。
他很快推門出來,心不在焉地連看也沒有看門外的我一眼,一個人就那麼匆匆離開了。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任少爺的身影怎顯得那般落寞孤寂,叫人不忍。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得嚇人,任少爺分明已經走了,紅芙姐姐卻一直坐在原地,動也不動,像是被點了穴一般。
我瞧不見她的表情,於是頭越伸越裏面,哎喲一聲腦袋碰到了窗戶尖兒上,疼得我兩眼直冒金星。
“是茉兒么?”紅芙姐姐忽然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