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如夢令
“想要進入他的夢境么?”
雲裳站在尚青衣的背後,心中五味雜陳。
“就像你進入我的夢境一樣嗎?”
尚青衣沒有回頭,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雲軒的身上,沒有移開過片刻。
“沒錯,這是目前你唯二能和他交流上的方式,至於另一種就是把他叫醒。至於他會是什麼反應,我不能保證。”
雲裳無奈的解釋到,她能清楚的看到尚青衣和這雲家小子身上的因果絲線,甚至生出了想要將這個煞星抹殺掉的念頭。
真不是她天性嗜殺,而是雲軒的命格實在是詭異。
晦暗的星空,破損的命格,微弱的孤星。
這是讓雲裳都不得不搖頭的棘手,這命格既傷人又傷己。
“會不會影響到他?”
尚青衣的目光帶着某種難言的情緒,像是哀傷又像是疑惑,猶如林中迷失的小鹿一樣的眼神。
“你覺得呢?”
雲裳不敢直視尚青衣的眼睛,這是她不能回答的問題。
自己對尚青衣有沒有影響?
捫心自問,當然是有,可這種影響是好是壞呢?
將她牽扯進天機閣,讓她小小年紀便捲入權勢的紛爭,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言,是好是壞呢?
雲裳很喜歡觀測尚青衣的未來,那些一幕幕的剪影之中,有很多都令人羨慕,可是這些尚青衣都不知道。自己有時會在靜靜的待在一旁看她學習周天算術,從紫微斗數到先天八卦,從星盤學識到基礎觀相。
儘管偶爾會默不作聲,有時那小丫頭還以為自己走了,可實際上自己一直都在的。
或許她以為自己只是在發獃?
天機閣的如夢令,是連結夢境與現實的術法,也是自己這個天機掌令使最擅長的法術,如夢令可構建一個清醒的夢境,讓入夢者在夢醒之後可以清晰的記得夢中發生的事情,這意味着入夢者將得到更多的時間,從而輕易讓人擁有事半功倍的效率。
然而事情真的有那麼簡單么?
凡是有幸見到天機閣的人,所聽到的第一句話,永遠都只有一句。
“這世間凡事皆有代價。”
這代價有二。
其一含義名為,凡事皆有價,有價則可交易,凡事間所謂無價不過是價不夠高而已。此價可以是金銀,此價可以是性命,此價當可衡量萬物,問價的極致便是與天交易。
其二含義,凡事皆有代價,此代價乃是犧牲,為達目的終歸要放棄一些什麼,古人謂:“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便是此番道理。世間或有謂之“雙全法”,可又有誰會知道那“雙全法”下是否又有雙倍的代價呢?
人云:“一將功成萬骨枯”,此間將軍無一不是踩着血骨而成材。揮劍斬落,流血千里,方知罪孽纏身,夜不能寐。
如夢令的確是天機閣的秘傳術法,甚至在天機閣之中也能位列前三,猶在觀星術之上。
天機閣的入夢使令,曾經毀掉過一個人。
那是每一個接觸如夢令的人,都會知曉的一人。
那是一驚艷才絕的少年,憑藉古籍之中的幾張殘頁,便能推演出半成品的天機術法。
少年一身白衣,站在月下,神情虔誠,一絲不苟的進行着那殘缺的推演天機的儀式。
那一夜,諸天星光降臨,少年猶如神明般,手捧着掌心的星光,眼中滿是狂熱。
那一夜,少年口中念誦着諸星的贊詩,直到星光如絲,編織成命運書冊的一卷殘頁,直到命運的投影降臨,如痴如醉的少年終於夢醒了。
只在那書頁之中留下了一句。
皇儲安太子,已瘋,失蹤。
街頭上多了一雙眼矇著黑紗的瘋子。
那瘋子雙眼凹陷,好似空洞,與人對視時卻散發著驚人的銳利,令人不敢直視。
口中念念有詞,卻只是一些嘶啞的囈語。
有人曾見那瘋子張口,口中卻是空無一物。
尋常人與他交談,他卻充耳不聞。
口失語,眼失明,耳失聰。
城中唯有一家茶館願意接受他的到來,卻也只能見到那瘋子靠在茶館門口的門檻上將那凹陷的雙眼對準無邊際的天空,痴痴的望着。
後來有人傳言,那是本朝太子。
謠言四起,皇城之中卻無人在意,彷彿是默認了一般。
直到謠言散盡,平息,銷聲匿跡。
直到一年深秋,一宮裝女子,來到那少年面前。
伸手在少年的掌心,寫下了幾句話。
那少年如遭雷擊般的一震,繼而眼淚浸透了黑紗,流下了兩道清晰的淚痕。
宮裝女子,轉身在那茶館的桌上,留下六枚銅錢,而後點點頭,向那茶館的老闆致意,隨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直到秋風起,城中再無一人見到那瘋子,也再無一人再見過那宮裝女子。
如夢令的唯一代價,便是模糊現實與夢境。
在夢境之中,苦修百步穿楊的弈箭之術,夢醒時刻便能持弓百步之中百發百中。
此之謂,夢境影響現實。
如夢令中所得記憶若與現世混淆,那入夢者的親近之人又怎會視而不見。
存心辯駁,只會讓旁人覺得入夢者得了失心瘋吧。
天機閣與入夢者簽訂的第一契約,便是不可向人提起天機閣一事,或有例外,此番意義並非懼怕暴露天機閣的存在,不過是為了保護入夢者罷了。
天機閣是否在乎這些人的生死?
雲裳從來不過問此事,並非不能,而是害怕這一問題的答案。
所以她從未向閣主提起此事。
那尚青衣呢?
天機閣的掌令使與簽訂契約的入夢者,是不是只有利用的關係?
尚青衣沒有問過這個雲裳這個問題。
雲裳亦從未向尚青衣提起過此事。
這不是什麼默契使然,不過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罷了。
有些事情埋在心裏,往往比放在面前要好得多。
尚青衣是一個聰慧的人,所以有些事並非雲裳想要隱瞞就能隨意隱瞞的。
而雲裳恰好不擅長撒謊,她毫不懷疑自己的拙劣演技會被尚青衣輕易地識破。
但,那又能如何呢?
“我相信你。”
尚青衣開口,打破了許久的沉默。
也將雲裳從雜亂的思緒之中帶回現實。
“好啊。”
雲裳和尚青衣沉默的對視着,各懷心思的目光卻又同時偏離。
“別傷害他,好么?”
雲裳的身軀,微微的停頓了一息。
“我答應你。”
捕捉痕迹的散去手上的幽藍色星光,雲裳的右手輕輕的一握,那隱匿其中的殺機隨之消散,不再有其他動作,那虛握的右手下一秒卻是釋然的散開。
雲裳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驀然回想起那捲軸上的話,臉上遲疑的神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歷史,從不會被更改。”
那夢魘般的話語,又一次在雲裳的耳邊響起。
水波散去,只在原地留下一片如血一般的海棠花瓣。
那伏案許久,沉沉睡去的少年,終是在雲尚二人消失時,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