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迷夢
無邊無際的如墨的黑暗中,恍惚間燃起一點燭火,火苗隨着微風輕輕的晃動着,彷彿下一秒就會熄滅一般,冰冷的鎖鏈禁錮着黑暗中央瘦小的身影,少年眉頭緊皺的沉睡着,似乎在夢中遇見什麼劫難一般蜷縮着身體,輕聲哼着。
他的身上還帶着幾條細微的疤痕,上面還有着粘連着血痂的紗布,紗布的纏繞方式很是粗糙,但想來也是起到了一定的止血的作用。
一縷光透過沉重的眼皮折射進少年的瞳孔之中,輕微的呼吸過後,少年才意識到自己並未死去,身上的痛楚不知何時已經消散,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后,只剩下淡淡鐵鏽味道在口中瀰漫。
他還沒死,他活下來了,這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情了,直到檐
外的雨絲被風吹到他的身上,才有絲絲的冷意在身上蔓延。
“有人來過了。”
少年的意識逐漸清醒,才注意到身上的紗布,那是做工極好的紗布,想必十分的珍貴,可用在自己身上卻是有些浪費了,他的身份,哪裏配得上這種精緻的布料呢。
安靜的街,微涼的雨,少年就這麼靠在街角冰冷的城牆上,注視着遠處的天空,背後的城牆早已長滿了青苔,此時吸飽了雨水,變得黏糊糊的,粘在背後的濕衣服上讓人很是難受,少年的手上攥着一截短短的紗布,思索着紗布可能的來歷。
“會是誰呢?”
少年的眼中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或是慶幸的情緒,有的那不合年紀的迷茫,在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了有人低語的聲音,那是兩個人,而且好像還在爭執着什麼,雨滴滴落在紙傘上的聲音漸行漸遠,那兩人的聲音也逐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只剩下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並非他聽力有多好,而是他本就倒在了雨中的青石板上,那聲音好像來自自己緊貼着青石板的耳朵,又好像來自自己內心深處一般。
他並不喜歡陰冷潮濕的天氣,尤其是對他這個衣不蔽體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他似乎在有意識時就在雨中了,這種情緒並沒有因為陪伴而顯得包容,反而徒增了幾分厭惡。
自己似乎是在一場永無止境的夢中,在陰冷潮濕的冷海上,漂浮着,遊盪着,不知春秋冬夏,不知生老病死,只剩下無盡的海浪包裹着自己,隨波逐流,直到遇見了漩渦,才會無力反抗的被席捲進漩渦,下沉,下沉,下沉到,退無可退,再無半點的退路,墜落到連半點光亮都沒有的深海之中,溺死在一片深藍到漆黑的海水之中,被冰冷包裹着,沉進海底的沙粒之中,逐漸窒息。
沙礫從自己的眼睛中灌入,帶走了僅存的光明,留下了無盡的黑暗。
沙礫從自己的耳朵中灌入,帶走了海浪翻滾的聲響,留下了無聲的寂靜。
沙礫從自己的口中灌入,帶走了寥寥無幾的氣息,留下了令人麻木的窒息感。
深海的盡頭,是向上翻湧的潮,從四處托舉着他,加諸此身的一切重量都隨着潮的翻湧而消散着,隨之而去的還有那一身幾乎停滯的血液與骨肉,無比輕盈的向上着,他得以用一種奇妙的角度注視着下沉的軀殼。
那具陌生的軀殼。
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幕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之中,靈魂與肉體分離的詭異,在此刻看來卻像是此身擺脫了某種腐朽與沉重的束縛,他從未發覺過此身可以有這般的輕如鴻毛,他沉醉於這向上漂浮的輕盈,他從未有過如此樂在其中的安寧。
“這就是代價?”
他喜歡上了等價交換。
如果說剛剛的窒息與下沉,是為了此刻的輕盈與自由,那麼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合乎情理的交換。
直到一縷光透過深海,那光彷彿來自天邊,打在了他的雙眼上,耀眼,奪目,他才想起自己處於深海之中。
那光芒,炙熱,純凈,海水不能阻攔它半分,只能任由它撕裂了層層的海水,投射進深海之中,照耀在那蒼白的軀殼上。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的情緒,源頭不是那腐朽蒼白的身軀,也不是來自身邊無窮無盡的海水,他的靈魂正在被炙烤,他的感官正在被光與熱包圍,明明失去了身軀,卻能感受到被光芒撕裂的痛楚和灼熱,就好像那春日之中的殘雪一般被消融,這是不同於下沉的死亡感受。
那軀殼之中滲出細密的白沙,阻擋了光芒的照射,那似乎是他唯一的生機了。
已經容不得他在做過多的思考了,他伸出雙手想要觸碰那下沉的軀殼,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面前的手臂點燃起細微的火焰,在昏暗的深海中搖曳着,消散着。
恍惚之間,他瞥見了那下沉的軀殼臉上,空洞的雙眼之中竟然有着名為戲謔的情緒,那滲透出的細沙卻像是兩道淚痕一般,嘲弄着他的死亡。
僅存的自由與輕盈的感受,即將消散的那一刻,那下沉的軀殼,向他伸出了白沙構成的右手。
觸碰。
粗糙的觸感和冰冷的溫度,冷卻了消散的靈魂,將灼熱的光芒隔絕在外。
他感覺到曾經的剝離的輕盈感,正在被沉重的融合所代替。
他又回到了那具軀殼之中,這一次,他並不覺得那細沙冰冷粗糙,剩下的只有微涼的鬆軟和逐漸冷卻的火熱。
他再沒有感覺到半分的不耐和異樣,也再不去思考如何逃離這具身軀,他終於適應了無邊的黑暗,無聲的寂靜和永恆的枯燥。彷彿生來如此,本應如此。
倘若光芒只會將我灼燒,又何必追尋那一縷光芒。
不如擁抱着如深海一般的黑暗,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刻的我都清醒。
此即,我的誕生。
少年倚靠着冰冷的城牆,回味着那與深海有關的夢境,盯着手上的一截紗布,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窗外的雨,隨着風,滴落在面前的紙張上,留下清晰一滴雨痕,那人雙眼輕閉着,偶爾會輕輕的皺一下眉。
那落在書桌上的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掌下,正壓着一封已經開封的信件。
白色的信封上,是一支傲雪的寒梅,以及一個小小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