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存心殿,此處是親王休息的場所,之前說過藩王府其實就是紫禁城的縮小版,皇帝養心,親王存心,意思都是相近的。
內侍黃錦急匆匆走進殿內,對着伺候興王的大太監張楓行了一禮:“張爺爺,世子馬上就要領人過來了,屋內可都準備好了?”
“早就好了,你就放心吧。”張松一改往日的冷淡,態度十分溫和。事實上,自打興王病重后,他便已經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謀划起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跟着原本興王的大太監,以後若想要過的好,那麼免不得要巴結下一任主子,於是世子身邊的得力人自然也成了拉攏對象。
黃錦知他心中所想,但面上卻沒有展露出半分,依舊是之前那副謙卑的樣子。他們下人,尤其是太監的命都掌握在主子手中,世子純孝,若讓他知道自己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那麼怕是不會顧及往日情分。
正思量着,那邊,朱厚熜就帶着冼如星從遠處走來。
黃錦給張楓使了個眼色,示意這就是那位仙姑。
怎麼年紀這般小?張楓暗中眉頭微皺,覺得有些不靠譜,但也沒說什麼,對着世子爺行了一禮后,便領人進到存心殿。
才剛一推門,一股濃厚的中藥味撲面而來,朱厚熜快步上前,透過厚厚的床帳,與旁邊侍女小聲道:“父王可是醒了?”
還未等侍女回話,床幔后便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可是聰兒來了?”
“爹爹!”朱厚熜一改往日的沉穩,連忙應下,“是我,兒子帶着之前說的仙姑來見你來了。”
掀開床幔,冼如星終於看見了這位王府的主人長什麼樣。
興王朱祐杬,算上年紀應該才四十歲出頭,不過看上去卻十分蒼老,滿頭的白髮。他非常的瘦,幾乎已經到了皮包骨的程度,可是唯有肚子高高隆起,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淺黃色。看了冼如星一眼,還沒說話,便拚命咳嗽起來。侍女將絲帕遞與興王,其用它捂住嘴,沒一會兒血就透過絲帕洇了出來。
冼如星心中一沉,對着朱厚熜滿懷希望的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雖然心中早已有了準備,但得到確切答案后,少年依舊覺得希天旋地轉,強忍着悲痛,還是對冼如星道了聲謝,“仙姑,你放心,這次過來我並沒有通知母妃,只有我們二人知道。”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冼如星卻也聽明白了,對方是在跟自己保證之前說過的話,就算她治不好自己父親的病也不會為難她。
二人的交流興王看在眼裏,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知曉,當兒子興高采烈的與他說發現了一位修行者之時,興王也不過是秉着陪孩子胡鬧的心思,並沒有太過在意。但是見冼如星未提出什麼建議,而是坦白自己無力回天之時,還是提起一份興緻,溫和的沖其笑了笑,“吾兒之前多有得罪,還望仙姑勿要見怪。”
冼如星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假如對方跋扈無禮,以皇權壓人,她可能隨便想個辦法糊弄過去,可是如今這對父子都彬彬有禮沒有半點怠慢,她反而有些過意不去。
事實上,對於興王的病,冼如星一搭眼心中便已有了個大概猜測。
肝區疼痛、腹水、黃疸、消化道出血……這明顯就是肝癌晚期的徵兆。對於肝癌,就算放到現代社會也沒辦法解決,更何況,對方一看就已經病入膏肓,也難怪夏日的時候就過世了。
猶豫了許久,冼如星緩緩道:“王爺,貧道雖然沒辦法治好你的病,但也許可以幫您稍微緩解一下疼痛之苦,您要試試嗎?”
興王微愣,旋即一邊咳嗽一邊點頭。事實上,肝癌患者到了晚期,腹部乃至四肢都是非常非常疼的,對此施針湯藥能做的有限,不過冼如星則不同,她身上囤了許多去痛片。
早在答應了朱厚熜來給興王看病之時,冼如星便提前去往家裏拿了幾板常備的葯,如今見興王點頭,便隨手掰了半片遞過去。
看這眼前的白色藥片,興王也沒遲疑,病痛折磨得他連思考都懶得思考,就算現在死亡,也許還是一種解脫。
現代所制的西藥,對於從未服用過的古人來說,效果是立竿見影的。興王服用后沒一會兒便感覺疼痛減少了許多,伸了伸手,甚至能在內侍的攙扶下起身溜達兩圈。
直到此時,他才真的有些相信了兒子說的話,對待冼如星的態度立刻有了些許轉變,原本只是為了哄孩子的溫和改為恭敬中帶着欽佩。他打量了一下冼如星,突然開口問道:“仙姑,你與本王說句實話,我這病還能再撐多久?”
冼如星沉默片刻,“三個多月吧。”
不遠處的朱厚熜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倒是興王平靜的接受了這一切,“三個月啊,也不算短了,有您這神葯,我也算能過一段消停日子。”
冼如星搖頭,“這葯也不是萬能的,每日最多只能服用三次,否則服用的越多,效力會越弱。”
興王微愣,旋即苦笑,“這也行吧。”講到這裏,他揮了揮手,命張楓將王妃等人帶過來。
張楓全程在一旁觀看,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聽到王爺命令不敢遲疑連忙去請王妃。
沒一會兒,一大幫女眷便趕了過來。
說是一大幫也不盡然,事實上,興王並不縱慾,府內只有一位正妻與一位側室。
妻子蔣氏,武將之女出身,生的劍眉俊目,身形高挑,雖說喜歡舞文弄墨的丈夫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但是二人感情依舊很好。現在府里一共一子二女,皆是蔣氏所出。她之前已經在張楓那裏打聽到了事情的經過,但親眼見到能夠下地的丈夫依舊十分激動,以至於不顧王府禮儀徑直走上去,牢牢握住興王的手。
興王自打兩個月前便經常昏迷,能夠這樣清醒的與妻子說話已經是非常少了,同樣心情十分激動,兩人溫存了一會兒,他方才將自己的情況與妻子道明。
聽到丈夫只有三個來月的壽命,興王妃悲痛不已,求助性的看向冼如星,顫巍巍開口道:“仙姑,難道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冼如星內心輕嘆,緩緩搖了搖頭。
蔣氏啜泣出聲,好半天方才在丈夫的安撫下停止,她心性堅韌,知道如今的相聚已是不易,還是恭敬地謝過冼如星,然後將子女們都叫了過來,一家人團聚於此。
興王最小的女兒壽姐兒今年只有七歲,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看着有些陌生的父親,咬着手指,好奇問道:“父王,你的肚子為什麼這麼大呀?”
蔣氏點了點女兒的額頭,興王連忙將其拉住,笑眯眯地揉了揉自己因為腹水而腫的老高的腹部,“為什麼呀,傳言蘇東坡肚子裏裝的滿是不合時宜,那你父王這肚子裏,則全都是天倫之樂。”
朱厚熜此時再也忍不住,直接跪倒在興王身邊,含淚道:“兒子這三個月哪兒都不去,牢牢守着父王,您有什麼事情就直接讓兒子去做!”
“胡鬧!”自打清醒興王第一次皺了眉頭,表情嚴肅的對朱厚熜道:“你不趁着為父還能講話,趕緊學着怎麼處理王府內務,難道要等我死了被底下人欺負嗎?我皇家後代,真龍血脈豈可做那小兒女之態!”
“可是……”朱厚熜有些猶豫,但被父親強行打斷,“沒有什麼可是,為父已經聽說了許知州在最近一段時間來府上拜訪了幾次,似乎是要商議怎麼處理流民一事,此事可大可小斷,不能拖,我剛才已經打好招呼,你現在就去問好,以後白天着手府上大事小情,晚上再向我秉告,有什麼不懂的通通記下來,到時候為父再教你。”
他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拍了拍對方稚嫩的肩膀,“日後我不在,你母親她們都要靠你了。”
朱厚熜心頭一震,望着父親期待又鼓勵的目光,狠狠點了下頭。
去痛片的應該還有一段作用時間,興王想藉著這個當口好好休息下,畢竟因為病痛的折磨,他已經許久都沒睡個好覺了。妻妾兒女們不願打擾,遂依依不捨的離去。
冼如星跟在朱厚熜後面些心神不寧,她原本只是打算給葯,結果卻聽到了興王一家人的私密話,雖說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兒,但是總覺得這樣下來參與的有些太深了。自己頂着仙姑的名義,其實卻是個江湖騙子,冼如星知道多說多錯,而且假如跟皇權糾纏的太深,到後悔那天怕是已經被脫不開了。
想到這裏,她便打定決心將葯給興王后,自己就回清風觀里縮着,然而等到回神,才發已經稀里糊塗的與朱厚熜一起走到了承運殿門外,眼看就要出府。連忙開口問道:“殿下,這是何意?”
“啊!去見安陸知州啊,剛才父王跟我說的話你不是都聽見了嗎?”朱厚熜面露訝色。
接着似乎想起了什麼,拍了下手,“對了,冼道長是要回清風觀,不過既然都走到這兒了,道長就跟我一同前去吧。”
冼如星:“……”
只能說不愧是傳說中的嘉靖帝嗎?小小年紀就演技一流。
其實對付這種事兒冼如星可以找到許多理由去拒絕,但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無他,自打穿越,除了今日嚴格上來說她甚至沒離開過社稷壇。作為一個本身性格有些外向的人,整日被憋在小小的四方天地中,還要應付清風道人那個老變\態,冼如星已經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如果推脫了這次,以後真想出去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所以即使知道對方給自己下套,冼如星最後依舊是與小屁孩一起坐上了馬車。
安陸其實並不大,以前還是府,但是在開朝初年就被降為州,湖廣地區雖然人口稠密,但比起江南京城繁華度就差得遠了。
最開始在路上,冼如星還有興趣掀開帘布望一望,不過時間久了,也就無聊的坐回車裏。
畢竟這可是古代,哪怕是城鎮,道路也只是黃土。路過的百姓雖然不至於衣着藍縷,但也都有些面黃肌瘦,身上穿着灰撲撲的深色衣服,神情上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幾分麻木,而且大部分都是男人所見到的女性非常非常少。不過幾個照面下來,冼如星便覺得興趣缺缺。
難怪常聽人說,大戶人家的丫鬟也比尋常百姓的小姐過的好些。王府內雖然有時候也免不了挨餓,但是相較於平民鄉戶,已經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安陸本地的知州姓許,是一個梳着山羊鬍的乾瘦中年男人,原本按照禮儀許知州應該親自去興王府去拜會。但是,這位許大人平日裏最是膽小,哪怕如今朝廷已經不怎麼管當地官員與藩王私交的事情,他依舊不敢登門,只能藉著巡視城牆的名義,將興王府的人請出來。
雖然遠離王府,但是興王重病早已經不是什麼新鮮新聞,所以在見到年僅十二歲的朱厚熜之時,許知州也並未表現出過多驚訝,只不過多看了兩眼在其身後的俏道姑冼如星。
朱厚熜對這個耗子膽兒的知州並沒有什麼好感,但是作為本地藩王,難免要與其打交道,於是略微點了點頭,免去了對方的禮。幾人站上城牆,望着遠處聚集成一片烏泱泱的人頭,少年眉心微皺,“人都在這了嗎?”
“差不多,”許知州點頭,“遠處靠着水邊兒,還有幾百個,不過大多是些婦孺。”
如果說城內的普通百姓僅僅是有些瘦弱,那麼這些流民就只能用骨瘦如柴來形容,有些個甚至衣不蔽體。就那樣或蹲或躺在地上,瞪着眼睛,不細看跟屍體沒有任何分別。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惡臭,蚊蟲四處飛舞。
許知州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恨聲道:“之前這幫人都跑到城門口了,也就虧了下官老早就聽到消息,防範的及時,提前扎護欄將他們趕跑,否則這兩三萬流民想要處理還真不好辦。”
萬不可小看這兩三流民,要知道整個安陸州也不過十萬人口,倘若真想把他們趕走,還是要費一番心力的。
安陸州本地駐紮兵力1000多,但實際上刨除吃空餉等因素,能剩下一半就不錯了,為了能夠順利趕跑流民,許知州不得不向當地藩王尋求合作。
明朝的藩王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雖然被一削再削,早也不復立國當初拱衛京師的實力,但是那麼大個王府抽調出千八百的兵力還是勉強能做到的。
大明的官員對於如何處理流民其實已經得心應手了,無非就是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讓他們自己在不斷的輾轉中或死亡或找個地方窩身,最後看哪個倒霉蛋沒辦法了接盤。
許知州不願意做這樣的霉鬼,他吏治考核了兩年都是優,眼看就可以回京,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擺脫這個麻煩。
朱厚熜倒是沒說什麼,事實上,州府接管流民什麼的,對他們藩王府影響也不算大,畢竟他們都直接吃朝廷奉祿,不過如今賣個好給當地官員,也算是人情往來了。
興趣缺缺的掃了兩眼,突然發身邊的冼如星凝視着某處,面上有些嚴肅,不禁湊過去小聲問對方,“你看什麼呢?”
冼如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對許知州道:“這些流民最開始就是在這地方的嗎?”
許知州拿不准她的身份,但見世子與其形影不離,也不敢怠慢,連忙道:“並非,以前是在豐德門那邊。”
“那就怪了,”冼如星似乎在自言自語:“此處背陰,蚊蟲眾多,連取水都不方便,好好的豐德門不呆,為什麼集體繞遠遷徙到這兒?”
其餘兩人被她說的呆了一呆,紛紛陷入思考,“是啊,為什麼這幫流民駐紮在此地呢?”
冼如星見他們還不明白,無奈的指了指城裏,“真說有什麼方便的地方,怕是只有一個,我觀察了下,從這扇門進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直達州府衙門。而且此地偏僻,守備相對於其他地方也較為鬆懈,所以……”
她話還沒說完,許知州額頭上冷汗已經下來了。
“不、不會吧。”許知州結結巴巴,但內心深處已經明白了冼如星的意思。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這幫流民是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