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末日
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容易看得見陽光。
與天地最親的地方,容易看得見天堂。
聽雪化無聲,聽百鳥齊鳴,
掬雪擦拭靈魂,真着回歸天堂。
——《青藏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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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藍昕扎西,又去給你阿帕送飯啊?”
前面快步前行的小夥子聽到有人喊他,立即轉過頭來看向石台上坐着的老太太。老太太黝黑的皮膚,扁而寬的臉堆砌着千層褶皺,她一口豁牙,手裏旋轉着轉經輪,正朝他咧嘴笑着。
“是的,央金阿乙(奶奶)。”藍昕歡快的說著,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小時候央金阿乙經常給他講經,開始他還傻傻的聽着,後來他爸跟他說,他是黨員,是先進的唯物主義者,不能搞倒退,不能有宗教信仰,家人也不能信。藍昕從此以後就開始躲着央金阿乙,不過偶爾,他還是會被無處不在的央金阿乙拉着講那些他完全聽不懂的經文,一講就是小半天,困都困死他了。
所以每次看見央金阿乙他都躲得遠遠的。他爸還總擔心他受對方影響,其實他爸哪裏知道,自己壓根對那種東西不感興趣。作為瑪旁雍錯湖畔最勇敢的少年,他喜歡的事情是跟他最好的玩伴貢布一起玩耍,一起探險。
貢布是狼王的崽子。五年前被他從獵人的槍口救下來,如今已經長成了魁偉健碩的成年狼。身為對藏民來說不太歡迎的物種,貢布理所當然會受到排擠,但五年下來,貢布為村子做了不少貢獻,趕跑野狼,保護牛羊,還戰勝過村裏的戰神獒犬,那隻獒犬可是擊退過三匹餓狼的無敵藏獒呢,他的貢布是有多厲害,可想而知啦!如今村民們已經喜歡上貢布,並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同伴,就像藏獒一樣受人尊敬。
“慢些走,阿乙有話對你講!”央金奶奶大喊着。
藍昕逃都來不及,哪會聽她的話?“不了,央金阿乙,再晚我阿爸就只能吃冷飯啦!”
伴隨着藍昕爽朗的笑聲,一人一狼狂奔在瑪旁雍錯湖岸邊,遠山矗立,青翠環繞,四面八方有八個寺廟將這座佛教“聖湖”緊緊包圍。
正午時分,太陽毒辣,照在佛院燦金的屋頂反射出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藍昕一手遮住眼睛,皺着小臉繼續跑着。在快到瑪旁雍錯相鄰的拉昂錯湖時,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天地也一瞬間變得慘白,萬物都失去了顏色。
藍昕愣了愣,不由得停下腳步揉揉眼睛,再睜開時,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一定是昨晚失眠造成的!”藍昕摸摸貢布的耳朵嘟囔道。貢布用嘴拱了拱藍昕的手心,有些擔憂的望着他。
藍昕放慢了腳步,在走到拉昂錯湖中央的時候,發現有一注光束從湖心穿過,形成了圓形波動,向兩邊四散開來。藍昕皺眉歪頭看着那變化,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拉昂錯湖被藏族人稱為“鬼湖”,藏語意為“有毒的黑湖”,與淡水聖湖瑪旁雍錯不同,它是鹹水湖,它的湖水人畜都不能飲用,又因為永遠沒有波瀾,如一潭死水,所以才被稱為“鬼湖”。
藍昕的父母原是北京的教師,響應國家號召支援西藏教書,後來母親去世,父親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決定留在西藏,再也不回北京了。藍昕也已經在西藏生活了十年,十年間,他幾乎每天都要路過這裏,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奇異的景象,他仰頭看天,那光束與瓦藍瓦藍的天空銜接,筆直的插入湖心,似乎……越來越大。
藍昕再度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視,他使勁揉揉眼睛,再睜開,那光束果然不見了。
藍昕眨巴眨巴眼睛,又摸摸自己的心臟,低喃:“貢布,看來我真的需要睡個午覺了!”
貢布凝神望着湖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藍昕又花了半個多小時到了父親教書的中學,門口看門的老大爺見到藍昕,難掩喜愛的說:“這不是藍昕嗎?聽說你考上北京大學啦?”
藍昕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是我阿爸告訴您的?我讓他別到處說的……”
“傻小子,這可是無上光榮的好事啊!咱這裏啥時候出過名牌大學的學生呀?你真是給咱們爭光啦!”
藍昕心裏其實特美,只是表現得很謙虛,他嘿嘿一笑,從飯盒裏掏出一疊肉餅遞給大爺,“特地孝敬您的。”
老大爺樂得合不上嘴,使勁拍拍藍昕的肩膀,“好小子,將來一定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托您吉言!”
藍昕把貢布拴在門口,囑咐它老實一些,不要嚇唬別人,轉身走進了校門。
學生剛考完試,父親是監考員。此時正在辦公室門前的池子裏洗臉,藍昕走過去說:“爸,吃飯了。”
父親“嗯”了一聲,笑着走了過來。藍昕把飯盒放在門口的石桌上,一一擺好,給父親倒了一杯燒酒。
父親正吃着,發現一片陰影突然爬上石桌的邊緣,而且以極快的速度籠罩了整個石桌,一瞬間,天陰了下來。
父親抬頭看天,奇怪的說:“怎麼突然間就陰天了?”
藍昕也奇怪,是啊,今天又沒有風。
父親咬了一口肉餅說:“你趕緊回去吧,看這樣肯定會是場大暴雨,別挨澆了。”
“嗯,那您慢慢吃。”藍昕趕緊拎起軍綠色的帆布包,飯盒也不收拾了,起身就走。院子裏晾了衣服和被子,窗戶也沒關,萬一下大雨就糟了。
剛走了幾步,他就聽到了貢布的狼嚎,緊接着一片一元硬幣大小的黑色粉末飄進藍昕的視線。他下意識的接住那片東西,放在手裏捻了捻,竟然是一坨燃盡物。他抬頭看向天空,數片灰燼傾盆飄落,空氣中頓時瀰漫起硝煙的味道。這時辦公室里所有教師都走出門外指着天,跟藍昕一樣驚愕。
“這是什麼啊?”
“什麼情況?”
“哪裏着火了嗎?”
……
教師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
父親趕緊抱住肉餅防止被黑灰沾染,他沖藍昕喊道:“先別回去了,趕緊進屋。”
藍昕捂着鼻子說:“行,我去把貢布牽過來。”
父親一邊說一邊往辦公室里走,“那趕快的!”
藍昕迅速向大門口跑去,遠遠的看到貢布正用力掙脫着繩索,動物的感知力要遠勝於人類,如果不是有危險,貢布是絕對不會這樣狂躁的。但到底是什麼危險,藍昕不知道,也感受不到,最起碼,他絕不會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將他乃至全人類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快速解開貢布的繩索,扯着貢布往大門裏走,貢布卻咬住他的衣擺往朝相反的方向撦拽。
藍昕微怔,“貢布,你想幹嘛?咱們得去阿爸那裏。”
貢布面露凶光,死命撕扯他的衣衫,力氣大得藍昕完全招架不住,身體不由自主的隨着他往反方向走去。
“貢布!咳咳……別鬧了!外面太危險了!”藍昕用袖子捂住鼻子大吼道。他注意到空氣中瀰漫的燒焦的氣味越來越濃烈,黑色粉末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已經像下雪一樣了。
難道是附近的石油基地爆炸了嗎?
藍昕雙手揪住貢布的繩索,艱難的向後拽,貢布卻出奇的不聽話,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肯跟他走,藍昕氣急了,生平第一次用腳狠狠的踢了它的腹部,貢布悶悶的哼了一聲,卻仍然不肯聽他話。甚至開始嚎叫了起來,緊接着由於吸入了大量的煙塵,貢布開始打噴嚏,嗆咳起來。
藍昕趕緊脫下襯衣捂住貢布的鼻子,在它的頭上打了個結。再想拉着它往回走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陷入了一片漆黑,能見度非常低,他只能看見貢布的輪廓。黑暗中貢布原本黃色的眼珠泛出了陰森森的藍光,異常堅決的瞪着藍昕。
藍昕看了看四周,一種沒由來的恐懼襲上心頭,他俯下身子,摸摸貢布的頭,柔聲說:“阿貢,我不該打你,我跟你道歉,跟我走好嗎?這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有危險。”
貢布就像一個不聽話的小狗一樣,嗚嗚兩聲,仍然倔強的向後退去,藍昕差點被它拉了個跟頭。藍昕怒瞪貢布,生氣得想甩掉繩子,一剎那產生了一種不管它死活,自己走了算了的念頭。彼此瞪視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地面也劇烈的晃動起來。藍昕心裏一驚,連忙回頭看去,一縷縷紅光稀稀鬆松的從烏黑的世界裏透過來,火焰的熱力逐漸將黑色的迷霧沖開,身後的一切都被火海吞噬。學校、教室、辦公樓……爸爸……
藍昕驚得張大嘴巴,腦子裏第一反應是,爸爸!他喃喃道:“爸……爸……阿爸!”
怎麼會這樣?真的是石油基地爆炸了嗎?這麼快就燒到這裏了嗎?爸,我爸在裏邊啊!
藍昕鬆開貢布的繩索,瘋了似的要衝進火海,卻被一條伸長的火蛇擊飛,重重的跌落在片片碎石上,疼得他整個後背都失去了知覺。此時一個個小火球掉在他身體周圍,他順着火球的軌跡望去,看到漫天的火星以極快的速度飛行,整個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拖着尾巴的火球充滿。
藍昕從來沒看到過流星雨,更沒想到這隻在電視上見到過的美景,竟然是如此駭人。藍昕嚇得全身僵硬,肢體麻痹,目瞪口呆的看着電腦特效般的天火降臨大地,逐漸將世界變成一片黑紅的烈焰之海。
……爸爸死了嗎?……我……要死了嗎?死了……死了……
貢布照着藍昕的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藍昕吃痛的叫了一聲,遲疑着看向毛髮已經燒焦的貢布。它的尖牙嵌入了藍昕肩膀的骨頭,叼着藍昕往還沒被火焰吞噬的黑色走去。
疼痛和貢布堅毅的眼神將藍昕短路的大腦猛地擊醒。他明白了,原來貢布不願意跟他走的原因是它已經感受到了危險,它一直在努力把自己拉向安全的地方。
我的阿貢!我最好的阿貢!
跟着阿貢,我就能活下去!
藍昕激動的摸摸貢布的頭,忍痛站起身,用手把貢布身上燃燒的火焰拍熄。咬牙說:“阿貢,我們走!”
貢布仰天嚎叫一聲,似乎是欣慰,似乎是高興,藍昕能感受到它此刻的心情。現在這種危機時刻,多耽擱一秒鐘就很有可能命喪黃泉,一人一狼不敢遲疑,使出吃奶的勁,在黑暗中艱難前行。
貢布在前邊帶路,藍昕把繩索纏在自己的手腕上被貢布拖着走。空氣中的熱度像是隨時隨地能把他們變成烤肉,藍昕覺得自己的頭髮都要燒着了,他眼睛和嗓子又干又疼,感覺體內的鮮血已經沸騰,內臟也已經變成了風乾腸。他呼吸急促,被迫吸入了大量的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硫,越走就越覺得頭暈眼花,全身都失去了知覺。
周圍除了火焰燃燒的轟隆隆的聲音,碎石降落的聲音,其他任何聲音都聽不到。他沒有聽到人的叫喊聲,沒有聽到野獸的嘶鳴聲,到最後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劇烈的心跳聲,還有肉皮上的油脂被燒乾所發出的吱吱聲。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世界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寂靜。
他們已經走了好久了,他為什麼還能站立?他怎麼還沒死?快了……很快就死了,他能感覺得到。
牽着貢布的繩索被火焰燒斷,沒有依託的藍昕撲倒在地上,碎石灼熱的溫度瞬間透過他燒焦的衣服炙烤他的皮膚,燙出了了一個個血泥深坑。可藍昕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思想和**都已經到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
貢布用嘴叼着他的脖子,避開了動脈,拉着他繼續往前走。來到一處有水的地方,水裏的鹽分刺激到了彼此的傷口,藍昕突然驚醒。
他看了看眼前的影子,發現貢布的毛已經不見了,全身烏黑,不住的有血紅的油污從它燒焦的皮膚里滲出。藍昕張不開嘴,抬不起手,只有眼角流下的兩行淚能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阿貢,我的好阿貢,不要再管我了,你自己逃吧,沒有我,你或許早就得救了吧?我已經不行了,真的,不要再管我了,求你了!求你了!
淚水滑過藍昕的臉頰,灼痛他的皮膚,撲簌簌的摔在地面上,瞬間化成了水蒸汽。
貢布顧不上藍昕哭求的眼神,它看到一束光,就跟他們中午看到的那個光柱一樣。貢布堅定的將藍昕拖到鹽水裏,遵從本能朝它游去。
光柱太遠,遊了好久都游不到,它已經憋不住了。嗷!貢布嗆了一口水,水進入了它的肺管,導致它全身痙攣,窒息的感覺讓它猛蹬了幾下腿,它急切的伸出舌頭舔舔藍昕,發現藍昕早已經僵硬了。貢布嗷嗚~嗷嗚~的嚎了兩聲,不甘心的翻了翻眼睛,最後一口氣化成氣泡從它口中飄了出來。
氣泡晃啊晃,飄啊飄,突然爆開,緊跟着地動山搖,不遠處的光柱越來越大,緩緩接近他們浮在水中的身體。最後將他們籠罩在一片金光中,金光又逐漸縮小,將他們吸入地縫中,湖中本就所剩無幾的液體也都一併吸干,外圍的火焰也立即將還未被染指的空地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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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籠罩在身體周圍,感覺舒服極了。藍昕的手指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白光耀眼,閃得他睜不開眼。這種景象和身體的感覺就跟中午一模一樣。
他逐漸適應了強光,發現自己竟然在一個鐘乳石溶洞裏。他掙扎着半支起身子,看到身旁燒焦的貢布,藍昕連忙撲了過去,抱着貢布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貢布絲毫生還的跡象都沒有,藍昕難過的放下了它。一邊輕撫貢布的身體,一邊抽泣着四下看了看。在看到身後的東西時,藍昕的眼淚猛地憋了回去。那竟然是一尊如來佛祖的金身像!
金象頂端的匾額上寫着:幸饒彌沃如來佛祖。
金像通體泛着耀眼金光,供桌前供奉的水果和食物都新鮮完好,泛着誘人的色澤,彷彿萬年不腐般,安然的躺在那裏。
藍昕驚愕的瞪大了眼睛,央金阿乙說過,幸饒彌沃如來佛祖金象存在於一萬八千多年前的古象雄王朝,但那只是藏傳佛教的傳說,誰也沒親眼見到過,而他現在竟赫然矗立在一個完全不信教的凡人藍昕面前,藍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藍昕趕緊爬了過去,依着央金阿乙教給他的禮數,對佛祖金身磕了數個響頭,想張嘴感謝菩薩保佑,卻發現自己如刀割的嗓子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在心中虔誠的呼喚:您是救苦救難,無所不能的如來佛祖,您能否救救我的貢布?您能否救救我的父親?您能否救救全村的人?求求您救救他們吧!求求您!
等了一會,藍昕抬頭看了看對方。金象卻沒有任何反應,仍然是溫和安詳的望着他,給人以無限幸福之感。
藍昕看得痴了,甚至覺得身體也沒那麼疼了。他獃獃的望着金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是一道凌厲的白光閃過,阻斷了藍昕的視線。世界瞬間因這道光而白化,藍昕也隨之一陣氣血沸騰,眩暈不已。
又來了!
藍昕晃了晃腦袋,這次他準確的捕捉到了白光發出的位置。它來自於金象手裏托着的一顆黑色的珠子!
藍昕使出吃奶的勁爬了過去,扒着供桌,伸手去夠那顆珠子。他顧不上對佛祖不敬,強大的吸引力讓他貪婪的想要把那顆珠子據為己有,他急得面部充血,產生了就算殺了自己也要拿到那顆珠子的想法。他沒有令自己失望,終於夠到了珠子!
珠子通體發黑,隱隱泛着暗紅色的光芒,表面被白色的圓形紋路覆蓋,一、二、三、四……九……總共有九個圓形,像極了九隻眼睛分佈其中。
藍昕突然感到一股陌生的火熱由丹田處向身體上方飛升,在體內橫衝直闖,最後全身的血液都湧向掌心。一股猩紅的氣體由肉眼可辨的速度逐漸匯聚在珠子上,珠子越來越紅,越來越燙,轟!掌心被血壓撕開一條口子,鮮血爆開,將珠子包裹起來,隨後吸入了藍昕體內。此時的藍昕已經嘴唇青紫,滿臉慘白,在他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的情況下,就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