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捉蟲) 維護
一九五九年,夏初的一天。
年輕的余秀蘭還是生產隊的普通社員,早上吃完飯,叮囑懂事的大女兒:“小棉,看好妹妹。”
六歲的小趙棉乖巧地點頭,“好。”
三歲的妹妹捏着姐姐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學姐姐:“好~”
余秀蘭溫柔地挨個摸摸她們的頭,和趙建國一起去上工。
他們走後,奶奶寶貝地抱着孫孫出來,指着盆里的幾件衣服,支使趙棉:“沒看我在照顧你弟弟嗎?還不去把衣服洗了。”
妹妹有點害怕地躲進姐姐身後。
爺爺和爹下工還得辛苦去隊委會大院挑水,奶奶不準浪費水,小趙棉只能去河邊洗衣服,讓妹妹先待在家裏。
妹妹兩隻小手抱緊姐姐,一個勁兒地搖頭,“不,不……”
屋裏,弟弟開始哭鬧,奶奶輕聲哄了幾句,轉頭又對趙棉不耐煩地喊:“還不快點兒,磨蹭什麼呢!”
妹妹噘嘴,“奶壞~”
小趙棉小小的手指擋在嘴前面,“噓——”
無論怎麼說,妹妹就是不撒手,小趙棉沒有辦法,只能帶妹妹一起去河邊。
“姐姐要拿盆,不能牽手,你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嗎?”
“好~”
妹妹乖乖地抓住她身後的衣服,然後歪着小身子,小腦袋瓜兒伸向前,沖姐姐笑。
小趙棉好喜歡妹妹,一把抱住妹妹,在她臉蛋上親了兩下。
妹妹“咯咯”笑,也摟着姐姐,踮腳嘬姐姐的臉。
姐妹倆親昵地玩鬧起來。
屋裏奶奶的罵聲又響起來,“磨洋工,等我洗呢!”
姐妹倆同時縮縮脖子,看向彼此時,又忍不住偷偷捂嘴笑。
去河邊的路上,小趙棉費勁地抱着木盆,走一段兒就要停下歇一歇。
妹妹就鬆開姐姐的衣服,兩隻小手扶着盆,使出吃奶的勁兒向上托,“嗯——”
小趙棉不用她幫忙,妹妹一定要幫。
最後姐妹倆一起抬着木盆走到小河邊。
小趙棉叮囑妹妹:“不要亂跑。”
妹妹揣着手手蹲在她身後,“好~”
衣服不多,但家長們穿着干過農活,很臟,洗不幹凈或者回去晚了,奶奶都會罵。
小趙棉哼哧哼哧地又搓又捶,沒注意到妹妹小腳丫挪啊挪,想挪得離她近點兒。
“撲通——”
小趙棉一驚,抬頭看到妹妹在河裏撲騰,整個人都傻住。
妹妹根本不會叫“救命”,驚恐地哭叫:“姐姐——”
衣服掉落進水裏,小趙棉都顧不上,使勁兒伸出小手,“妹妹!手!妹妹……”
妹妹極力伸出小手,可兩個人的小手被水流沖得越來越遠,彷彿要劃開一道絕望的天塹。
小趙棉看着水中沉沉浮浮的妹妹不知所措,嚇得崩潰大哭……
工廠宿舍——
趙棉臉色蒼白,眉頭緊鎖,深陷在噩夢裏。
她的耳邊全都是妹妹撕心裂肺的稚嫩呼喊。
“姐——姐——”
妹妹在求救,可她太沒用了,只能急地大哭,眼睜睜看着妹妹漂遠。
夢裏,又變成各種罵聲和爭吵——
“掃把星!”
“這樣我可不放心她照顧弟弟!”
“這點兒事都干不好,還能幹什麼?”
“廢物!”
一聲一聲地“廢物”,不斷地敲打在趙棉的心上,折磨着她的神經。
趙棉好像陷在泥淖里,怎麼掙扎都醒不過來。
宿舍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臉焦急的於師傅衝進宿舍,看到趙棉躺在床上,才長出一口氣。
可緊接着,於師傅就發現她臉色不對,滿臉都是汗,而且整個人都在顫抖。
“怎麼這麼燙?”於師傅摸着她的額頭,皺眉,然後輕輕推她,想要喊醒她,“趙棉,醒醒,趙棉,我帶你去衛生所……”
趙棉沒有任何醒過來的跡象。
於師傅試圖扶起她,沒扶動,就起身腳步匆匆地出去。
十來分鐘后,宿舍門重新打開。
於師傅拿着一套乾淨衣服進來,換掉趙棉身上被汗打透,緊貼在身上的衣服,然後四下看了一眼,才衝著外頭喊:“方煦,你進來吧。”
隨後,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推門大步走進來,停在趙棉床前,也不用於師傅催促,彎下腰,結實的手臂穿過趙棉的頸下和腿窩,輕鬆地抱起人。
他很注意,盡量不碰到不該碰的地方,冒犯到陌生的昏睡的姑娘。
但趙棉全身軟綿綿地躺在他懷裏,兩個人還是離得太近了。
方煦不由低頭看了一眼懷中臉色蒼白的趙棉,很快又禮貌地收回目光,大步往出走。
於師傅領着方煦趕到公社衛生所。
大夫檢查之後,給趙棉手背上打上點滴。
方煦付完錢回來,對坐在病床邊的於師傅說:“媽,得打很久,不如我在這兒守着,你先回廠里上班。”
於師傅看着趙棉,眉頭松不開,“上午就算了,你在這兒守着,我回宿舍給她做點兒吃的。”
方煦答應,撈了一把椅子,坐在趙棉床邊,安靜守着。
點滴瓶里的藥水一點點減少,趙棉的臉色慢慢好轉。
方煦見她嘴唇有些乾裂,就跟大夫要了棉簽,沾上水輕輕塗抹在她唇上。
方煦第一次給她嘴唇沾水的時候,趙棉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
方煦手還拿着棉簽在趙棉唇上塗抹,忽然對上她空洞的眼神,一怔,才如常地問:“你醒了?”
趙棉眼中漸漸聚神,眨眨眼看着上方的人,幾秒后緩慢地扭頭看向周圍,有些遲鈍地問:“你是誰?我這是在哪兒?”
“你先別動。”方煦按住她打針的手臂,“我是你們於師傅的兒子,你發燒了,我們就帶你到衛生所打針。”
趙棉沉悶地道謝,然後便半闔着眼,一言不發。
方煦聽母親說過她身上發生的事兒,沒有胡亂髮言,只是輕聲問:“你要喝點兒水嗎?”
趙棉嘴唇輕抿,道謝。
方煦就小心地扶着她坐起來,給她重新倒了一杯水。
趙棉四肢無力,手有些抖,卻沒有找他幫忙,只是手握得更緊,慢慢舉到嘴邊。
方煦微抬起的手又放回到身側,等她喝完,接過來放到旁邊的矮柜上。
兩人無話。
沒多久,於師傅出現,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趙棉,你醒了?”
趙棉露出個蒼白的笑,再次道謝。
“客氣什麼。”於師傅打開飯盒,“胃不舒服了吧?先吃點東西。”
她直接擠開兒子,坐在趙棉床邊,“我喂你。”
“於師傅,我自己……”
於師傅直接舀起一勺粥,不容拒絕地堵住她的嘴。
趙棉含着粥不知所措,第一勺又到嘴邊,趕緊吞下去,張嘴。
方煦唇角微揚。
於師傅一勺接着一勺地望她嘴裏喂粥,“你這姑娘吧,心思太重了,怎麼還能給自己憋發燒呢?”
趙棉沒有空說話。
於師傅聽她不回話,恨鐵不成鋼地說:“潑辣點兒,別人才不敢隨便揉捏你。”
趙棉還是沒有話,於師傅喂粥的動作都帶着生氣。
方煦插了一句:“媽,你喂慢一點。”
於師傅這才注意到趙棉光顧着吞粥,根本說不出話來,動作趕緊慢下來,“你看我……”
趙棉微微搖頭,情緒有些低沉地說:“我就是很沒用。”
不過沒關係,她什麼都能承受,指責,愧疚,自厭……都能被動承受下來。
於師傅眼神里滿是不贊同,斬釘截鐵地說:“你學東西快,人又勤快上進,怎麼會沒用?”
然而趙棉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根本聽不進去。
於師傅沒法子,只能嘆氣。
·
趙村隊委會——
趙新山沒給趙柯派工作,村裡也沒有什麼糾紛找上來,趙柯干坐在辦公室犯困,就拿了一張報紙打發時間,準備混到中午,就回家吃飯。
“叮鈴鈴——叮鈴鈴——”
自行車的鈴聲傳進來,隨即是郵遞員的喊聲:“趙柯,趙柯,你的信!”
趙柯趕緊放下報紙,走出去。
郵遞員笑着說:“沒想到你當上生產隊的婦女主任了。”
“是個意外。”
郵遞員遞給她一封沒有郵票的信,“你原來工廠的朋友去郵局給你寄信,我看見了,就沒讓她進去貼郵票。那姑娘挺着急的,我今天就先給你送過來。”
趙柯道謝,請他進去喝點兒水。
郵遞員擺擺手,“下回吧,我還得去別的生產隊,不待了。”
趙柯目送他走遠,才低頭看信封。
信是小文寫的。
她每周都要去公社接姐姐,要是沒有事兒,小文肯定不會費事兒給她寫信。
趙柯想着,飛快地拆開信,一看內容,越看越生氣,看完時人都快要氣炸了。
趙新山從窗子裏看見她神情不對,詢問:“趙柯,咋了?”
趙柯把信遞給他,“隊長,我得先回家一趟。”
趙新山飛快看了幾眼信上的內容,氣得重重地拍桌:“他們李村生產隊的人能耐了,敢欺負咱們趙家的姑娘!”
牛會計看過來,一掃,“這什麼人吶!”
趙新山寒着臉說:“把咱們姓趙的男人全叫着,我帶你們去李村生產隊!”
趙柯點點頭,小跑回家騎上自行車,先去地里找趙楓,讓他去喊人,然後去生產隊小學找她媽。
生產隊小學——
余秀蘭第一天上課,嚴肅至極的聲音響徹整個教室,學生們全都用恐懼的小眼神盯着可怕的余老師,一動不敢動,大氣兒不敢喘。
趙柯跑進來,“咚咚咚”飛快敲了幾下門。
學生們看見趙柯,忘了害怕,驚喜地喊:“趙老師!”
“我有事找你們余老師,這節課你們先自習,別的課回頭另安排。”趙柯對學生們說完,轉向余秀蘭,“媽,你出來一下。”
余秀蘭走出去,疑惑地問:“啥事兒?”
趙柯快速說了事情,余秀蘭暴跳如雷,“敢欺負我閨女,我打斷他的狗腿!”
教室里,小孩子們只聽見余老師的罵聲,噤若寒蟬。
嚶嚶嚶……余老師好可怕……
“教訓一定要給,不過最重要的是盡量減少這事兒對我姐的影響。”趙柯的氣也消不下去,但已經冷靜很多,“媽,你跟顧校長說一聲,就去老槐樹那兒等着,我去找五奶。”
余秀蘭咬牙答應:“行,你快去。”
趙柯轉身騎上自行車,迅速去下一個地方。
趙五奶聽到這事兒,也氣得夠嗆,立即就答應去李村兒理論,還愧疚地說:“都怪我,給小棉介紹這麼個人。”
她也不是有意的,李大勝表面上條件確實很不錯。
趙柯安撫了老太太幾句,找板兒叔借了牛車,拉着她一起到老槐樹下頭。
收到信前後也才不到半個小時,趙姓、余姓的成年男人已經全都拿着各種傢伙事兒,等在村口。
而板兒叔的牛車上,不止趙五奶,還有趙一奶。
趙新山看人齊了,招呼:“走!”
其他人紛紛響應,一群莊稼漢氣勢洶洶地往李村兒走,越走越快,乾脆小跑起來。
趙村兒其他社員們遠遠瞧着,羨慕:“大隊長他們咋會讓外姓人欺負趙家的姑娘,人多就是好辦事。”
李村兒——
社員們全都在田裏幹活,有人直起腰擦汗,抬眼的功夫就注意到一大群人拿着傢伙事兒殺氣騰騰地過來,趕緊對不遠壟溝上的社員說:“你快看。”
趙村兒眾人越走越近,那社員仔細分辨了一會兒,“好像是趙村生產隊的。”
趙楓和幾個小子先一步走到田埂上,喊:“李大勝!李大勝在哪兒!出來!”
李村兒的社員們一看他們這打上門來的架勢,趕緊拎起手裏的農具從田裏出來,警惕地看着他們,“李大勝請了兩天假,在家呢,你們找他幹啥?”
趙村兒眾人就是從李大勝家過來的,他根本沒在家。
趙柯想到李大勝很有可能還在公社,臉上佈滿寒霜,沉問:“李會計呢?叫李會計出來說話。”
她一個小姑娘,不受重視,自然沒人理會。
趙新山又問了一遍:“你們生產隊李會計呢?”
李村兒生產隊隊長沉着臉,先走出來,責問趙新山:“趙隊長,你帶着你們趙村兒的人來我們村兒鬧事嗎?”
趙新山氣勢更凶,“當然是有事兒才鬧,你叫李會計出來,我跟他說。”
李村兒隊長掃過趙村兒眾人憤怒的臉,猜測着他們過來的緣由,問:“你們找他幹啥?”
趙楓暴脾氣上來,搶先罵開:“你們姓李的咋這麼磨嘰!他生了個混賬兒子,敢做不敢當嗎!縮頭烏龜!出來!”
趙家其他的年輕小子紛紛附和:“出來!不出來我們把你家砸了!”
李村兒隊長有些怒了,喝問趙新山:“你們生產隊的小子,這麼不尊長嗎!有沒有教養?”
“我們村兒小子沒教養?你們李家的才沒教養!”
余秀蘭早就已經氣得快要失去理智,要不是被趙柯和趙建國父女倆一左一右拉住,都要衝上去撓人了。
她那罵法兒,一點兒不臟,根本不夠用。
趙一奶小小的個子,往出一鑽,叉腰就開始罵:“***的,李大勝全家都是***,滾出來,***……”
老太太罵的簡直不堪入耳,甚至漸漸無差別攻擊,李村兒的社員們怒氣上臉,你一言我一語地回起嘴來。
趙一奶根本不怕他們,就地一滾,滾到李村兒那頭,他們社員紛紛後退,生怕被賴上。
兩邊兒都不甘示弱地對罵,還舉起手裏的傢伙事兒示威。
似乎只要有人衝動動手,大戰就會一觸即發。
余秀蘭的暴脾氣在裏面根本不夠看。
趙柯一時間只覺得好像進了鴨圈,各種嘎嘎嘎嘎嘎……
她耳朵都要被他們吵聾了,深呼吸,蓄氣,轉頭衝著趙楓他們吼了一嗓子:“閉嘴!話還沒說完呢!”
年紀跟趙楓相仿的幾個小子像是被掐住喉嚨的大鵝,瞬間收聲。
其他年紀大一點兒的,小時候倒是沒跟着趙柯玩兒過,但教她一聲喝打斷,多少有點兒斷情緒,也跟着蔫兒下來。
一下子,趙村兒這頭只剩下趙一奶的罵罵咧咧消音版。
趙一奶一點兒不尷尬,趙新山眼看不阻止,她就不會停,無奈地看了一眼趙五奶。
趙五奶扯了扯她的胳膊。
趙一奶坐在地上又不累,罵的正起勁兒,都不換氣兒。
趙五奶無奈,只能伸手捂住她的嘴。
就這,趙一奶還硬是被捂着嘴“唔唔”罵,直到一套罵收尾,才停下來。
而趙村兒不罵架了,李村兒社員們的聲音也都陸陸續續低下來。
趙新山視線在李村兒眾社員們中間搜尋半天,沒看到要找的人,揚聲說:“我今天不是以生產隊隊長的身份來的,是以趙家長輩的身份在這兒,我們趙家的小子衝動,李會計要是再不出來,他們真幹了什麼,我也管不住。”
話到這兒,李村兒隊長不得不回頭問:“李會計呢?”
李村兒眾人也都回頭找,這時,李會計的聲音才在李村兒人後頭響起,“我來了……”
趙村兒這頭,不知誰嘲諷一句:“還真是縮頭烏龜。”
李會計從人後鑽到人前,看到趙村兒人這麼多,忍了下來。
這塊地不遠還有另一塊兒地,中間隔了一排樹,李村的婦女們都在那兒幹活。
有個社員跑過去,扯開嗓子喊:“大勝媽!大勝媽!你快過去,你家李會計要挨打了!”
“啥?!”李大勝媽一聽,怒氣沖沖地抄起手裏的鋤頭,就往外跑。
其他婦女聽見,也都跟上湊熱鬧。
這頭,李會計整個人依舊很樸實的樣子,“我才過來,那個……趙隊長、余主任,你們找我啥事兒啊?”
余秀蘭一看見他更氣,還沒張嘴,被趙新山搶話:“趙柯,你說。”
趙柯凝視李會計,直截了當地問:“李大勝呢?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李會計老實巴交地說:“他身體不舒服,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
“他不在家。”
李會計就說:“那可能是去他舅舅家了,他舅舅是別村兒的。”
“你在撒謊。”趙柯眼神銳利,“你兒子昨天分明跑到公社軸承廠糾纏我姐姐趙棉,還故意造謠,抹黑我姐姐的名聲!”
李村兒眾人一聽,嘩然,交頭接耳地議論。
李大勝媽給兒子出的注意,趙棉脾氣軟,鬧一鬧嚇一嚇,沒準兒就在工廠人前承認倆人關係了,但李大勝沒回來,估計就是還沒成。
李會計乾笑,“誤會吧,大勝確確實實請了病假,哪會到公社去……”
趙柯厲聲問:“你再說一遍,你兒子在哪兒?!”
李大勝媽忽然從旁邊兒出來,伸手就要去推她。
趙楓眼疾手快地揮開她的手,攥着拳頭,兇狠地說:“你再動我姐一個手指頭試試!”
李大勝媽仰頭看他高大的體格,大聲嚷嚷:“你還敢打我是咋地?我也不怕告訴你們,我兒子就在公社了,他去找他對象,趙棉就是他對象,咋了?!”
與此同時,雙山公社裏,趙棉打完針,燒還沒完全退下去,人也虛弱。
於師傅一口否定了趙棉想要回自己宿舍的話,讓趙棉先去她的單人宿舍休息,“你現在需要靜養,就住我那兒,我讓方煦去招待所住。”
廠里有人好事兒,跟監察的幹事舉報了趙棉作風問題,於師傅要去壓一壓,說完話就走了。
趙棉拒絕不能,只能跟方煦到於師傅宿舍。
單人宿舍在工廠家屬院裏,人多眼雜,兩人一起走,都有人打量,要是孤男寡女在屋裏待太久,估計對趙棉的名聲要雪上加霜。
方煦顧及這些,就讓趙棉先在門口等一下,他進屋去收拾床鋪。
趙棉輕聲應下,站在原地微垂着頭。
她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異樣視線投在身上,如芒在背。
突然,一隻大手緊緊抓住趙棉的手臂,用力一扯。
趙棉吃痛,身體踉蹌。
李大勝憤怒地質問:“那個男人是誰?!你跟他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背着我找別人!”
他今天一直蹲守在宿舍附近,剛才看見趙棉單獨跟一個小白臉在一起,一直忍到她一個人,才衝出來。
李大勝手攥得越來越緊,嫉妒沖的他理智全無,“你說清楚!”
“你放開我!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
趙棉奮力掙扎,但她身體虛弱,根本沒法兒跟李大勝的力氣抗衡。
家屬院不少家屬出來瞧他們兩個。
昨天趙棉的事兒在工廠鬧得沸沸揚揚,家屬院自然也都聽說了,他們對着兩人指指點點,沒有任何人上來幫趙棉。
趙棉孤立無援,“你再不放開我,我一定報警!”
“你報啊,你是我對象,他們還管家務事嗎!”李大勝的面目越來越可憎,囂張地低聲威脅,“我告訴你,你最好老實地認了,否則你家裏人,你弟弟妹妹,都別想安穩……”
妹妹……別想安穩……
咚!
趙棉的耳鼓上彷彿遭到一記重鎚,夢裏妹妹凄厲的求救聲回蕩在她的耳邊。
姐姐——
趙棉雙眼湧出淚,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姐——
姐——
李大勝得意,“怕了吧?要是不想你妹妹出事……”
趙棉猛地雙手抓住李大勝的手,兇狠地咬牙去,用盡所有力氣!
鮮血瞬間流出來。
李大勝痛地大叫:“啊——”
圍觀的家屬們驚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趙棉忽然這麼狠。
李大勝甩手,甩不脫趙棉,罵了一聲“瘋子”,就抬起另一隻手,打向她。
方煦及時出現,一把攥住李大勝的手臂,向後一扭。
李大勝的雙手被制,又要抬腿踹。
方煦一腳踢在他腿窩上,李大勝的膝蓋痛地彎曲,半跪在地上。
趙棉鬆開李大勝血肉模糊的手,揚起手,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李大勝痛地齜牙咧嘴,雖然有些為趙棉突然發瘋驚惶,仍然有恃無恐地大吼:“你是我對象!跟這個男人攪合在一起,姦夫□□!我才要報警抓你們!”
他們母子一樣的低劣又猖狂。
李村兒,趙柯向前一步,質問:“李大勝和我姐是經由媒人介紹,第一天媒人上門拒絕,在這之前兩人根本不認識,你說他們處對象,他們什麼時候處了?”
李大勝媽理直氣壯,“你們家不同意,但她跟我家大勝看對眼,悄悄搞對象了!”
趙柯逼近一步,質問一句:“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幾次面!”
李大勝媽退了兩步,色厲內荏,“年輕人處對象,我怎麼會知道那麼清楚!”
“你不說,我說!”
工廠家屬院,趙棉這一次受到刺激,腦子格外清楚,也一字一頓地說:“你說我是你對象,那我們就掰扯清楚!”
“四月十五,你家帶着兩個地瓜四棒苞米來我家相看,第一天媒人就退還回去,我們村和你們村都有人看見。”
家屬們一聽,悄悄議論:不是三轉一響一百塊錢嗎?
“四月十七、十八,我妹要轉工作給我,在家做爹媽的思想工作,我們全家,我們村生產隊隊長……全都能作證,你在哪兒?”
“四月十九,我在……,你咋哪兒?”
“四月一十……”
……
“四月一十三,下午,我和妹妹到公社,宿舍很多人看見,可以作證……”
“第一天……”
李村——
“四月一十四,我姐入職軸承廠,軸承廠員工能作證。”
趙柯一日日說著趙棉的動向,每說完一日,身後就有趙村兒的人附和作證。
她不斷質問李會計夫妻:“李大勝在哪兒,在做什麼?”
李會計夫妻被她逼問地啞口無言。
姐妹兩個在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地方,妹妹維護姐姐,姐姐不容許有人企圖傷害她的妹妹。
兩個人一直數到前一天,最後一針見血,咄咄逼人——
趙棉:“生產隊有出工記錄,你怎麼跟我談得對象!”
趙柯:“生產隊有出工記錄,你兒子怎麼跟我姐處對象!”
家屬院裏,趙棉嘴唇上殘留的鮮血染得唇色殷紅。
李大勝看着她血紅的嘴唇張張合合,寒意籠罩全身,根本張不開嘴。
家屬們面面相覷。
邏輯清晰,對峙有力,難道趙棉真的是被污衊的?
家屬們想起他們對趙棉的揣測,臉上有些臊得慌。
方煦也以為趙棉是柔弱的,沒想到會見到她這天翻地覆的另一面,比之前更加移不開視線。
李村,李村生產隊的社員們總有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天李大勝在沒在村裡。
更何況出工記錄必須真實,所以李大勝真的跑去糾纏趙村的姑娘,還污衊人家清白。
李會計家辦事兒實在不地道。
這麼對一個姑娘,也太缺德了,不怪趙村兒的人打過來。
李村生產隊的社員們看向李會計夫妻的眼神有些鄙夷。
李大勝媽沒有趙柯邏輯清晰,受不了村裡人的眼神,矇頭轉向之下,說出個最爛的回應:“興許兩人是寫信……”
李村隊長都替他們夫妻丟人,看向夫妻倆的眼神恨不能抽他們。
“啪!”
李會計打了孩子媽一巴掌,氣憤難當,“我還以為大勝身體真的不舒服,肯定是你攛掇他做錯事!你是想毀了他一輩子嗎!”
李大勝媽震驚地捂臉,然後在他狠厲的目光下,垂下頭,默認了。
趙柯等人冷眼看着。
李會計轉向余秀蘭和趙建國,滿臉歉疚地說:“都是我沒管教好家裏人,余主任,你看我賠償你們些損失,行嗎?”
余秀蘭怒意無法消減,“我女兒以後在軸承廠還怎麼做人?你賠償得了嗎!”
李會計態度放得極低,“是,大勝的行為給你家姑娘造成了傷害,這樣,我……我賠償三百塊,可以嗎?”
李大勝媽倏地抬頭,“什麼?!三百塊!”
趙一奶也在旁邊兒驚呼:“三百塊呢!”
趙五奶一時放鬆,就讓她找到空張嘴,連忙重新捂住。
李村隊長給了李會計一個眼神,李會計立即拽了孩子媽一下,讓她別出聲。
隨即,李村隊長好言好語地說和:“這事兒確實是他們不對,不過三百塊是他們家全部的家當了,你們看能不能就過去了?”
余秀蘭不樂意,“過不去!”
李村隊長也知道他們夫妻在氣頭上,便又問趙新山:“趙隊長,你看……”
趙新山視線略過余秀蘭夫妻,落在趙柯身上,“你看呢?”
所有人都看向趙柯。
趙村兒人倒是還好,李村兒的人都有些奇怪,他們竟然詢問一個年輕姑娘的意見。
趙柯幾乎沒猶豫,“五百,還得簽證明和保證書,證明李大勝和我姐趙棉沒有任何關係,純屬誣陷,保證你們全家以後都不靠近、打擾我姐趙棉的生活。”
五百……就是真的徹底掏空家底了。
但為了儘快解決,李會計咬咬牙,“好,五百,你們不再追究大勝?”
至於簽什麼聲明和保證書,他沒放在心上。
趙柯淡淡地說:“我不追究。”
余秀蘭眼一瞪,“不……”
趙建國了解趙新山的態度,按住她,制止,“聽閨女的。”
余秀蘭不甘心這麼放過李大勝,憋氣。
李村隊長生怕他們反悔,還鬧個沒完,趕緊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回頭擬好證明和保證書,給賠償。”
“現在就得簽。”
趙柯從包里拿出紙筆,遞給趙新山,“大伯?”
趙家所有人:“……”
她咋還帶了紙筆?
趙新山接過來,走到牛車那兒,墊在牛車上開始寫。
寫好后,趙新山合上筆帽,拿給李會計。
李會計看了好一會兒,才在趙村眾人的催促下,抖着手簽上名字。
輪到李大勝媽,她硬邦邦地說:“我不會寫字。”
趙柯又從挎包里掏出一盒印泥,“那就按手印。”
李村眾人:“……”
帶的可真齊全。
趙村眾人:“……”
印泥只有隊委會有,她什麼時候從大隊順出來的?
李大勝媽再不能拖延,不甘不願地按上手印,一想到憑空損失五百塊,心口都開始疼。
而趙柯還不滿足,看向李村隊長,“我還要你在上面簽名,你們大隊蓋章。”
李村隊長深深看了趙柯幾眼,只能答應:“行,現在就回去。”
趙家眾人瞪着李會計夫妻,逼着他們立馬回去拿錢。
李會計夫妻只能拖着宛若殘疾的雙腿,跟他們一起往村裡走。
李村生產隊其他人站在田埂上,對李會計絲毫同情不起來。
李會計家沒有五百塊現錢,最後用家裏新買的自行車抵了一部分錢,全都被趙柯要求,落實在書面上。
然後,趙柯收好那幾張薄薄的紙,道:“我會把證據和賠償給我姐,由她決定是否繼續追究。”
李會計夫妻頓時一急,“你怎麼能反口?”
連趙村眾人都意外地看向趙柯。
趙柯很無賴,“我是答應了,我現在答應,明天也會答應,什麼時候問,我都會答應。可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有什麼資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余秀蘭聽了,瞬間通身舒暢,就是,別人有什麼資格替受害人不追究。
趙柯看着怨憤不甘的夫妻倆,冷靜地說:“你們造謠輕而易舉,我們卻要不斷不斷地拿出有力證據來證明那是謠言。而即便闢謠的證據多有力,造成的傷害和影響不可逆,永遠會有好事的人,惡意揣測、嘲笑、凝視我姐……”
李會計夫妻這樣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能共情。
趙柯冷笑,“跟你們這種人也說不明白,我們說點兒能明白的。”
她站在趙楓和另外一個壯實的堂哥中間,身後是舉着傢伙事兒的莊稼漢們。
“別惹我。”
李會計夫妻神情變了變,顯然被一個小姑娘這樣當面教訓,都很難堪。
而趙柯狐假虎威完,看了一眼手錶,沒什麼禮貌地撂下一句“走了”,轉身就騎上原來屬於李會計家的自行車。
李會計夫妻看着自行車越來越遠,心都在滴血。
余秀蘭慢了一步,對李村隊長說:“對了,不要再叫我余主任,我們趙村兒的新婦女主任是我閨女了。”
幾分鐘后,趙村兒眾人趾高氣揚的身影消失在李村隊委會。
李村隊長今天因為李會計夫妻在別的村兒丟了大臉,對他們沒有一點兒好態度,“還不走!還嫌不夠丟人嗎!”
李會計夫妻灰溜溜地出去,在大路上就打了一架,又讓村裡人看了笑話。
趙柯要去公社看姐姐,現在天有點兒晚了,她一個人騎車肯定不安全,就叫趙楓騎着另一輛自行車,兩人結伴去公社。
趙楓往常騎自行車出去,都要嘚瑟好久,今天蹬得飛快,一心都在公社的大姐身上。
倆人趕在天黑之前,到了公社。
趙柯去宿舍,沒有看到大姐,才得知今天下午趙棉跟李大勝在家屬院又衝突了。
李大勝被拘留了。
他是活該。
趙柯和趙楓更關心趙棉的情況,匆匆趕到於師傅宿舍。
趙棉看見兩人突然出現,驚訝極了,“你們怎麼在這兒?”
“姐?你還好嗎?”
趙柯觀察着姐姐的臉色,發現她臉色雖然不好,精神竟然意外的還行。
趙棉笑了笑,柔聲道:“我沒事。”
趙楓上上下下打量姐姐,在她手背看到一小塊兒青紫,蹭地怒起,“姐你手咋青了?那個李大勝打你了?!”
於師傅端來兩杯水,放在桌上,說:“我兒子沒讓他動手,這是早上她發燒,打針打得。”
趙楓面對陌生的於師傅,有些拘謹地撓撓頭,“原來是這樣……”
於師傅瞧了趙楓兩眼,確實是個單純的小子。
父母不重男輕女,弟弟維護重視姐姐,趙家家風確實很好。
趙柯跟趙棉說完他們找去李家村的經過,掏出兜里的錢給趙棉,“自行車我也留下一輛,姐你平時可以在公社騎,回生產隊不要騎,還是我們接你。”
“你們都騎回去吧,我用不上,錢你也收着,不用給我。”趙棉把錢也推回去,情緒低落,“讓家裏人為我操心了。”
“都是一家人,姐你不用想太多。”
趙棉看着她,忽然問:“小時候,我差點兒害你淹死,你還有印象嗎?”
“害死?”趙柯茫然了幾秒,“不是姐你救的我嗎?”
“什麼?”
趙棉有些無措,“我只記得你被沖走,村裡也說是別人,不、不是嗎?”
趙柯其實對那時候發生了什麼印象不深,但確確實實記得,“我抓住你的樹枝了啊。”
一句話,趙棉因為生病遺忘的記憶慢慢回籠。
她在岸邊大哭着追妹妹,撿了一根樹枝拚命遞給妹妹,好幾次險些也掉下去。
就在妹妹起起伏伏,幾乎快要沉下去,她也幾近崩潰的時候,奇迹般的,趙柯伸出小手,抓住了樹枝……
她力氣不夠大,沒有辦法把趙柯拉上來,只能拼盡全力攥着樹枝不鬆手,直到有大人聽着動靜,跳進河裏救,才栽進水裏。
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就忘了呢?
一定是妹妹不捨得她一輩子都活在陰影里,無法自拔……
趙柯看姐姐情緒不是壞的,用手肘撞了撞趙楓。
趙楓倆手都抱着於師傅硬塞的肉醬和水果,一姐一肘子,一下子想起來,他們還有別的事兒。
趙柯起身,“姐,你晚上好好休息,我帶趙楓去找個地方住。”
於師傅說:“要不你姐倆都住在這兒,讓我趙楓去跟我兒子住招待所?”
趙柯當然不能答應這個安排,連連擺手,“公社我熟,而且我倆在一起,沒事兒的。”
她說完,就拽着趙楓匆匆離開。
於師傅抓不住人,只能無奈地回來,叮囑趙棉:“你身體還沒好,早點兒休息吧。”
趙棉胸口鼓脹,躺在上鋪,平復着情緒,含笑入睡。
第一天一早,趙棉等在於師傅宿舍,一直沒等到趙柯和趙楓的身影。
於師傅本來說要去食堂打飯,卻空着手從外面回來,鼓動她:“你回宿舍換一件衣服,去食堂吃飯吧。”
趙棉沒多想,乖巧地答應,只是踏出於師傅宿舍前,手指緊了緊,深呼吸好幾次,始終難以邁出那一步。
於師傅裝作沒看見,在桌上裝忙胡亂擺弄,不去催她。
趙棉心裏建設了很久,走出去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低下了頭,等着迎接眾人異樣的視線。
但是沒有。
於師傅的鄰居是另一個車間的師傅,看見她,熱情地打招呼:“誒,趙棉,你身體怎麼樣?”
趙棉怔怔地眨眼,獃獃地回答:“沒、沒事,好多了。”
“那就行,快去食堂吃飯吧。”
“好、好。”
她一路從家屬院走到集體宿舍,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跟她笑着打招呼。
趙棉受寵若驚地回應。
等到了宿舍門前,趙棉想,舍友們常說不喜歡不正經的女青年,她們就算用異樣的眼神看她,也正常。
門從裏面打開,兩個結伴的女工友看見趙棉,驚喜,“趙棉,你回來了?你昨天沒回宿舍,我們擔心好久。”
女工友拉着她進去,裏面的幾個人都跟她打招呼,然後像往常一樣隨口聊起各自發生的新鮮事兒。
趙棉邊換衣服邊聽着她們說話,嘴角抿起。
幾個人等趙棉換好衣服,拉着她有說有笑地出宿舍。
宿舍的人少些,食堂必然是人來人往,幾乎所有人前天下班都走過大門口,意味着他們看見過她的狼狽……
但趙棉左右手都被挎着,根本不容她猶豫,直接走上了通往食堂的路。
人來人往,認識不認識的人,看見趙棉,都會笑一笑再路過。
熟悉的人會打個招呼,笑着催促她們:“怎麼來這麼晚,食堂快沒東西了!”
女工友趕緊拉着趙棉小跑進食堂。
沒有人對趙棉指指點點,每個人都在用笑容撫平她的忐忑。
崔大姐拿着大勺子,在湯桶底下使勁兒一攪,舀起一勺滿滿的乾貨,倒在她的飯盒裏,笑呵呵地說:“多吃點兒,啥事兒沒有。”
趙棉眼眶有些泛酸,“嗯。”
廠里幾乎所有人,昨天都迎來兩個年輕的客人,他們誠懇地拜託,請他們對趙棉笑一笑,只需要笑一笑。
而從日落奔走到月升的趙柯和趙楓,此時此刻在招待所里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