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蘇韻穿書了。
蘇韻是被熏醒的。
醒來那刻,周圍亂鬨哄,人來人往,聲音特別嘈雜,味道也很難聞,又酸又臭,說不清到底什麼味。
大廳里滿是行色匆匆的路人,背着大包小包的男人,抱着兩個小孩的婦人,孩子哭鬧不止,婦人着急趕路,壓根沒有時間哄孩子,不遠處打地鋪睡覺的老頭,呼嚕震天響,旁邊端着陶瓷缸吭哧吭哧吃飯的,以及百無聊賴摳腳丫的……總之,蘇韻面前所見,男女老少,奇形百態,人滿為患。
身體下意識朝後緊靠椅背,蘇韻皺眉,抬手使勁揮了揮。
天哪,這味道嗆死人,酸了吧唧,臭哄哄,火車站大廳全是這味道,簡直熏死人。
蘇韻感覺自己快要熏暈時,後腦勺猛地被人一拍。
“你這丫頭,當媽的說你幾句,你裝睡不說,還擺臭臉?能耐了你。”一道極其不滿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蘇韻扭頭看去,看到一張頗為圓潤的臉。
小眼睛,蒜頭鼻,是個身材微胖的婦人。
周圍人注意到婦人的打扮,羨慕不已,心裏猜測——這打扮,肯定是工人家庭。
這年頭家家缺油水,一眼望去,個個面黃肌瘦,胖點說明日子過得不錯,更何況,她穿着藏青色衣服,看着特氣派,上面沒有半個補丁,這年頭老百姓過日子能省則省,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衣服上沒補丁,肯定是人上人。
蘇韻本來有點恍惚,被這一拍,立馬清醒,她抬手揉後腦勺,不滿嘟囔。
“媽,你打我幹什麼?我多聽話,讓下鄉就下鄉,讓回城就回城……”
錢玉蘭瞪眼:“什麼叫讓你回城,你就回城?你自己不想回去啊,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男人死了,剩個病殃殃老婆子和沒滿三歲的奶娃娃,要不是我來找你,你這輩子就完了,你還敢埋怨我?”
蘇韻很不服氣:“媽,你也不想想,4年前我為什麼下鄉?我是替大哥下鄉,要不是我,呆在這鳥不拉屎地方的就是大哥。”
錢玉蘭話音一哽。
蘇韻說的沒錯,知青下鄉是這兩年才流行的說法,4年前也就是1967年,知青下鄉是少數,那時要下鄉的知青,大多數因為別的原因。
而蘇韻口中的大哥楊晨,就是其中一個,他接了楊父的班,眼瞅着快要轉正,卻因為男女那點事兒,被人暗地整了,不僅工作沒能轉正,還喜提下鄉名額。
這事讓楊家愁雲慘淡,楊晨是楊家唯一男丁,楊父不可能讓楊晨下鄉。
於是,下鄉前夜,楊父向蘇韻哭訴。
第二天,蘇韻代替楊晨下鄉,一呆就是4年。
“你以為我心裏好過?把你送到鄉下,我這個當媽的心裏不知道多難過,我沒有辦法啊……”錢玉蘭手掌一下下拍着胸脯,表情很難過,“……你是我女兒,我能不心疼你?除了當媽的,誰能千里迢迢坐整整三天火車來找你?你不知道坐火車有多累人,我這腰啊,疼得直冒汗……”
蘇韻靜靜聽着,似乎被這番真情實意打動,眼中漸漸湧出淚水:“……媽,你沒忘了我,真好。”
心裏卻寫滿兩個字——說謊。
“你……你是我女兒,我怎麼會忘了你?媽特意接你回城,給你在城裏找了個頂頂不錯的對象,往後你不用再過苦日子嘍。”錢玉蘭拍拍蘇韻肩膀,語重心長。
聽了這話,蘇韻低垂眼帘,睫毛像小刷子似的,輕輕顫了顫。
看她這樣子,錢玉蘭心裏莫名跳了跳,再次感嘆,不認識的人看見,誰能相信這麼好看的丫頭是從她肚裏爬出來的?
這丫頭下鄉4年,瞅着比下鄉之前長開些,更漂亮了,皮膚雪白,頭髮黑亮,眉眼精緻,尤其那雙丹鳳眼,像極她那死鬼老爸。
怪不得那小夥子指名道姓,非要蘇韻,別說男人,就連她這當媽的都心動。
“梁松濤是鋼鐵廠正式職工,還是你高中同學,知根知底,不介意你結過婚,生過娃,對你一心一意,要不是他心心念念幫你打通關係,你能回城?”錢玉蘭再次勸說。
這話她說了不下十回,女兒對此很冷漠,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她這女兒啊,從小就傲氣,聽說梁松濤從前追求過蘇韻,那時她沒同意,這會該是拉不下臉。
錢玉蘭覺得女兒當初沒答應,是因為梁松濤長相普通,為此勸了好幾回,說得口乾舌燥。
“女兒啊,媽跟你說句實在話,看男人不能看長相,長得好看的男人靠不住,你親爸長得多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早早就走了……還有你在鄉下找的男人,長得也挺好看吧,才結婚幾年就沒了。男人得看能力和人品,能力強,人品好,長得丑點,有什麼關係?要我說啊,長得丑點才好呢,外邊沒那些花花心思,顧家啊。”
蘇韻嘲諷:“就跟楊爸似的?”
“你楊爸長得不好看,但他靠譜啊,勤勤懇懇工作不說,還幫忙分擔家務,這年頭這樣的好男人哪找去?”
錢玉蘭沒聽出蘇韻語氣中的嘲諷,昂起下巴,得意挑眉。
在她心裏,老楊就是鼎鼎好的對象。
雖然掙的少,但有啥事都跟她商量着來,說話還妥帖,兩口子過日子不就得商量着來。
蘇韻覺得她媽太好哄。
她繼父楊永寧幹了半輩子臨時工,她媽好不容易托關係給他把工作轉正,沒過兩年,人家轉手就把工作讓給兒子,不到50歲的人,成天在家閑逛,出門遛鳥賞花,招貓逗狗,家裏家外全靠她媽撐着。
而所謂分擔家務,不過是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偶爾掃掃地,疊回被子罷了。
沒有小白臉的顏值,非要干小白臉的活,軟飯硬吃,還真讓他吃進嘴裏,真是不要臉。
這種男人也就她媽當寶。
錢玉蘭眼見勸不動女兒,索性閉嘴,心想,等回城,一切就好辦了。
不管女兒願意,還是不願意,為了楊家,她必須嫁給梁松濤。
過了一會,蘇韻突然開口,語氣不耐煩:“咱們空手回去?”
錢玉蘭斜眼:“什麼空手?兩袋子糧食不是東西?”
看着女人放在腳邊,緊緊護着的布袋,蘇韻嘴角抽了抽。
那是宋家村生產大隊給知青們分發口糧用的,上面還用黑色字跡明晃晃寫着宋家大隊4個字。
蘇韻知道裏面裝了什麼。
10斤紅薯和20斤麥子,她下半年的口糧。
蘇韻撇嘴,神情更不高興:“這些破東西怎麼拿得出手,回家見爸和大哥,不得買點好東西?”
這話什麼意思,錢玉蘭心裏門清。
女兒好面子,從小爭強好勝,幹什麼都要高人一頭,從鄉下回城,不帶點好東西,被人看扁怎麼辦?
“對對對,得買點好東西,那是你爸,你大哥,見他們不能寒磣!”錢玉蘭很欣慰,女兒終於和她想到一塊。
“那行,我出去買東西,很快回來。”蘇韻說著就要起身,被人一把拽住。
錢玉蘭問:“你去哪?”
蘇韻無語:“出去買東西啊,不是說好買東西給我爸還有大哥帶回去?”
錢玉蘭改口:“那什麼,火車快來了,咱趕緊坐火車回家,路上怪累的,等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到時候想買什麼,買什麼,咱城裏什麼東西都有。”
蘇韻擰眉:“給爸和大哥帶禮,肯定要帶特色,回城再買,還有什麼特色?媽,你別看寶山縣是個小地方,這裏的南瓜桃酥特別好吃,穎城可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桃酥。”
錢玉蘭心裏有些意動,但回城這事,老楊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有半點差池。
萬一,蘇韻出去買東西,出什麼差錯?回城的事都辦妥了,知青辦也打過招呼,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錢玉蘭很糾結,心裏像有兩對小人拔河,勢均力敵,不分上下。
蘇韻獨自去,她不放心,跟着去吧,錢玉蘭垂着眼皮左右看看,這些小麥紅薯怎麼辦,這是她磨破嘴皮,才從摳門村大隊要來的。
火車站人來人往,什麼人都有,萬一被順走,她得心疼死。
“桃酥還有南瓜味的,我從來沒有吃過,好想嘗嘗,媽,我陪姐姐去買吧?”
女生伸手摟住蘇韻胳膊,望向錢玉蘭,眼神里滿是期盼。
錢玉蘭罵蘇韻時,女生沒開口,錢玉蘭打蘇韻時,女生沒反應,偏偏這時候,女生總算坐不住了。
女生挽着蘇韻胳膊,言笑晏晏,有蘇韻襯托,她絕對算不上大美女。
但她青春活力,眨眼時調皮可愛,自成一番美景。
蘇韻垂眸,不認識的人看見這場面,指不定以為姐妹倆感情有多好,其實壓根不是那回事。
蘇韻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不到一年,她媽就帶她嫁到楊家。
楊父也帶着兩個孩子,一個是兒子楊晨,一個是女兒楊燕。
楊燕比蘇韻小4歲,蘇韻下鄉時,楊燕讀高一。
錢玉蘭嫁給楊父后,兩人沒要孩子,畢竟家裏有三個孩子要養,這年頭,家裏多張嘴能吃死人。
錢玉蘭是紡織廠正式工,技術在身,工齡又久,每月拿40多塊錢工資,但楊父只是鋼鐵廠臨時工,每月最多拿20塊,兩人工資養家裏五口人都緊巴巴,更別說再來一個。
兩姐妹感情算不上多好,明面上說的過去,私下很少說話,除非楊燕有求於她。
錢玉蘭一拍大腿:“這主意好,燕子,你和你姐姐一塊去,看中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讓你姐姐給買,對了,別忘記火車時間點,買完東西早點回來。”
楊燕乖巧點頭,貼心囑咐。
“媽,你放心,我最懂事。我和姐姐買完東西就回來,媽,你要是渴了,就去服務站那裏打水,我看過了,那邊都是熱水,喝熱水對胃好。”
蘇韻心裏冷笑,光說不練假把式,喝熱水對胃好,怎麼沒見你把水打來,讓人自己去接,光說好話誰不會。
錢玉蘭最吃這套,臉上笑意止都止不住,繼女乖巧懂事,她怎麼能不開心呢?
想到楊父要她來宋家村接人,楊燕擔心她迷路,主動提出陪她一起來。
回想那場景,錢玉蘭忍不住感嘆楊燕太貼心了,比自己親生女兒還要貼心。
順帶埋怨瞅蘇韻,還是自己親閨女呢,怎麼沒有這覺悟?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也罷,本來也不指望親閨女給她養老。
有大兒子,還有貼心的小女兒,以後養老啊,不愁呢。
親閨女啊,就當白養了,等她回城,嫁給梁松濤,把大兒子工作解決,一切就太完美了。
錢玉蘭腦中暢想美好未來,心裏美滋滋,像吃了蜜。
這時,蘇韻和楊燕已經走出火車站,朝副食品店方向走去。
路上,楊燕左看右看,似乎對哪裏都好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特別熱情,在副食品店,她甚至搶着買單。
兩姐妹相處,蘇韻買單很正常,但楊燕付錢,可是以前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姐,這裏沒媽說的那麼差,該有的東西都有,剛才那家副食品店裏東西就挺多的。”
蘇韻點頭敷衍。
楊燕又說了幾件趣事,無一例外,都沒能引起蘇韻注意。
楊燕咬唇,眼看火車站越來越近,她決定開門見山:“姐……你真的打算回城?”
蘇韻心說,終於進入正題了。
她反問:“你覺得我不該回去?”
“你在鄉下結婚了啊,還有孩子……”楊燕咬唇,試探問,“姐,你捨得那孩子?”
蘇韻停下腳步,扭頭望向楊燕,微微揚起下巴,倔強道:“……這話真是好笑,我有什麼捨不得?”
楊燕從她故作倔強的動作中看到希望,一把握住蘇韻的手,激動說:“姐,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幫你,你信我,你趕緊回宋家村,等火車開走,媽就沒辦法了。”
蘇韻看着楊燕眼中的光芒,不知道如果原主還在,會不會相信楊燕,但她相信,相信對方不想讓她回城的信念。
被錢玉蘭拍醒時,這具身體已經徹底換了人,變成來自現代的蘇韻。
此刻她心裏樂開花,楊燕果真如書中所寫,不希望她回城,不枉她演了這麼長時間戲。
若是穿書那刻,她性情大變,吵着鬧着不回城,絕對會讓錢玉蘭心中生疑,錢玉蘭雖不疼原主,但很了解原主,所以她假裝原主,行事風格高傲,適當時候作一把,既不會引起懷疑,又能伺機利用楊燕的小心思,逃回宋家村。
書中楊燕曾明示暗示要幫原主回村,原主不願意,與其待在鄉下,種一輩子地,干那些永遠干不完的農活,她寧願回城二婚。
原主是個挺複雜的人,能在楊父哭訴時,心軟答應替楊晨下鄉,也能為了自己過得好,拋下親生女兒,獨自返城。
對着楊家人,她既作又慷慨,對着外人,就是純作。
回城后,她的日子並不好過,梁松濤的確很有能力,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錢玉蘭被楊家人哄的服服帖帖,跟楊家人一道趴在她身上吸血,更可怕的是,傳聞中戰死的前夫找上門,掐着她的脖子,紅着眼,質問她,女兒在哪。
原主這時才知道,她回城后沒過多久,前婆婆病逝,不到三歲的小女娃沒人照料,被人販子拐走,至今下落不明。
蘇韻抽回手,搖頭說:“你沒在鄉下生活過,你不知道,在村裡沒錢沒糧,根本活不下去。沒有口糧,我回去會餓死,還不如跟你們回城,總好過餓死。”
楊燕覺得蘇韻這話有理,把她拉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四處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從兜里掏出十塊錢。
“姐,這10塊錢,是我好不容易攢的,你拿着,這錢算是我給小外甥女的見面禮。”
蘇韻看都沒看那10塊錢,扭頭要走。
楊燕忙拉住她,咬咬牙,又從兜里掏了20塊錢,加上之前的10塊,一共30塊,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是城裏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是村裡三口之家一年的嚼用。
面對30塊巨款,蘇韻心裏嘖了一聲,楊燕攢了不少私房錢啊,真有本事。
楊永寧早些年工資不高,工作讓給楊晨后,直接沒了收入,而楊晨得罪人,丟了正式工作,工資不會高到哪去,那麼,楊燕手裏的零花錢打哪兒來的?
蘇韻心裏感嘆,錢玉蘭真大方啊。
跟親閨女哭窮,轉頭大方給繼女發零花錢。
30塊錢不少,但蘇韻知道這不是楊燕的底線,書里楊燕為勸服原主不要回城,拿出整整50塊錢。
蘇韻不着急,楊燕心裏急啊,她看了眼天色,心裏下定決心,一定要阻止蘇韻回城。
這一次,楊燕索性直接掏出50塊,又把手裏提着的桃酥,塞進蘇韻懷裏。
她心疼的滴血,50塊是她所有私房錢,攢了好久才攢出來,錢玉蘭對她並不吝嗇,但錢玉蘭的錢,大多進了她爸和大哥的口袋,她能拿到的太少了。
還有桃酥,聞着真香,她一口沒吃呢。
視線劃過橙黃色包裝,楊燕努力咽下口水,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50塊錢都出了,還差兩包桃酥?
收了錢,拿了東西,蘇韻心情一下子變得很愉悅,難得大發善心,給了她一個友情提示:“梁松濤可不是好人,不管你要幹什麼,我勸你悠着點兒。”
原主不願意跟梁松濤在一起,不是因為長相,梁松濤長相算不上帥,也絕不算丑,而是因為高中時梁松濤追求原主的同時,也在追求別的女生,心高氣傲的原主自然無法容忍這樣的事。
回城后嫁給梁松濤,是原主在那種情況下,能做出的最好選擇。
穿書的蘇韻比原主知道的還多些,在她看來,梁松濤這人就是渣子,梁家那條船也不好上。
楊燕猛的抬頭,沒想到自己的小心思竟然被看破,一時的震驚之後,她很快鎮定下來,索性不再裝了。
她盯着對方的眼睛:“既然他不是好人,蘇韻,你千萬別回來。”
楊燕根本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好人,她只在乎對方能不能幫她,高中畢業一年多,她的工作還是沒着落,這兩年下鄉的人越來越多,不儘快找到正式工作,只怕下次會輪到她。
從前對下鄉沒有直觀概念,這次跟着錢玉蘭,去了很多地方,途中看了許多,是從小在城裏長大的人從來沒見過的,也更加堅定她內心的想法——她絕對不要下鄉。
楊永寧和楊晨是什麼樣的人,她心裏很清楚。
要想不下鄉,她只能找個人嫁了。
與其隨便找個人嫁了,換了彩禮給她哥娶媳婦,她為什麼不能嫁給有權有勢有能力的人?
蘇韻見她鐵了心,沒再說什麼,菩薩難度該死的鬼,各人自有各人命。
再說楊燕也不是善茬,以後指不定誰禍害誰呢。
蘇韻告別楊燕后,沒有直接回宋家村,而是匆匆去往衛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