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可思議的出身
發燒的那兩日,杜堇除了撒尿幾乎沒有離過床,安少年亦是沒離過屋,一手一腳地照料她。兩人關係雖還有些生硬,但總算開始互相了解。
“我叫安敬思,你可以叫我敬思哥哥。”
杜堇尤記安敬思說後面那句話的時候,望着她的眼睛是一種略帶興奮的期待,讓人感覺只要喊一聲“敬思哥哥”他就會眉開眼笑地跑過來將她高高拋起。
一想到這情形,杜堇就嫌惡地皺眉:“你別搞錯了,這是給娘們叫的!兩個選擇:安郎,敬思。若不滿意,我可以考慮叫你安弟弟。”
安敬思就知他不肯,也沒有生氣,只是無奈搖了搖頭,撐膝起身:“堇兒真是太容易害臊了。”
杜堇眉一抽,差點從床上翻了下來,漲臉咆哮:“不許這樣叫我!!”
可這人彷彿是叫上了癮,每說一句話都要帶一聲堇兒,差點沒將杜堇氣地高燒複發。
其實杜堇很高興有人喊她的名,當初就是太喜歡這個名字才拿來用在自己身上。以前秦媽只要一喊自己堇兒,她那正兒八經的臉便會笑得像朵花。可不知為何,由安敬思的嗓音喊出會讓她有種難為情的感覺。尤其是他慍怒的時候,薄唇輕啟,嗓音壓低地拉長聲調,明明人家是在發怒,可聽在她耳中竟覺得煽情之極,心會莫名其妙地狂跳。
她實在無法接受自己不可理喻的心理變化,又害怕被安敬思發現,於是便用害羞的人慣用的伎倆:發怒,來掩飾自己的窘迫。可安敬思豈是好打發的,杜堇越是這樣怒不可遏,他越是逗得歡,根本是樂在其中。
但毋庸置疑,就是因為這聲堇兒,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安敬思只有十五歲,身高卻已將近八尺(科普一下:古代的八尺相當於一米八,不能用現代的算法哦),肩寬體闊,沒有系統地練武已是身手不凡,最重要是有可怖的神力,能一手抱一袋米,一手將杜堇輕輕鬆鬆舉到肩上。
他並非孤兒,家中還有另外親人,杜堇在這裏住了四天才發現。那天清晨,她還在睡夢中,隱約聽見一個婦人的聲音。那女人聲音不大,聽不清在說什麼,但語氣裏帶着嚴厲,像是在訓話,安敬思沒有辯駁什麼,只在旁低聲應答。過了一會兒,便傳來婦人離開的聲音。
杜堇以為那婦人至多是鄰居或親戚什麼的,沒有去在意,逐過了兩日,婦人又來到這裏訓話,聽見安敬思對她的稱呼,才訝然得知婦人是安敬思的母親。
婦人走了后,杜堇便打開門走出來,看到坐在屋檐一塊青石上的安敬思。他的背影顯得有些寥落,微垂着腦袋不知想什麼,聽見開門聲就緩緩轉過來,朝她扯了個略顯僵硬的微笑:“把你吵醒了嗎?”
這個婦人確實是與安敬思相依為命的母親何氏,可從安敬思十歲開始,何氏就沒再和兒子住在一起,而是搬到了屋後面的小瓦房裏住,也就是杜堇第一天看到的那座黑燈瞎火的屋舍。他們飲食起居全都分開,但是每日的昏定晨省仍必不可少,由此可見,她對安敬思的教育非常嚴厲。
由此,杜堇推測何氏或是安敬思的出身不簡單,不是名門世家,最少也是鄉紳什麼的。可他們家卻一貧如洗,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麻衣。安敬思八歲便負擔整個家,給別人放羊賺取生活來源,何氏偶爾也會拿綉品售賣,但收入僅夠果腹,根本無餘錢供安敬思上私塾。早年何氏還會教安敬思寫字念詩,但自從分開住后,她就不再關心他的學識,以至於安敬思這麼大了也沒認識幾個字。
有這樣的家境,安敬思那異於同齡人的早熟穩重也便在情在理。他行事有首尾,知分寸,責任心極重,性格也是開朗善良。如此好的品性,理應受到鄰里之間或者同齡之間的擁護親近。可杜堇住在這裏快半個月了,從未見過有玩伴之類的人找過他,更從不見他與鄰里有什麼交際。
安敬思對他的家事就這麼三言兩語帶過,似乎並不像多談,而杜堇雖滿肚子的疑惑,也不打算去去探究。因為她不會在飛狐鎮長待,等冰雪融化,她就會離開這裏,雲遊四海,過她憧憬的逍遙日子。可是後面發生了幾件事,令杜堇動搖了這個想法。
一日清晨,杜堇又被兩母子的說話聲吵醒,杜堇本不想理會繼續睡,可他們似乎起了爭執,尤其一向性格溫和的安敬思竟頂撞起他母親,聲音甚至帶着濃濃的憎惡,令杜堇心裏不由納罕,開始凝神偷聽他們的對話。
何氏嚴厲地訓斥安敬思:“那是你的阿耶大人(唐代稱父親一般為:耶、耶耶、哥哥、大人)!哪有兒子不參加阿耶大人壽誕這樣的道理……”
“我不去。”安敬思硬聲打斷何氏:“我不做這種荒謬的事。”
“你!”何氏氣急一頓,嘆口氣,改為苦口婆心道:“敬兒,阿娘知你至今接受不了,也知你不想被村裡人閑話,可父親就是父親,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都要盡到自己的孝心。你忘了阿娘為何與你分開住了嗎?忘了阿娘為何給你起名安敬思了嗎?就是為了讓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耶耶是誰!”
“不是!他不是我的耶耶!”安敬思的聲音變得激憤了:“他只是用石頭堆起來的石像!我至死也不會認一堆石頭作耶耶!”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接着是何氏帶着哽咽的呵斥:“放肆!不可對父親不敬!你父親是星宿下凡的天神!變作石像在此就是為了讓我生下你,還給了你天生的神力,讓你將來好成大器拯救蒼生!你這個逆子,阿娘日夜教導你你還這樣忤逆!快跪下向你天上的父親磕頭認錯!跪下!”
“我不跪!”安敬思的聲音也已帶着哭腔:“什麼狗屁神力,我一點都不稀罕!我只想做普通人!阿娘口口聲聲說他是天神,為何從不現身給我看?又為何讓我們過得這麼不好!你說啊!到底為什麼?!”
安敬思吼完這一句便跑了出去,屋外只剩下何氏低低的哀泣聲。
而屋內的杜堇早已從床上坐起身,被親耳聽見的那些話狠狠驚倒,錯愕地難以回神。實在想不到,安敬思竟被親生母親逼着認石像做父親,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可聽那何氏的言語辭令又不像有癔症,怎麼看,安敬思的存在都像是她年輕時犯下的糊塗賬,為了不給人笑話,更為了讓兒子對自己出身少些自卑,才編設出神像是他父親這樣的謊言。
太不可思議了,難為安敬思打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
等何氏走後,杜堇便去外面找安敬思,可她才來不到半月,對附近根本不熟悉,找了一圈沒找到就只好放棄。
直到傍晚天快擦黑時,安敬思才慢慢地從外面回來。他臉上除了疲倦沒有其他異樣,見到杜堇做好了晚飯,便露出欣慰的微笑,伸手想摸摸她的頭,被她一下子避閃了開。
雖然他們已經摟過抱過,還同床共枕過,但不代表杜堇習慣了與他親昵。她斜眼瞥他:“別誤會,本來我只想做自己那份,沒想到失手做多了,所以才會便宜你。”
平時杜堇說這種話,安敬思都會興緻十足地與她拌嘴,可這次,安敬思竟因她的話怔了下神,垂下視線默默夾菜吃飯。雖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杜堇還是看見剛才他眼中閃過的一抹傷害。
杜堇裝作沒看見地低頭吃飯,可舌尖泛起的苦澀讓她食不知味,心裏充滿了濃濃悔意。明明這頓飯就是為了他才做,明明很想安慰他讓他開心些,可自己這張臭嘴偏偏軟不下來!他娘的你乾脆去死算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飯,原來手藝也不差。”
安敬思忽然出聲,杜堇一抬眼,就看到了安敬思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還有那略帶寵溺的眼神。
覺得好吃,以後我可以多做給你吃。
杜堇多想這樣回應他,可她只僵硬地應了聲嗯,便垂下腦袋繼續扒飯。眼眶越發脹熱,趕在淚水落下之前,吃光碗裏的飯,快步走向了灶房。
杜堇一遍遍用冰冷的水衝去眼中的滾滾熱潮,分不清自己是太過慚愧,還是太過感動,實在不知以後該以什麼面目見他。
這夜,杜堇怎麼也睡不着,不住去望那個隔了張桌子睡在一張木板上的人。他枕着手臂背側着身睡,這個姿勢從躺下去之後就沒再動一下,呼吸聲輕而平緩,看來白天不知跑去了哪裏,將他累地這麼嗆。可這樣更好,讓她終於可以好好看着他,用視線撫摸撫摸他。
望着安敬思寬闊的背部,還有好看的後腦勺,杜堇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身材皮相一流,成年之後,定是個俊逸超凡的禍害。忽然想起他抱着自己睡的那一晚。當時她雖然是發燒意識有些模糊,但她還是能看見東西的。那張緊抿的薄唇,那迷人的喉結,還有那扇子般濃又直的睫毛。或許是第一次與男子靠那麼近,當時的震撼緊張教她實在難忘。
而此刻,她有種想鑽進他懷裏的衝動,重新看那晚所看到的一切。或許,等到夜再深一點,她可以偷偷溜過去瞧上兩眼……
思忖到此,已明目張胆地趴在床邊看人家睡覺的杜堇便喜不自勝地笑咧了嘴。
就在杜堇得意的時候,那一直背對着她靜靜睡覺的安敬思徒然朝她的方向翻身坐了起來,杜堇一個沒防備,被當場抓到自己痴笑着偷看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