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文也不借
杜堇剛抬頭看向那人便後悔了,因為這人長得實在是高,根本不是少年該有的高度,高到坐在地上的她必須將頭仰到幾乎不能再仰,難受得她又眉頭緊皺地垂回腦袋。這人難道是個怪胎?嗓音如同幼郎,長相卻同禽獸?
許是看出自己的身高令她吃力,那人彎身蹲了下來,杜堇覺察他的動作就倦怠着眼看過去。本是做足準備迎接橫肉臉,誰知映入眼眶的卻是一張菱角分明如刀削而出的俊臉,杜堇反而怔愣了住,吃驚這人有這樣英俊的長相。確切地說,是吃驚這人明明和自己一樣穿粗布衫,臉色也和自己一樣有些發黃,卻比她俊逸好看地多。
去!她輸是因為她杜堇終究是個娘們,比他少了點先天優勢罷了。反過來讓這貨是個娘們看看,長得絕對奇形怪狀!
不知是杜堇的眼神太直勾勾,還是太不遮掩她的嫉妒,少年黑亮清透的眼與杜堇剛對上,視線就募然移閃了下,然後才又重新對看過來,雖然只是一瞬的功夫,但杜堇還是一下覺察出他的眼神比剛才多了幾分疏遠拘謹。
“安某不知小郎今日會來,恰好沒帶夠錢出門,並非有意冒犯。”少年得體的言辭帶着慚愧:“上次之後未再碰見小郎,所以一見小郎便高興地失了分寸。讓小郎見笑實在是抱歉。”
杜堇聞言,眉頭微微一動,心裏不由悱惻:言下之意,他是自己的忠實擁護者一直在關注自己的動向?還是埋怨她不念在上次善解人意地讓她回去吃飯給他點優惠?我還想說今日讓你一人包了全場,費用必須翻一番呢!
杜堇冷冷撇開眼,無心和他磨嘰:“我管你什麼理由,不夠錢就回家取,向人借,再不行就去搶劫去賭博,總之三文錢一毫都不能少。”
少年一聽,立道:“那我即刻回去取,不過我家離這裏有些遠……小郎能否等等我?”
杜堇想說當然能,我還怕你不來呢,面上卻一副模稜兩可的樣子:“那可不一定,你最好快點,待會兒我師父還要帶我去雪山摘雪蓮呢。”
少年眉一皺:“小郎多久要走?”
杜堇繼續裝:“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什麼都夠了吧。沒想到他雙眼一暗,臉上掛滿失落。
“那隻好下次了,半個時辰不夠來回。”
杜堇嘴角一抽,強壓着想要仰頭哀叫的衝動,我的老天爺!杜某不過想用三文錢買兩個包子填肚子罷了,至於要這樣折磨杜某嗎!算了算了,今日就為肚子丟次臉吧,大不了換個鎮擺攤,一樣能做個一身金光的三文小神算!
這樣想着,杜堇向少年伸出了手,不耐道:“罷了罷了,一文錢就一文錢吧,就當本大仙額外施福一次吧。”
少年訝然睜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卻還是搖搖頭:“不了,還是下次吧,三文錢算一次命已夠便宜,怎能讓一文錢損失小郎的聲譽。安某明日……”
“少廢話!”杜堇氣惱一叫,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這次是真真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本大仙今兒就是要算個一文錢的命怎麼著?快點,一文錢,趕緊把它掏出來。”說到最後一句時,杜堇自己都感到臉熱。
可這少年非但沒掏出錢,還向她擺擺手站了起身:“安某知小郎是好意,瞧我的窮酸樣就知我沒什麼錢,可這是做人的原則,我不能讓自己做如此無禮的事。就算今日給小郎算了,日後安某也會耿耿於懷,慚愧不安。”說著向後退了一步,向杜堇頷首抱拳:“先謝過神童的一番好意,安某明日定會帶足三文錢找你。”然後旋身走去。
明日?明日我就成山洞裏的餓死鬼了!
“你……”看他當真要走,杜堇急得噌一下站了起來:“喂!”
已走出幾步的安姓少年聽見喊叫即回過頭,見杜堇沖他怒着小臉卻干瞪着咬唇不說話,那樣子簡直像個好玩的鄰家小阿郎,根本不像平時那個高深莫測受人擁捧的神童。看到這樣的杜堇,安少年幾乎忘了眨眼,嘴角忍不住一咧,剛閃顯兩隻白白的虎牙,嘴又立刻一收,撇開臉抿住了唇,再投回視線時,和剛開始那樣,眼中已多了疏遠。
“小郎可有吩咐?”
杜堇雖覺察到他的異樣,但現在哪有心情理這些,她一心一意惦記着他的一文錢,而且她已決定豁出去,可面上仍做不到示弱,撇着臉僵硬道:“你那一文錢……可否借我?”
安少年顯然沒料到她會說這句話,表情從不確定慢慢放大到不能置信:“借你……一文錢?”看到她定定地盯着像和她有八輩子仇的地面,眼神讓人覺得下一秒就會噴出雷火,忙說道:“啊,可以啊,沒問題。”說著就很乾脆地從腰帶摸出了一文錢,長腿一邁,就將那一文錢遞到了杜堇的眼前:“給。”話音未落,一隻軟軟涼涼的小手就粗魯地一下抓走了他指上的一文銅錢幣。
“三日後還你。”杜堇匆匆說了句,即旋身收拾自己的攤位準備撤,可接着身後人說的話令她動作略滯了滯。
“一文錢豈能吃飽。”
杜堇熱着臉不搭腔,拿起紙牌邁腳就要走時,那人就又說話了,而這次,杜堇是完全停下了動作。
“況且,包子鋪肯定都沒開門……”
杜堇聽出了他已將話說到最不容易羞辱傷害到人的語氣,但最愛面子的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像普通小娘子般一臉單純地回頭,然後朝他苦惱嘟嘴地求救。她僵硬地頓在那裏,緊緊閉着眼,任由頰上的高熱燒地辣疼辣疼,真想將自己一棍子敲暈過去。
“小郎是遭遇了什麼事嗎?”安少年緩緩走到秋融面前,看到她咕嚕着雙眼閃避他的目光,尤其小臉泛着微醺之澤,看起來很是粉嫩可愛,令安少年不由再度咧開嘴,兩隻俏皮虎牙閃耀在俊臉上,將他面容顯得更為迷人:“小郎若不嫌棄可來我家,雖是粗茶淡飯,但也絕對能飽肚子……”
杜堇雙眼一亮,臉上終於緩和一些,剛想說幾句客套話,就忽然瞥見他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剛才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看她的眼神也變得驚疑。
“你,喝了酒?”
杜堇一僵,徒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全身散發濃濃戒備,眼神也立時變得散漫冷漠:“是,杜某是喝了酒,從昨天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只是喝了酒。”看到他面容一沉眉頭一皺,杜堇嘴角就勾出個冷笑:“很吃驚?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就是這樣喜歡拿酒當飯吃。”她拿出他給的一文錢,夾在指間玩弄:“你以為我要你這一文錢是去買包子?呵!我是打算拿它換一口酒罷了。”
安少年震驚之極,怎麼也沒想到他年紀那麼小竟是酒鬼,盯着她的眼神交錯着各種複雜,慢慢沉澱成憐惜:“小郎定是經歷過非人的事,才會變成這樣吧?”
杜堇心猛烈一震,臉上閃過一絲狼狽,然後變得森冷兇狠:“少在這裏揣測別人的事!滾開!”說著就用力將他一推,沒想到那人竟紋絲不動,像是推了一道牆,反倒將自己推地趔趄後退。
安少年沒想到她會推自己,剛感覺到身上碰來一雙軟物沒來得及回神,就看到杜堇似要向後跌倒,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迅速伸臂一抓,便抓住了杜堇細如竹籤的軟臂。
“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你有受傷嗎……”
被推的人沒被推倒,而且還向推他的人道歉,這,似乎有點不太對吧?
杜堇又氣又惱地甩開他的手,惡狠狠地瞪他:“你少在這裏假仁假義!本大仙今日是沒喝酒,喝了酒絕對一下將你撂倒!”
安少年複雜着張臉,微張着嘴像是要解釋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看她要走,立刻又擋在她面前:“等等,那一文錢,我不借你了。”他的樣子顯得很認真:“你若是肚子餓可來我家吃飯,但酒這種東西就沒有了。”
杜堇嗤笑一聲,掏出那一文錢用力拍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你當自己是什麼人?我告你,我就算是餓死街頭,也不需要別人來給我操心!”說著,就繞過他大步走去。
安少年彎身撿起掉在雪地上的銅板,轉身看向那個在漫漫雪天中大步朝前走的瘦小身影,低頭看住掌中那枚被她握過的銅板,眼中的無奈和憂愁愈加深沉。
杜堇感覺到背後如芒刺的視線,很想躲避,街頭兩邊卻沒有一個可以拐進去藏起來的狹縫,只得硬撐着一直朝前走。可眼中的酸澀再也撐不住,撲簌簌地紛紛滾落,倏然沾濕了大片前襟。她一下也不敢抬袖去擦,更不敢讓腳步顯露出半毫的沉重。
她就是這樣,只會躲在那個剛剛好夠她容身的洞中飲泣哀愁,在任何人面前,除了倔強不會讓人看見任何其他。
終於來到了個路缺口,杜堇一拐過去,一直保持輕快的腳步就倉促一變,奮力狂奔起來,迎面打來的風雪一下將早已握不住的紙牌打落在地,她未停步去撿,直直朝如世界末日般的街頭奔去。
就在這時,街道的一處不易察覺的小暗道悄悄探出了兩個身影,他們分別望了望杜堇奔跑的身影,又望望空落無人的街道,交耳了幾句什麼,就倏然竄出了身,朝杜堇的方向疾跑了過去。
大風,吹起了那張龍飛鳳舞蒼勁有力地寫着“三文知天命”的紙牌,但只在空中飄了一下,就無力地落在了骯髒凌亂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