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代宗師2
出乎意料的是:
待來人被戳痛了命根子,含淚飲恨道:“青壺道長曾將通傳符贈予陳某時交代過,若遇上禍事,燃之可求助於他。”
“青壺道長呢?”
小柒道:“是這樣的,空幽谷老太君於月前暴斃身亡,至今死因不明,谷中之人連同青壺道長皆忙於此事,便由我家莫離公子代替前來料理書院一事。”
那人抹去額上的汗,仍夾着腿道:“行吧行吧,管他是甚麼青壺道長呢,還是甚麼莫離少俠,就算是豬少俠,牛少俠,只要有能耐處理此事,金子銀子是斷不會少了的。”
聞人一行啞口不言......
怪就怪在這裏,此一番對話下來,竟無一人彎腰去拾滿地的珠子翡翠,莫不是氣節高尚,便是被來人給嚇得不輕。
唐凌抱了抱手道:“方才聽這位老爺叫喊,想必不知書院一事已了。”
那人一跺腳,地面震了震:“沒可能,此事沒那麼簡單,我來時經過矮子巷,那鬼自地底下突然冒出來,蓬首垢面,形容寢陋,滿身烏漆,沖我是又哭又笑,可怖至極。若非這些金子寶玉替我擋着,我陳某早被她捅成爛泥了。”
說著扯出身前衣裳,一片大大小小的窟窿皆由短巧的匕首造成,日光下尤其觸目驚心,看得大傢伙兒如墜冰窟,陰涼透骨。
唐凌嗅出了他身上的墨香,搖搖頭:“陳老爺那是碰上了昨晚遇害的趙家人吧,只是神智不清了,並非甚麼鬼怪。”
聞人莫離微微頷首,也沒察覺書院此時還有甚不妥,正欲安撫眾人,但一眼瞥過,卻留意到陳老爺脖子上一段纖細微芒,忽地眉頭一端,問道:“那是何物?”
“絕無可能,趙家上下哪一個我不認得,沒有這樣的凶煞!”陳老爺邊說邊掏出脖子上的飾物,卻是簡簡單單的一根紅繩,其上打了個紅豆大小的結作為吊墜,與他身上珠石相比,頗不起眼。
聞人莫離一看,便知這掛飾的確出自道人之手,因其只有紅豆大小,便叫它做玲瓏結,他們打玲瓏結並非自己來用,往往是贈予他人。
一旦有邪祟近身,此物可護主周全,閃爍微弱的光芒以警示主人。
陳老爺將它摘在手中,疑道:“此物亦是青壺道長相贈,尋常不會這樣,今兒個怎的發起光來了?”
的確有問題,但聞人莫離並未驚動面容......
這陳老爺見對方一句話沒說,心中憤慨,心道這玲瓏結原來只不過尋常之物罷了,並非青壺道長口中所說靈寶,卻叫他附着通傳符拿來抵了老大一筆賭債,簡直豈有此理,着實讓人憎憤。
轉念一想,這莫離公子看上去可比青壺那老道士氣派華貴多了,說不定也是個厲害人物,既然來都來了,倒不如死馬當活馬醫了。
如此鄭重思忖一番,方道:“那個,莫離公子你看啊,就算書院一事已了,也未必整個牙灣鎮就安寧了,此次是我陳某倒霉給碰上,下回可不知輪到誰頭上了,哪個還會同我這般福大命大喲。”
“為了咱們牙灣鎮,哪怕是叫我陳某出再大的錢再大的力,我也義不容辭!只懇請公子慈悲為懷,憐憫我等,若將鎮子上的禍害徹底清除,護我一方無虞,那便是公子賜福了。”
“陳某,感恩!!”
再鄭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在場眾人皆為求此福欲行大禮,被聞人莫離擋下。
未等聞人莫離開口,小柒又搶他一步道:“我家公子既然來了,此番自是要護這鎮子周全的。”
......
而後得知,這陳老爺,單名一個貴,字仲安,乃是牙灣鎮一帶有名的大戶。因着家底本就殷實,又頗懂為商之道,是以家財日厚,年紀輕輕就捐了個員外郎,方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弱冠之年迎娶美貌嬌妻,繼而又先後納入了柳氏、江氏與姚氏三位妾侍,一個個燕瘦環肥、別有韻致,旁人見了,都要道一聲陳老爺好福氣的。
內里日子和和美美且不說,良田千頃米面成倉倒也罷了,就連其下客棧與賭場生意都火得羨煞旁人。
只不過近半月才蕭條下來,蓋因書院一事,鬧的人心不安,生意也不好做,王家滅門慘案后,街上鋪子乾脆都關了,陳老爺也沒個例外。
聞人一行至此,先料理了書院後事,後於“春宵帳里”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皆查看一番,方在這客棧大門處掛了一隻銀鈴,又叫其餘弟子分別帶着鈴鐺去到鎮子的各個街頭路口處懸挂。一旦有邪祟作亂,那無舌鈴鐺便會響動。
是以這日早上,挨家挨戶都看到了那飛檐走壁白鶴一般的少年,以及風過如鐘的稀罕鈴鐺。
整座鎮子上空,一道又一道銀光劃破長空,六位燦若明珠的少年彷彿拉開了一道遮天蓋地的六合陣,於雲端之上散發出隆重而神聖的瀲灧光芒,光華傾瀉如注,驚為天人。
牙灣鎮熱鬧起來了!
所有人都不再擔心受怕了,街上看客漸漸多了起來。
而此時,聞人莫離依然沒能逃過陳老爺的盛情“款待”,陳老爺因先前矮子巷一事仍心有餘悸,落下了陰霾,諸如“家中妻妾身嬌體弱,因此事鬱結不暢已有數日,還煩請莫離公子去家中坐坐,若內人能得啟示一二,便是極好的。”
“陳某突遇不測,也唯恐蹚壞了賭場風水,倒不是生意好與不好的問題,只怕到時候衝撞了客人。此事可大可小,陳某不才,一生見過的賭徒比這整個鎮子裏的人還多的多,那些賭場失意之人,妻離子散、尋死覓活都是尋常見的。但當倘若莫離公子能去看一眼,即便再有這樣的事情,我陳某心中也許會好受些。”
“茶樓代我掌柜的,是個女子,正巧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昨兒個還跟我說肚子不大舒服......”
“我那千畝良田,公子你看......”
各種情由層出不窮,無非是想讓聞人莫離替他里裡外外都查探一遍方才安心。
等聞人莫離走了一圈再回客棧時,颯沓如風,已然是做不到了。
陳老爺滿面油光,笑容可掬的跟在他身後進來大堂:“莫離公子可真是......”
“無須再言,我知道~”聞人莫離抬手打住了他,從懷裏掏出一物,“這護身符,可贈予陳老爺。”
陳老爺立時接過往懷裏一揣,一雙綠豆般大小的眼笑得幾乎看不見了:“公子好比那春風拂過我牙灣鎮、艷陽灑落我‘春宵庭’~”
坐在一旁喝水的唐凌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此前因菜頭之故,他幾人被聞人莫離勸下,暫且留個一兩日再走。
又有陳老爺盛情邀請,便一同來了這鎮子上堪稱最豪華且最有情調的一家客棧,也正是陳老爺的產業之一,客棧名日“春宵帳里”~
也不知莫離兄聽了這句話此刻心中有何感想,總之唐凌再沒聽他說一個字。
這個賈大膽么,一看就不是甚麼好人,也就聞人莫離脾氣好,換做是唐凌,早不耐煩了。他沖聞人莫離喊了聲:“莫離兄,要不要過來喝茶?”
聞人莫離忙應道:“好!”
陳老爺也要過來坐,唐凌道:“陳老爺,你這麼忙,還有時間在這兒喝茶么?”
陳老爺嘿嘿笑道:“不忙不忙,沒啥可忙的。”
唐凌:“......”
此時離正午尚早,客堂卻幾乎坐滿了人,大多是聽了有仙家在此,來近距離瞻仰的。聞人莫離想必也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全程從容不驚慢悠悠的喝着茶。
不多時,人群中有一人,引起了聞人莫離的注意。
那人剛闖入客棧,鶉衣百結,黑眉烏嘴,眼下淤青直掛到面頰,不知熬了幾度更,形容疲累不堪,雙眼卻比飢鷹犀利,在大堂尖銳且急迫的掃來掃去。
那乞丐般的人並沒有注意聞人莫離,反而是將目光鎖定在陳老爺身上。
見着陳老爺,如徘徊許久的飢鷹,鉤爪鋸牙自門邊一下伸了過來。
聞人莫離當真以為那人凶餓之極,正準備出手,關鍵時刻卻見“咚”的一下,那人已硬邦邦跪在了陳老爺腳下,昂着頭看他。
目色也轉變成了苦苦哀求。
人群中很快有人認出了那張臉,微呼:“這不是葯香村的那個沈袈易嘛!!”
“不錯,就是他。”
陳老爺早換了一身綉紋綴珠的紫紅長袍,外罩一件綢面鮮亮的翠綠色對襟褂子,見了來人,只低低的看了一眼,抽出別在腰間的象牙摺扇,沖店小二招了招。
小二手上正忙活,見老爺使喚,忙低頭哈腰的跑過去:“老爺!”撇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雙腿開始止不住的發顫。
陳老爺大手一揮,不輕不重的拍拍小二的肩,若非今日有貴人在場,這一手便是要將他扇個滿地打轉的:“三番兩次了吧,宵小鼠輩衝撞了我倒不打緊,若冒犯了莫離公子,陳某罪過就大了。”
老爺越是和藹,小二就越是發慌,那一掌落在肩上,已將他半個瘦小的身子壓歪了,他始終沒敢抬頭,指尖死死地絞着,為難的道:“老爺,他......他......我,我以為上次將他......攆出去,他就不會再來了。”
陳老爺用手中摺扇敲敲他頭,氣得說不出話,小二抱頭縮起,噤若寒蟬。
這時,地上那沈袈易朝着陳老爺打起了手勢,一會朝着門外指指,一會又指指自己,動作雜亂,叫人難以理解。
沈袈易是個啞巴,見無一人看懂他手勢,又急了起來,強行拽下右邊袖子,曲臂抓住一小寸袖口,趴到地上,上半身扭曲成一個誇張的弧度,小心謹慎的替陳老爺拭去鞋面上的白污。
陳老爺立刻抬得腳來將他踢翻,怒極了罵:“別弄髒了我的鞋!快快快,給我轟出去!”
那人被他一腳踢得面色蒼白,好似舊傷未愈又遭了一記重創,胸前衣襟竟迅速浸了一片殷紅,而他依然沒有哼出一絲絲痛,只將先前手勢再做了一遍。
陳老爺催促小二道:“還不趕緊的!”
小二哪敢不從,忙拉起那人一隻胳膊就往外拼了命的死拽。
“慢着!”聞人莫離將他攔下,“他說他每日都會來客棧門口看看陳老爺在否。”
那沈袈易聽了此話,激動的連連點頭,模樣極其狼狽。
“嘿,你還沒完沒了是吧。”陳老爺走到他身前,重重捏起他下巴,“你求我借錢,借,那是我陳某仁義,不借,誰又能說一句我的不是。你倒好,日日守着是想怎樣?!訛我啊!!”
男子本就兩腮無肉,被他一捏,更是高高突出了顴骨,撬開的嘴裏竟看不見舌頭,也只能“嗷嗷”嗚咽,凄涼又無奈。
陳老爺見他這幅樣子,似乎於心不忍,鬆了手,把話說直了:“也並非不能借,我陳某慷慨解囊的時候還少嗎,換做旁人來求我,我陳某或許都能借,唯獨你不行。你上衙門詆毀我、告我一狀時,可曾想過會有跪下來求我的一日。”
陳老爺在堂中大搖大擺的緩緩走着,眯了眯眼道:“好在我陳某一向做的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才沒叫你給毀了名聲。如今方圓百里,誰不知道你沈袈易吃過牢飯,又有誰還會相信你這種人。”
眾人面色各異,無人闊論。
陳老爺說完,轉過身來,卻忽地被一頭扎過來的沈袈易給唬得愣了愣,條件反射般猛抬起一腳......
桌椅盤碗都砸了一地,客庭中的閑人一下都不敢再呆了,走的走,散的散,都退至大門外去看熱鬧。
哪知那沈袈易還不死心,又從地上爬了起來,再度沖陳老爺撲過去。以卵擊石,毫無疑問又是被沉重一擊,直將大門右側的櫃枱給砸得一塌糊塗。這一下,讓他趴在地上久久動彈不得,所有人都以為沈袈易再也爬不起來了。
可沈袈易顯然是瘋了,他竟然抓起地上一塊碎片,朝着陳老爺狠撲過來......
沈袈易被踢出客棧的時候,正好撞在街上一輛緩緩行駛的馬車上,馬車立即停了下來,車廂內發出了如鳴佩環的清靈之音,而沈袈易這次再沒能爬起來。
“甚麼人,膽敢驚擾我家公子的車駕!!”
車廂旁邊站着的一位女子怒喝道。
除了她,馬車後頭還有十來位衣着端整的隨行者,突遇此狀,驚容失色一併上前來,伏第車前,靜候車廂內的人發話。
“喲,這是哪位公子爺,今兒讓您給撞上了倒霉事!所以說,出門在外,還得翻翻黃曆不是。”陳老爺大剌剌出門,朝人高聲喝道。
本來圍在此處的大都是矮子看戲般湊熱鬧,不知情者聽他這一句,還以為馬車將人給撞死了,唏噓聲此消彼長。
陳老爺去到人跟前,這樣的車馬陣仗見得多了,自是不屑於放在眼裏,慢吞吞搖了扇子道:“哎呦喂,我說你家公子莫不是給嚇着了吧,多大點......”
陡然,話風一轉:“多大點事兒~那也是我陳某門前鬧出的笑話,自是由我陳某人來擔,姑娘你說是吧,讓你......與你家公子受了驚,實在慚愧。”
變化之快,實在令人折服。
那姑娘沒搭理他,轉而向車廂內之人道:“雲想不慎,讓公子受驚,自請責罰。”
聲音不大,但嗓音輕亮且不乏犀利之色,想必不過十又七八的年紀,便是請罰也頗有那不卑不亢之意,再加上這一行人行止個個蕭肅且練達,乃是習武之人慣有的氣質。
只是等了許久,卻不見車廂內有所回應。
唐凌偏了偏腦袋想,一匹凡人不識的千里良駒,一群身手矯健的隨行者,突遇此狀,也並卻未貿然出手,可見他們此行刻意低調,並不想惹人注意。
但遇上了陳老爺,這下不想引人注目都難了。
前段時間因關山書院一事,所有人都在陰霾底下憋了許久,好不容易得到了聞人氏的庇護,還不都像游魚似的紛紛冒頭,又驚又喜。
且“春宵帳里”又位處牙灣鎮最繁華的地段,是以原本還算清凈的客棧門口很快便鬧哄起來。來歷莫測的車馬隊伍,生死未卜的倒地男子,如何不叫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