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我心上的人,屍骨未寒,我的肖像描圖就已經被送到了人家案上,給人當成貨物一樣挑揀。您明知道張珏是什麼樣的人,您還逼着我,一次次的送上門去,給人當成取樂的玩意兒。十三歲,我才十三歲,您為了所謂前程,命人請了個教坊媽媽來調我的飲食身段,教我學如何伺候男人,如何勾引男人。我這樣不知羞恥,不正是您喜聞樂見的結果嗎?”
“住口,住口!”暮雲揚起的手,下意識就落下來,在視線觸及趙嫣滿眼的恨意之時,又生生停住。趙嫣是她的骨肉,是她難產九死一生誕下的女兒,是她唯一的指望,是這世上僅存與她有着同樣血脈的親人。縱是極怒,亦下不了手,打出這一掌。
趙嫣仰着頭,不搖不動,定定注視着暮雲,濕潤的髮絲貼在雪白的臉頰上,妖媚而凌亂。“我長成了您希望的模樣,如今又來怪罪我,不該失了郡主的儀範和體統嗎?我到底該堅持什麼?母親,不若您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您才滿意?”
“我……我何曾說過要你如此……如此……”暮雲揮起的袖子落下來,無力地垂在身側,“平昭,母親難道不是為了你的前程?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家嗎?你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容貌,合該嫁入高門,盡享榮華,你為何一再曲解母親的好意,一再辜負母親的苦心?”她垂頭閉目,藏起眼底泛起的紅。
“苦心?”趙嫣笑了笑,她抬手撥開眼角的碎發,轉身坐回妝枱,“母親為我苦心經營,真是勞煩您了。可不管我再如何下賤,再如何勾引,都不可能做張珏的妻啊。您再是如何奢望都無用,不是我不肯為前程圖謀,是張家不會要,張家根本不會允許我入門,您難道不懂嗎?”
她拾筆畫眉,對鏡認真勾勒着眉尾上挑的弧線。她本身眉形生得濃平英氣,更像父親趙珩,為符合南陳時下審美,婢子們總將她眉形修得單而纖細,再在眉尾掃上幾筆,就多了几絲隱約的媚。
暮雲望着鏡中女兒俏麗的臉,這樣的好顏色,許了張珏實在是有些可惜的。往上數三代,張家在南陳世家中算不得頂出色,如今封了異姓王,也不過佔了亂世的便宜。依着她的想法,若是趙嫣能入宮自是最好,再不濟嫁個龍子鳳孫,那才真正回京有望。
趙嫣哪裏比不得張榛榛?為何她暮雲的女兒就要忍氣吞聲一輩子被淹沒在巴掌大的平都城?
她如何不知道,趙嫣所言句句屬實,她如何不知道,張家不易相與,可她沒得選,這條路不得不走,這前程不得不博啊。
“可是張珏喜歡你,平昭,張珏他喜歡你!放眼平都城內,哪家閨秀有你這樣的顏色,這樣的……只要張珏堅持迎你為正妻,就還有機會,就可以……”
“母親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張珏,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張景玉,他是傻子嗎?他是什麼情種嗎?您當真以為,以為憑我的姿色,憑□□歡愉、肌膚相親,就能讓他寧願冒着得罪聖上的風險,堅持要娶了我嗎?”趙嫣推開面前盛滿珠寶的妝奩,疲憊地起身走向錦帳,“母親明明比我更清楚,我這輩子,原就是沒得選的……”
過了許久,趙嫣伏在帳中,聽見身後低淺的呼吸聲消失了。
風從敞開的門隙吹進來,攜着幾許夜晚的寒涼。
月嬋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小聲喚“郡主”。
趙嫣雙手掩在面上,看起來像是在哭。待聞聲轉過臉來,才發覺她雙眸澄凈乾澀。月嬋越發心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郡主就再也沒有哭過了,被襄爰郡主欺負的時候,被張世子輕薄的時候,與翟公子鬧彆扭他一氣之下去參軍的時候,甚至聽聞噩耗知道翟公子去世的時候……她作為貼身服侍的婢子,都不曾見過郡主流淚。那些委屈和悲傷,究竟是如何消解的呢?
月嬋走過去,將錦被拉起來,替趙嫣蓋在身上,“郡主……”她猶豫片刻,下決心般咬牙說道:“程寂還在外面候着,要傳進來嗎?”
她本是不贊成郡主將一個北涼男子放在身邊的,可如果郡主當真看重他,如果他真的能慰藉郡主……
趙嫣怔了下,她全然忘了,自己曾傳喚那北人跟自己進來。
“母親沒有為難他么?”
月嬋道:“殿下倒沒有,不過湯嬤嬤不肯饒他,說要教他立規矩,命人強按着他跪在石子路上,教他說‘請殿下金安’。”
“那他說了么?”
“沒說,死犟,氣得湯嬤嬤要賞他幾鞭,恰巧殿下出來,這才將他放了。”
趙嫣想到程寂那張平靜淡然的臉,和湯嬤嬤拿他沒轍的樣子,不由失笑,“想不到湯嬤嬤那麼厲害的手段,也有遇到硬茬的一天。”宮裏浸淫半輩子的老嬤嬤,折磨調理人的手段最多,石子路上跪着,肩上再使人重壓,不消片刻,膝頭小腿就會淤青一大片,疼得路都走不得。程寂吃了暗虧,那張臉上還能保持着原本的淡漠嗎?
本已缺失的興趣,瞬間又被提起了一點。趙嫣說:“替我找身衣裳換,然後把他傳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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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門敞開着,三足落地銅爐內正燃着香。程寂腳步遲疑地頓在門前,被人從后推了一把,才提步跨入裏間。
屋內已經清理過,整潔如舊,層層幔帳半掩着暈黃的光。趙嫣懶洋洋地坐在棋案前,指了指面前的棋盤,“手談一局,可肯賞光?”
程寂瞥了眼棋盤,沉默着。
他比從前更加抗拒與面前的人獨處。
趙嫣不在意他的態度,也懶於理會他想些什麼。
她沒有看他,一面將手裏的棋子擺在棋盤上,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被罰了?滋味可還好?”
腿骨隱隱作痛,疼痛程度尚可忍耐,對受盡折磨的北涼俘虜來說,這種內宅善用的作踐法子實在算不上什麼。
趙嫣沒得到回應,丟開手裏的棋盒抬眼看向遠處站着的人。
她面容冷下來:“你不高興?你有什麼資格不高興?”
程寂立定在五步之外,昂頭挺立,視線隨意落在窗欞上,連看也不想看她。
趙嫣不怒反笑:“你心中瞧不起我,覺得我是女子,不配使喚你這樣桀驁的奴?”
她伸出手,袖底露出一截紅色的鞭柄,緩緩將鞭身抽出,“啪”地一掄,甩出響亮的破空聲。
程寂目光落在鞭稍上,靜默數息,緩緩閉上眼睛。
趙嫣笑了,“你寧願受笞,也不願聽我的話,不願與我對答一言,是么?”
這些日子以來,她確實過於縱容他。將他單獨養在距離自己最近的跨院裏,未曾指使他做任何粗重的活,大把銀錢拿來給他療傷買補品,他以為他憑什麼?
不過是仰仗着,這副身量,這雙眼睛。仰仗着,她對那人的負疚,償那人的情……
鞭身騰起,趙嫣揮袖,程寂雪白的衣衫瞬時撕開一道口子。鞭子是特製的,牛皮穗子裏混着金屬絲,韌而利。
他悶聲扛住這一鞭,硬生生忍着火燒火燎般的刺痛。單薄身形晃了晃,咬牙忍住了快要衝口而出的痛呼。
趙嫣心中那塊本已勉強縫補起來的疤,瞬間空了去。
翟星澄從來不會這樣對她,從來不會。
她收起長鞭,用鞭柄抵着程寂的胸口,“你想死,你想求死?”
程寂半闔的眼帘掀開,淡漠的眸子裏瞬間漫上無比複雜的情緒。
渴望的,哀求的,軟弱的,欣喜的……
“我猜對了,是么?”
程寂抿抿嘴角,無言地回應了她。
與其牲畜一般受人折辱,不若趁着脊樑未斷,舍了這無望的一生。
“我若是不準呢?你是我的奴,你的生死由我來決定。程寂,認清現實,你沒資格在我面前擺出這幅清傲高潔的樣子,我想折磨你,自有一萬種法子。只要我不答應,你就是進了閻王殿,我也要把你活着揪出來,你大可試試!”
她丟開鞭子,垂低眼眸,看見他染了污塵的衣擺。
“將褲腿挽起來。”她突然說。
程寂眼底一片幽暗,深濃的恨和恥在胸腔中混駁成一片吐不出的濁氣。他臉色因受辱而微微泛紅,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還是你想我叫人來,幫你脫?”
不待他回應,她已提聲朝外喝道:“來人!”
幾個黑色的影子飛快出現在窗外,程寂瞳孔微縮,下意識護住腰間的錦帶。
趙嫣笑了聲,“原來你知道怕的?”
她抬起手,指尖按在他扣在錦帶的手背上,將他修長的指頭一根根掰開。
她玉潔的指頭拂在錦帶的扣頭上。
輕輕地,“嗒”地一聲。
錦帶垂吊的兩條玉珠穗子相撞,緊束的袍子齊腰散開。
趙嫣攀住他的手,與他調轉了站立的方向。
程寂被猛地推向靠窗的大炕,棋盤上散落的雲子嘩啦啦地落在錦繡的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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