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巨大的人間荒謬

雖說約定了三天後再見，但二葉亭楓總覺得放不下那個孩子。

個子小小的，貓一樣的眼睛大大的，分明穿着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卻不顯古板，一人分飾兩角的樣子活潑可愛。

但那雙鳶色的眼睛裏，卻滿是幽深和空茫。

二葉亭楓彷彿聽到了那沉默后的委屈和慟哭。

所以，等不及先完成黑衣組織的任務，等不及先從部下那裏得到相關的全部情報，等不及好好睡一覺，二葉亭楓就又來到了津島家。

輕巧地在那孩子可能會出現的幾處地方留下了統計35枚竊聽器后，二葉亭楓又轉了個彎，回到了那個空蕩蕩的偏院。

他走到緣側上，靠着那扇明障子坐下，沒有弄出半點動靜。

但二葉亭楓超於常人的身體素質卻讓他聽到了屋內規律的呼吸聲。

一呼一吸，頻率像是天上的繁星在眨眼睛。

莫名想到那首廣為流傳的兒歌，二葉亭楓不由得莞爾，也無聲地說了句：

“好夢。”

大約是因為青森不比東京那樣高樓林立，長夜破曉的時間似乎也更早一些，故此只過了不到三個小時，二葉亭楓就在女僕到來前離開了。

並在緣側上留下了第36枚竊聽器。

當二葉亭楓再次回到豐田皇冠上時，正好聽到了女僕的那聲：

【修治少爺，該起床了。】

啊，原來你叫津島修治嗎？

二葉亭楓啟動車子，將這個名字在舌尖來回念了兩三遍。

“修治君？還是小修治？唔，小治如果知道我這麼喊他的名字，會生氣嗎？”

那雙彷彿遊離人間的鳶色雙眼再次浮現。

“不，那孩子會覺得無所謂吧。

名字也好，身份也好，任何人也好，那孩子還沒有找到值得他留戀人間的理由呢。”

另一邊，津島修治熟練地在女僕到來前睜開雙眼。

他掀開被子，整理了一下並沒有多少褶皺的和服與床褥，定定地坐着。

彷彿一個沒有情緒的人偶娃娃，眼中不見睏倦，卻也沒有絲毫活力。

“修治少爺，該起床了。”

例行公事般說完這句話，女僕就迫不及待地拉開了明障子，目光痴迷地流連在屋裏的少年身上。

啊，果然，小少爺漂亮的臉蛋會讓人心情變好呢。

女僕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器，從津島修治黑色的捲髮看到白色的足袋，良久才心滿意足地收回了視線。

只是當她看向那整齊的床褥時，嘴角卻不自覺地向下了幾分，說道：

“整理床褥是下人該做的事情，如果家主大人知道修治少爺這樣不懂規矩，會很失望的。

少爺的衣服也是，下次換衣服的時候，請吩咐我來幫忙吧。”

津島修治卻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沉冷的鳶色看向女僕，彷彿看穿了她靈魂的底色。

女僕被這驚人的眼神看得心悸，正惶恐地想低下頭去，又似想起來什麼一般，揚起了得意的眉眼。

津島修治是家裏最不守規矩的孩子，比起修治小少爺，夫人一向更相信自己呢。

津島修治離開了。

他身後的房間裏，女僕不知為何，竟俯身在那床整齊的床褥上，陶醉地嗅聞着。

竊聽器無法傳輸畫面，故此二葉亭楓也只是覺得津島家的上下尊卑過於明顯而已。

根據36枚竊聽器里傳過來的內容，二葉亭楓重新鎖定了位於餐廳的那一枚。

【幸治不愧是我的長子，這次隨高橋議員出差，獲得了議員先生的賞識呢！如果你能在政壇上大放異彩，津島家也能收穫新的榮光啊！】

威嚴刻板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津島修治的目光卻依然如往常那般，落在那10cm的隔間落差上。

從外牆連貫性上來說，津島修治所在的小餐廳和父親、長兄所在的大餐廳，理應是同一個房間。

但父親和長兄房間所在的區域卻被砌高了10cm，不過抬腳就能邁過去的距離而已，卻是津島修治無法跨越的高度。

作為家中的幼子，他依然蜷縮在小餐廳的末位，對着眼前一成不變的米飯、味增湯、煎魚、玉子燒和腌漬小菜，只覺得呼吸不暢。

身旁的其他兄長都一如往常，沉默地將大前天、前天和昨天吃過的食物，一口一口地送進嘴裏咀嚼。

津島修治覺得自己一定陷入了某個無盡的循環里，於是他也像大前天、前天和昨天那樣，胃裏翻湧起了一陣絞痛。

誰來救救我啊。

好疼。

我最怕疼了。

恍惚中，似乎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津島修治回神向聲音的來處看去。

“修治，也太失禮了，你竟然在吃飯的時候出神嗎？！”

津島修治熟練地放下筷子，目光落在那10cm的天塹上，安靜地聽着來自父親的訓斥。

“真是一點都比不上你的兄長們，虧得你的母親還和我誇讚你最近的禮儀進步了呢！

真是的，本來還想讓幸治帶着你們幾個兄弟一起去見見世面的，我看你還是乖乖待在家裏吧。

要是再出了什麼失足落水的意外，可就又要讓津島家蒙羞了！”

津島修治沒有回答。

然而一直掛着單邊耳機的二葉亭楓，卻是倍感荒唐地嗤笑了一聲。

他和酒店的服務人員抬手示意了一下，就再次把豐田皇冠開出了酒店的停車場。

在第二次返回津島家的路上，竊聽器里又傳來了有關津島修治的話題。

【修治，你太讓我失望了，教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卻連餐桌禮儀都做不好。

也許你的貼身女僕說得很對，伱缺少的不是知識，而是意志，是成為一個津島的覺悟。】

溫婉的女聲說出了不容拒絕的話。

【從今天開始，你就跟着你長兄的家庭教師學習吧，你從前的老師對你太過仁慈了。

還有，作為在眾人面前失禮的懲罰，你就先把家規抄上五十遍吧。】

當二葉亭楓趕到津島家、又通過【劇本組】快速定位到津島修治時，小少年正在跪坐着挨打。

柔韌的枝條在被用力揮出的那一剎那，空氣都彷彿被劈開了一個角。

但這枝條卻在小少年細弱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條一條的紅痕。

“修治少爺，你要感激我才是，正是多虧了這樣的疼痛教育，你的長兄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啊！

作為一個津島，你必須有面對疼痛磨難的勇氣！”

在這一刻，二葉亭楓彷彿看到了巨大的人間荒謬。

順手將一個竊聽器當作飛鏢投擲出去，阻攔住男人施暴的動作，又快步移動到男人身後一擊襲向對方後頸。

踢了踢昏倒在地的男人，二葉亭楓再次對上了那抹鳶色。

良久，他輕聲道：

“抱歉，我不該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