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往事不可追(一)
“小村”是個村子。
並不是這個村子就叫“小村”,而是它實在太小,小到甚至不需要一個名字。因為既不會有人從外面來到這個村子,村子裏的人也絕少出去。
他們過得生活幾乎是與世隔絕的。
但是和外面成千上萬的村子一樣,這裏的人淳樸,勤勞而善良。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平和而滿足。
就是村子裏那幾個最血氣方剛的少年,最大的願望也只不過是能買一條那種刺繡的絲裙送給他們心儀的女孩子。
這樣的小村子,居然偶爾也會有波瀾的。
——這世上又有哪個地方是真正平靜的?
馬蹄聲。
這個村子裏本沒有馬一匹也沒有,可是現在忽然就有了馬蹄聲,而且不是一匹,而是四匹。
四匹馬的蹄子踏在小村唯一的一條路上發出雜亂的聲音,從村頭一直響到村尾。
到村尾它們還在響,四匹馬在地上不安分地踏步,鼻子裏響亮地噴着氣。
老張頭就是睡得比豬還沉這會也應該醒了。
老張頭是這個村子裏老村民了,他整個人不起眼得就像他那間屋頂的茅草都經常被風吹掉的破房子。甚至就連這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都沒有什麼人注意他。
四匹馬噴着響鼻,就停在他的門口。
四個精壯的少年還在馬上。
四個英俊的少年,不僅英俊而且都很富貴。光是他們身上穿的絲綢衣服老張頭這樣的老頭子大概一輩子連摸都沒摸到過,更不必說他們的帽子上還鑲嵌着拇指甲蓋那麼大小的明珠!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小村子裏絕對稀罕得就像公雞下的蛋一樣。
稀罕的東西本來走到哪裏都絕對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但是現在村子裏的人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看的。
——只因為他們的前面還有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她的頭髮都已經散亂鞋子也快要破了但是她還在跑,用力地跑。一直跑到老張頭的房子前面才停下來。
她停下來是因為她已經沒地方可跑,也跑不動了。
四匹馬把她團團地圍在了中間,馬上的人還在笑,他們笑得說不出的得意又說不出的輕浮,就像這世上最常見的那種紈絝子弟一樣。
他們的手中有劍——四柄劍鞘上鑲嵌着閃閃發光的寶石的劍。
可是他們的劍柄沒有拔出,他們只不過用長長的劍鞘伸出去撥弄着女孩子的衣服和頭髮。
女孩子的嘴角緊緊地抿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她的眼裏彷彿已經有了水光,仔細一看卻只是眼睛太過明亮而已。
一個少年甚至用劍鞘挑起來她的下巴,嘻笑道:“李家少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還跑什麼跑,你跑得了么?”
——強搶女孩子本來就是這種有錢還有點功夫的大少爺們最擅長的事之一,他們這些小村子裏的草民又能怎麼樣?
就連那些女孩子豈非通常也只能忍受?
老張頭已經準備悄悄縮回他的房子裏去。
這時那女孩子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拽住劍鞘向一個很巧妙的方向拉了過去。
馬上的少年立刻就在馬下——而且是跌下來的,不管多麼英俊的少年跌下馬的姿勢都絕對不會好看。同時女孩子的腳重重地踢在他的小腹上,少年立刻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
另外三個少年的臉色都變了,一個抬起手中的馬鞭手衝著女孩的臉就是一鞭。
鞭稍在女孩的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不料女孩反手捏住了鞭稍用力一帶,第二個少年也已落馬。
這女孩子竟然是學過武功的。
眨眼間另外兩個少年翻身下馬,地上的兩人一滾站起,四隻拳頭同時向女孩的身上招呼過去。
女孩用的是掌,她學的居然似乎是一種很正宗掌法,每一掌的拍出都絕對有序也絕對有效,可惜她學得實在不怎麼樣,何況她的對手是四個這樣的小夥子,轉眼間她身上和頭上都已經挨了好幾拳。
如果是尋常的女孩子此刻一定已經哭起來。
她的眼睛卻還是很亮嘴角也依舊抿得很緊,似乎就是到死也不會哭一聲更不會討一聲饒。
她只是加重了掌上的力道轉眼也已經給她的對手好幾拳。
這時一個少年忽然“嗆”地一聲拔出劍來,暴喝一聲向她刺去——被再漂亮的女人打對男人來說都絕對是一種不可忍受的恥辱。這個人竟然已經動了殺機。
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左攻‘曲池’,右接‘合谷’。”
老張頭不知何時已經倚在小院兩根柴禾立起的門框上。
女孩一愣,左手閃電般拍向少年右臂彎,右手向他指間一套——少年的佩劍居然不知怎麼就落到了她手中。
老張頭又說:“左走艮步,削右下!”
艮步!
這山野之中的農村老漢竟然說的是八卦步法!最驚奇的是那女孩居然也知道!
她的步子如同未動,身體卻已經動了,動得讓人來不及察覺,同時手腕一轉劍鋒已向右削下——那裏另一個少年的拳頭正想打向她的腰。
“離步退,劍左!”
這時女孩卻愣住了。
——離步明暗不定,虛實相輔,怎麼個退法?
她雖然懂得八卦武功卻太粗淺了,竟然不能變化。這時四人都已經拔劍,冰冷的劍氣已經封住她的呼吸。
忽然空氣里響起“嗆”的一聲。
只有一聲。
劍就斷了。
四柄劍全都斷了,四柄全都從距離劍柄一尺三寸的地方斷開,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就彷彿是誰用尺比量着裁斷的一樣,甚至也沒有人看清它們是怎麼斷的。
“鬼!”忽然有個少年大叫了一聲。
除了鬼誰還能有這樣的力量!
他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滾到馬跟前,又連滾帶爬地上馬,打馬的時候他們幾乎連鞭子讀握不住,轉瞬就已經從這個見鬼的小村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回頭看都不敢看一眼!
女孩還站在原地微微地喘着氣,但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神色還是那麼倔犟,這真是一個堅強而勇敢的女孩子。
老張頭微笑道:“你累了,為什麼不進來坐坐?”
女孩一句話都沒說,立刻就進去了,她甚至不擔心是否會遇到危險,她似乎對自己會有什麼樣的處境完全不在意。
老張頭知道能夠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本事足夠大,那麼就很可能是因為足夠傷心。
——一個傷心的人,往往容易自暴自棄,往往對什麼都不太在乎的。
但這又必定是個驕傲的女孩子,她不在乎危險,但是也絕對不會任由別人侮辱。
這樣的女孩子必定不是個脆弱的人,又有什麼事情讓她這樣傷心呢?
不過老張頭並不是個好奇的年輕人,他已經是個老人了。一個老人對這些事情絕對不會像個小夥子那樣刨根問底的。
他只是拿出兩隻粗糙的木碗和一壇同樣粗糙的劣酒,說:“打完架總免不了口渴的,我們來喝一碗酒好不好?”
女孩居然立刻回答:“不好。”
“為什麼不好?”
“因為我從來不喝劣質的酒。”女孩道:“你既然能用那樣神奇的法子救我,自然也有法子弄到好喝的酒,你為什麼不請我喝好酒?”
那四柄劍竟然是斷在這貌不驚人的老頭手上!
那麼他豈非一伸手就可以把這得寸進尺的小丫頭給捏死?
或許這孩子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是死還是活着。
——活着對她來說,本來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老張頭看着她,忽然笑了,他的聲音也忽然變了,變得充滿活力和說不出的威嚴。他笑着說:“你說的對,我既然請你喝酒,就應該請最好的酒。”
他接著說:“我們走吧。”
“去哪裏?”
“當然是去喝酒的地方。”老張頭微笑道:“我們既然要喝好酒,又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喝?”
他們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從此這村子再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