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慕少艾
天色幽暗,二人間也霎時無言。
這句話重重地擊中了衛驊的心,鄂烏理的話太突然,使得他竟一時大腦空白。坦誠地講,當他在晚會上被她儀態萬千又溫柔的氣質所吸引時,他就已經微微動心了。
可面對衛原的戲謔,衛驊還是鎮定地否認。他對她的欣賞,初期僅停留在一個太過沉穩持重的人被熱情所包圍時顯露出來的那種渴望;後來,他有意與她交談,或許也只是想再了解她幾分罷了,也可能是想疏解一下為臣的壓力,從未想過其他。
可不知如何,他卻讓這個少女動了情。瞧着她的模樣,不像是為在說笑,更不是在偽裝。
衛驊也思索良久,才說道:“大京有那麼多好兒郎,你完全可以挑選一個未曾娶過妻子的人做自己的夫婿。但你若來到我肅候府,便只能做妾,我相信你不是甘於屈居他人的人。”
大京的公、侯、將軍、三司等職位之人在正妻之外均可以另納妾,似三族族長亦或是衛原、雍齊這樣的高官都有兩三妾在府。他若是納鄂烏理為妾,亦是合乎禮義,驪王更是會對此感到滿足。
憑着內心,衛驊可能認為無所謂,畢竟這無礙於他的事業或名譽,反是完成了為公為侯“應做”之事;但若是再想長遠些,蕭葛蘭是那樣善妒而工於心計,鄂烏理又天真而對未來充滿憧憬,他便不忍心讓她的命運系在一起。生在權力中心,他看慣了權勢的朝榮暮滅,他也不希望在自己未來患難之時連累這樣一個無辜的人。
鄂烏理苦笑道:“臣女在驪國已經成了孤女,才被安排來到大京的。在琰國我只認識您一個人,只要我喜歡,無所謂為不為妾的,在大京我能有一傍身之地便足矣。”
衛驊沉默了。他或許有些動搖,轉而又處於兩難之中。
鄂烏理看出來他有意轉變,卻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冒進了,轉而低下了頭,微聲道:“是臣女唐突了,臣女告退了。”
衛驊沒有阻攔,而是任由她從自己身旁走過。鄂烏理的頭髮散出微微的幽香,使衛驊倍感心煩意亂。潛意識裏,他認為自己是不應對她動心的,更不可能納她為妾。
鄂烏理自己也摸不清他的意思,但她看得出,肅候絕非對自己沒有一絲感覺,否則他便不會來這裏同自己說話,更不會在自己說出這樣失禮的話時還不曾呵斥於她。
她搖了搖頭,掀簾入帳。
次日暖陽薄山坡,綠草參差,正是行獵的好時間。瑰里駕馬在草原上悠閑地逛着,正想着今日射下一隻什麼樣的動物回去好和衛騮哥哥或是弟弟炫耀,便看見樹林旁走着兩個身着騎裝的女孩正在有說有笑地交談。其中一個便是她許久未見的雍黎,另一人面貌似乎有些眼熟——她想起來了,此人便是代表琰國進行奉酒儀式的少女庄燕然。
瑰里本也不想躲着雍黎,便跳下馬向她們走去。雍黎似也看到她了,洋溢着笑容地向她揮着手,還拉着庄燕然朝她的方向跑去。
雍黎欣喜地說道:“許久不見瑰里姐姐,可好啊?”
瑰里笑道:“勞煩妹妹掛心,一切都好。”自從上次雍黎忿然離去,再加上蕭海斤同她的事情,瑰里如今見到雍黎笑得再也不如從前自然了,像是強笑,又像是敷衍地笑,不知為何。
庄燕然不似雍黎一般認識瑰里,她雖出身大族,可終究還是低瑰里這樣的宗室之女一等的,而她為人又謹慎持重如同她的姓氏,當下低眉行禮:“見過瑰里小姐,臣女名叫庄燕然。”
瑰里微笑道:“都是朋友,何須多禮。”
雍黎見狀也附和道:“是啊,瑰里姐姐同我熟地很,這般豈不是顯得生分了。”
庄燕然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看身側的雍黎。
瑰里隨意問道:“方才我來的時候,見阿黎和燕然小姐相談甚歡,不知你們在聊些什麼,可否讓我也聽聽?”
雍黎見她的問題正中自己下懷,忙拉緊了庄燕然的手臂,道:“此次秋獵,琰國同驪國有許多兒郎們都參加了射柳賽事,皆是雄姿煥發。我在同燕然猜測,當今大琰的哪個女子又喜歡上哪個郎君了。”
庄燕然與她對望一眼,說道:“是啊,今年衛氏的郎君很是多呢,估摸着定有許多宗室的女子為他們動情吧。”
瑰里不甚在意,只是隨便應着。雍黎見她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用意,便故意說道:“瑰里姐姐可認識北疆將軍蕭海璋的妹妹蕭海斤啊?”那次她同海斤摔跤輸了離去之後,便遠遠地看着二人交談起來,心中更是氣不過,想着既然看這兩人都不順眼,不如讓她們自己之間生出矛盾。
瑰里猜道:“可是海斤姐姐有如意郎君了?”
雍黎點點頭:“還是瑰里姐姐聰明。我和燕然都說啊,海斤喜歡輔國令府的三郎君衛騮,不知瑰里姐姐是否知道?”
那一剎那,瑰里瞬間驚怒不已。她確實記得海斤在河川之禮時問過她,她有沒有喜歡的人,還說自己亦有相中的郎君。可那人,怎麼會是衛騮呢?瑰里自小好強善妒,她如此傾心於衛騮,若是讓她看到海斤對衛騮示好,她甚至可以不顧其他同她較量一番。
瑰里雖極力剋制自己的憤怒之情,可散露出來的氣息卻被故意看好戲的雍黎和庄燕然捕捉得無遺。雍黎正準備持續向她發起進攻看她是否會失態,卻不料瑰里整理好心緒,微微一笑道:“那可真是恭喜海斤阿姊,衛氏的郎君都是不錯的。”
她雖說得雲淡風輕,可藏在袖中的拳頭已經攥得極緊。若雍黎有意試探她,這樣豈不是正中她意?若她也只是隨便說說,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也會遭到懷疑,反而惹來禍端。
雍黎被說得啞口無言,她正準備說點什麼激起瑰里的情緒,卻聽得瑰里戲謔道:“海斤呢?我要向她打聽打聽了。”
雍黎怔了一下,有些陰陽怪氣地道:“她應當在同衛騮郎君在校場射箭吧,你現在去還能看到她。”
瑰里笑道:“那就此別過雍妹妹。”
雍黎與庄燕然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小到消失,雍黎恨恨道:“她跟那個蕭海斤都是一個貨色,長着一副討人厭的嘴臉,說起話來能把人氣死。”
庄燕然陰惻惻地道:“你也別和她計較了,死了父親的女孩憐愛還不夠呢。別看她現在和你說得那麼平靜,好像還在祝福蕭海斤一樣,指不定早就恨上她了。咱們現在只需靜觀其變。”
雍黎點頭道:“燕然阿姊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了。”片刻,她道:“是啊,死了父親的女孩,不傍上嫡公主怎麼生存呢?等拾蘭公主出嫁,我看她倚仗誰。”
庄燕然的妒意不及雍黎深,畢竟她是庄氏大族族長的嫡女,無論如何她都有庄氏。可她也實是看不慣拾蘭和瑰里交好這件事,心也不覺地也被雍黎同化了。
庄燕然道:“她阿姊是主上指婚的長子夫人,將來必定要做王后的……”
雍黎瞪了她一眼,道:“我阿姊還是二公子的妻子呢,二公主又嫁給了我兄長,我們雍氏掌握大琰半邊軍權,還怕她個蕭瑰里不成,我也一樣有機會做王后的妹妹。”
庄燕然的臉色沉了下去。她知雍黎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可自己不得像她這樣總是胡言。主上的三個最年長的公子中,數蕭長霖能力最強,還擁有最強大的母族,在眾人眼中絕對的勝出者。可其餘兩個公子也均是心高氣傲,不甘輸與他,便形成了如今三個公子爭得死去活來的局面。眼看着他們的實力逐漸增強,蕭長霖的二弟和三弟逐漸成為了他的心腹大患。
最終誰能夠坐上這個王位,一切還都是未知。誰當琰王對庄燕然無所謂,她只願王位之爭不要牽扯到庄氏。
這邊瑰里背上弓箭,駕上她的胭脂馬,直奔校場而去。自己是否被利用已經不重要了,她只知道雍黎心眼太小,如今早已不可能再和她像當初那般交好,庄燕然又是個牆頭草,見風使舵。這些人都使她十分煩心。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蕭海斤是否真的喜歡衛騮哥哥?
胭脂馬的速度極快,飛奔過茫茫草原,很快就來到了校場門口。瑰里遠遠望着翩翩兩個人影似在那裏比賽射箭,有說有笑,而門口立着一個侍人和一個侍女。那侍人抬眼與瑰里的目光相撞,看到的是瑰里將要燒盡一切的眼神。
瑰里認得,這是阿本,衛騮最貼身的小侍人。站在他旁側的侍女瑰里也依稀認識,當月瑰里在蕭海斤的帳子裏飲茶談天,這個侍女多次給她奉過茶。
瑰里不肯相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明明不怎認識的二人,如何如今這樣要好?即便二人也只是笑着說說話,比賽射了幾支箭,關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在瑰里眼裏就像他們是最甜蜜的戀人一般。
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難免會因其他女孩和自己喜歡的郎君相處歡樂而產生妒意。即便是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她也愈發會向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去想。
只見瑰里撥轉馬頭,猛地一揚鞭,鞭子重重打在胭脂馬的屁股上,胭脂馬長嘶一聲,疾速向前飛去。瑰里將韁繩握地緊緊的,耳邊只餘下風的呼嘯聲,彷彿一刻也不想在這校場多待,其他人一個也不想見到。
縱使相隔甚遠,這鞭子如此清脆而響亮,也令衛騮和蕭海斤依稀聽到了。二人轉過身去,衛騮只見一個紅衣少女駕着胭脂馬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絕塵而去,那背影的輪廓是那樣熟悉,使他大驚失措,卻顧於海斤在身旁沒有叫出聲。
衛騮揮揮手令阿本上前:“怎麼回事?”
阿本看看海斤,面色有些為難。海斤何等聰明,早就看穿了這其中的緣故,只得看着衛騮,幽幽地說:“一定是她來找你了,那海斤就此別過了。”
說罷她輕輕一禮,揮揮手令侍女將她的東西收拾好,自己也駕馬而去。衛騮看到海斤離去的模樣,手足無措,頓時感到自己是何等失禮。
海斤沒有看清瑰里,只是看着衛騮的表情猜測這或許是他所喜歡的人,不禁很是失落,卻也知趣地離開了。
瑰里一路狂奔,她能夠感到正有滾滾熱淚順着她臉頰淌下,被風吹得斜飛,卻無法將它們抹掉。她不僅是在因有人喜歡衛騮而傷心,也因為這個人是海斤——她從小的朋友。
這邊校場衛騮急切地問阿本:“到底怎麼回事?”
阿本無奈道:“郎君看不明白嗎?瑰里姑娘來找您玩,卻看到您和海斤姑娘在一起,不禁有些失落了,於是便離開了。”
衛騮頓足,他雖最是了解瑰里,可卻沒想到她對此事如此看重,當下很是後悔。他問:“瑰里有沒有和你說什麼?”
阿本搖頭:“沒有,姑娘看到您和海斤姑娘在射箭,轉頭就走了。”
衛騮轉身上馬:“我現在就尋瑰里去。”
阿本卻阻攔:“郎君別去,如今瑰里姑娘定是正在氣頭上呢,您去了便是火上澆油。您當等今晚的篝火之會,創造一個機會與瑰里姑娘偶遇,觀察一下她的心情,再和她解釋清楚。”
阿本從來都是最機靈的,每當他遇到困難,阿本都給他出了許多注意。如今他也是冷靜下來,覺得阿本此招值得一試,卻還是斜着眼睛睨着阿本道:“瑰里要是生氣小心我讓你挨板子。”
阿本笑嘻嘻地道:“保准不會出錯。”
衛騮也是無奈,無論心中有多麼焦急都需等到晚上了。
瑰里一路奔回營帳,掀開帘子便撲到了榻上,偷偷抹起眼淚來。待她跑到營帳附近時,女淑曾喚她讓她陪衛氏坐坐,可她逕自跑向自己的營帳,並不理會女淑,女淑覺得奇怪,便報告了衛氏。此刻衛氏正站在瑰里帳門口,片刻便走了進來。
瑰里感到母親坐在了自己旁邊,也覺得自己有些衝動,便強迫着自己止住哭泣,奈何眼睛還是溫熱的。
衛氏亦不知緣由,瑰里卻將此事自己說了出來:“蕭海斤她喜歡衛三郎君,我看到……他們玩得可好了!”
衛氏疑惑地看看女淑,女淑輕聲道:“是北疆將軍蕭海璋的妹妹。”
衛氏一笑,對瑰里的脾氣感到有些無奈:“怎能讓這件事苦惱了你。你叔公這一支早就立身在北疆了,她既是北疆將軍的妹妹,一年中也就是秋獵我們會來北疆,她阿兄一年一回京述職,這一年中她與衛三郎君才見着幾次,怎會比你見他的次數多啊。”
瑰里悶悶道:“海璋那麼厲害,早晚有一天要回到大京,加官晉爵,立身朝堂,海斤也會隨着他來……”
衛氏只得道:“你呀,要想開一些。你喜歡衛三郎君,但你也不能阻礙別人也有這樣的想法。”瑰里轉過身來,正欲反駁,衛氏拍拍她的手背,緩緩道:“但衛三郎君喜歡誰不喜歡誰,在於他自己。在蕭海斤面前他不得失了禮,但她在他的心中永遠不會有你重要。”
瑰里的眼睛忽然閃亮起來,她跳起來摟了摟衛氏的脖子,歡樂地道:“這就好啦,我就知道衛騮哥哥就喜歡我一個人。”
說罷,她跑下榻,拉着定南射箭去了。衛氏敏銳地問女淑:“可是今日有人向二小姐說了什麼話?”
女淑答道:“據青棠所說,小姐今日去了圍場,又去了校場,但具體何人同她說過話,青棠也不知道。”
衛氏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她吩咐道:“如今兩國主上會盟湜上,定是要商談要事。如此關鍵的時期不得讓瑰里太多接觸其他人與事,免得她亂了分寸,影響大局。以後讓青棠跟着你,務必將瑰里盯緊,定南交給蘭谷和石柯便好。今日此事是讓我知道了才勸住,以她的性子若是同那蕭海斤打上一架,麻煩便大了。”
女淑應聲退出。
夜晚,三族族長帶領本族之人組織篝火之會,蕭鏗與驪王坐於帳中商談。二人皆有預感,今年的兩國之間必能定下對雙方都有利的盟約。
衛騮急切地尋着瑰里,終於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她。瑰里正手握一株草心不在焉地玩着,她在想,她多麼希望衛騮此刻能夠出現,來同她聊天,再告訴她他對蕭海斤沒有意思。
衛騮正是這樣想的。他靜靜走過去,坐在了瑰里旁側,望着瑰里的側顏怎也無法開口。瑰里這樣的女孩在整個大琰又怎去找第二個,同他如此志趣相投、又對他如此好,他又如何拋下她去追尋他人。
或許是瑰里思考得太過專註,並未發現這個她所強烈期盼的人已經出現在了她旁邊。直到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瑰里猛地轉身,她看到一雙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金耳環閃爍着光,那被火光映着凹凸有致的五官忽然間使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衛騮來了,來找她了,這個此時令她五味雜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