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靈魂拷問
聽得腳步聲越來越遠,王敬慢慢伸手摸到桌邊,使輪椅稍稍轉動了方向,面向桌子,他又摸到桌上的碗筷,開始吃飯。
陳濟走出來,又靠着城牆探頭往下看,只見桃葉已經下了樓,卻是一邊走、一邊哭,哭得梨花帶雨,采苓又要請桃葉上車,卻被桃葉呵斥了一聲:“走開!”
采苓仰頭,看了陳濟。
陳濟先擺擺手,又手指桃葉使眼色。
采苓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勉強桃葉、看着桃葉保證安全就好,於是便棄車跟蹤在桃葉身後而去。
陳濟又轉回王敬身邊,只見王敬的飯菜已經快吃完了,看樣子真的是餓壞了,吃得確實夠快。
“這飯菜也未免太寒酸了,須得配個酒才好。”陳濟衝著王敬笑了笑,又扭頭高聲吩咐:“來人,上酒。”
酒,顯然是提前預備好的,很快被端到桌上。
王敬很隨意,摸到酒壺、酒杯,便為自己倒酒。
陳濟卻又突然按住了酒壺,笑道:“不如先寫認罪書,再喝酒,不然萬一喝醉了,寫不出來怎麼辦?”
王敬點頭笑笑,他早就猜到了,這必定是毒酒。
他提出的三個條件,陳濟已然全部做到,他自然也該言而有信。
於是,宣紙再度被鋪開,王敬再次提筆,認下了那個從天而降的謀害皇子的罪名。
拿到王敬親筆的「認罪書」,陳濟安心了許多,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王敬的手又摸到了那個酒壺,此刻,他對於陳濟再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按照陳濟的為人,應該不願多留他一刻。
果然,他聽到陳濟吩咐那送酒之人:“你下去,告訴馬達,從現在開始,不得放任何人上樓,就算有十萬火急的事,也不許打擾朕。若有人違背命令,殺無赦。”
「殺無赦」三個字,語氣特別重。
侍衛領命退下,空蕩蕩的城樓上,終於只剩了陳濟和王敬兩個人。
王敬知道,這座陵陽門的城樓,就要成為他的魂歸之處了。
雖然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可真當到了此刻,他還是不能不怕。
這世上,從來都沒有人會真的不怕死,只是在人心中,往往會把有些東西看得比生命更重。
幸運的是,他已經為所有他最愛的人安排了儘可能好的未來。
記得先前,他去過桃葉的同鄉李游住過的寺院,在那間禪房,他曾親手摸到李游曾用過的身體變回樹枝,所以現在,在桃葉下一次入睡的時候,她的身體也一定會變回一片桃葉,魂魄便會回歸她原本的世界。
這一點,恐怕連桃葉本人都不知道,陳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所以,任何人、任何方式都再也控制不了桃葉,她從今以後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在那個人人平等、自由自在的時代。
想到這裏,王敬很欣慰,卻也很難過,因為……他再也不會見到桃葉了。
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將酒杯捏在手中,遲遲不能飲下。
陳濟見了,笑問:“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
王敬聽問,便又放下了酒杯,問了一個在他心裏擱置了許久的問題:“我已是將死之人,這裏也只有你和我,你是不是可以老實告訴我,阿嬌是你殺的嗎?”
“你果然還是要問這個。”陳濟淡淡一笑,看起來毫不在意。
王敬轉動着酒杯,神色凝重,“其實,無論你作何種回答,或者是不回答,我都已經在心裏有了答案。”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問呢?”陳濟倚靠城牆,眺望着萬里山河,似乎神清氣爽。
“在永昌,那個夜晚,你曾立下重誓,如果你有謀害阿嬌性命,就讓她的魂魄來找你索命……”王敬回憶着往事,恨意越發明顯,“那是子時,你怎麼就敢起那樣的誓,你就不怕她真的來找你索命嗎?”
陳濟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就讓她來呀!”
王敬靜靜坐在輪椅上,他的仇恨,顯得是那麼無力。
“你別忘了,我對她還有救命之恩呢!如果她的魂魄來了,你覺得……她是應該先報恩呢?還是先報仇呢?”陳濟望着王敬,笑得十分誇張。
這笑聲,讓王敬深為震怒,不由得含恨質問:“你既救了她,又為何要害她?”
“因為我見不得你們好。”陳濟收斂了笑容,臉色開始變得有點陰沉,“我討厭你們琴瑟和鳴、恩恩愛愛的樣子。”
王敬憤恨極了,他無法理解,這怎麼能算個理由?
“你的命未免太好了……生在一個書香世家,好好讀書就行,不必南征北戰、把腦袋掛在腰上過日子。你的父母那麼慈愛,可以看着你長大、成婚、生子。你的兄弟和睦,永遠同枝連氣,一生都不必分家。
你還娶了一個愛你如命的妻子、生了一個聽話孝順的女兒……你根本不必努力,就已經是人生贏家,一切是那麼順其自然……你的命,怎麼可以這麼好?”在描述這些的時候,陳濟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眼神中都是嫉妒。
王敬聽着,真是哭笑不得,“因為我運氣好,所以你就一手製造了我的不幸?”
“是的。當我發現司姚對你念念不忘的時候,我便助她一臂之力,我還到處散步謠言,讓她以為你們之間很有希望……她果然沒讓我失望,她特別努力……”陳濟陰陽怪氣,說著說著,又不禁放聲大笑。
王敬捏着酒杯,手指顫抖,痛心疾首,“就算你要拆散我們,又何至於要了她的命?”
“那麼好的機會,不讓她死,還等着你們破鏡重圓嗎?我就喜歡看你悲痛欲絕、生不如死的樣子!”陳濟恣意笑着,又發出挖苦的腔調:“我還真以為你離了嬌嬌就會活不下去,以為你會與她同生共死呢!誰知你也不過是個薄情之人,轉頭就愛上桃葉,還情根深種呢?”
“我薄情?”王敬也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忽然手指陳濟,一聲怒吼:“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你還是個人嗎?”
“你給我閉嘴!”陳濟也瞬間被激怒,他俯身,雙手按住輪椅的側邊,幾乎頭抵着頭,沖王敬大喊:“是你們害死了他!都是因為你們,他才會死!”
王敬含淚,無奈一笑:“你可以欺騙所有人,但你騙不了你自己……事實就是事實……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這把年紀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夢回之時,你不會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嗎?”
“閉嘴!”陳濟已經很不耐煩了,“告訴你,天冷得很,你的族人有些已經病了,你再啰嗦一會兒,只怕那些老的、小的等不起!”
王敬沉默着,不得不再次拿起酒杯,他想,他已然是非死不可,何必不給族人們多留一線生機呢?
“你的葯,應該會很快吧?”
“放心,不會讓你痛苦太久。”陳濟怒色稍斂,慢慢直起了身子。
“我死後,還請皇上准許我與阿嬌合葬。”王敬捏着酒杯,又道出了最後一個心愿。
陳濟淡淡應聲:“如你所願。”
王敬握緊酒杯,心中隱隱作痛,喝下這杯酒,也許他就可以見到他心心念念的阿嬌了……但是,喝下這杯酒,他便再也見不到他朝思暮想的桃葉了……
那種強烈的不舍之感湧上心頭,讓他無法進行下一步,彷彿那個酒杯很重很重,重得他已經拿不動了……
「桃葉……桃葉……我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王敬淚如雨下,卻再也不敢把這樣的話說出來。
在這段時間裏,桃葉已經走出很遠,走出被士兵包圍的禁地,漸漸走到有人的地方,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
這一路,她一直在哭,就像被王玉撮合在渡口與王敬相見那次一樣,為他的話傷透了心,卻不肯在他面前哭泣,於是在離開他之後淚流不止。
雪下得很大,她的頭髮、她的肩膀都已發白,不停被眼淚濕潤的臉頰也被凍得紅腫發紫,可那眼淚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停。
她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王敬時,在大司馬府,他自斟自飲、目無下塵的風流姿態。
她頂着滿堂嬌的身份接近他,原本只是為了尋個安身之處,做她該做的事,卻不知自己幾時動了心。
「你在這世上孤苦無依,我若不護着你,你又能指望得上哪一個?」
「我喜歡你睡覺總也睡不夠的樣子,睡得頭髮蓬亂、滿臉口水、不辨晨昏……」
「我喜歡你心直口快,想到哪就說到哪,不高興就直接動手,只管走自己的路,誰愛議論誰議論……」
「我也喜歡你為了我,去努力適應這個大宅門的生活,有時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可我心裏其實見不得你受半點委屈……」
那些原本屬於王敬對滿堂嬌說的情話,滿堂嬌卻沒有機會聽到,於是被她深深記在了心裏。
她記得,她因孝宗之死被冤枉,險些死於亂箭之下,是他突然出現,為她擋住了那些箭。
「我來救你了。」王敬當時的笑容是那麼溫柔,溫柔得讓她絲毫沒有抗拒之力。
她記得,在永昌的難民營,大大小小的石頭朝他們無情砸來,他不假思索地用身體護住她,緊緊相擁的溫熱,似乎至今還留在她的胸膛。
她更記得,當他以為她要離開這裏時,挽留她的那句:「雖然餘生不長,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顯得漫長。」
那句話,不知給她帶來多大的震撼,經久不忘。
就在前不久,他還鄭重其事地向她表達心意:“如果我還有能力去決定一些什麼,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讓你我分開……”
他對她的感情絕對不可能作假,可是為救他的女兒,他還是狠心將她拋棄。
雖然她可以理解他的愛女之心,卻還是不能不為此傷心。
“喲?桃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桃葉耳中。
桃葉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看到謝承向她走來。
“你怎麼哭成這個樣子?這麼冷的天,臉會凍傷的呀!”謝承看起來很是關心她。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謝承,但她沉浸在方才的傷情之中,難以自拔,並不想說話,還只是哭。
謝承湊近桃葉,在她耳邊低聲說:“江陵王夫婦在兩個時辰之前已經出城,雖然路有伏擊,但一切平安,沈老闆還在城外,特意讓我先行回來告訴你。”
“兩個時辰之前?”桃葉的腦袋像是一下子被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