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懷孕到了八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趟在床上,我也不知道突然回憶起了什麼,低聲問身邊的人,“溫燃……你曾經,有刻骨銘心地愛過嗎?”
聽着他淺淺的呼吸,我知道他並沒有睡着,可他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想着他大概覺得我這個話題有些無聊,我只是翻了個身,準備重新睡去。
誰知他突然回答我,“沒有。”
“當初你和路安寧那事……”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口來,“你當時為了和她繼續在一起,那麼認真地和爸媽作對,也不算刻骨銘心嗎?”
他頓了頓,“不算。”
我陷入了沉思中,雖然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相處,對溫燃這個人的了解重新變得深入起來,但對於他的感情,卻總是朦朦朧朧的。他的心就好像和這個世界隔了層厚厚的磨砂玻璃,隱隱約約,讓人看不出形狀。
靜默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那時候可能更多的是叛逆吧。況且你當時就想着讓我們分開,我怎麼可能讓你隨隨便便就稱心如意。”
“哦。”我只是答應了一聲。
他朝我翻了個身,左手搭在我的腰上,輕輕地摩挲着我的小腹,“說起來,刻骨銘心的愛沒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恨倒是有過不少。”
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手指一點一點在我的腹部從上往下劃過。我將身子微微蜷起,沒有接話。
“怎麼,是不是在想,我真可憐?”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他低低笑了,“你得弄清楚狀況,更可憐的是你。刻骨銘心地愛過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和我睡在一起。”
“嗯。”
他一邊撫摸着我的肚子,往我的身上又靠近了一些,似乎琢磨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雖然現在月份也比較大了,但還是得注意。有些話你知道會惹我生氣,就不要說了,免得我沒有分寸,誤傷了你。”
“嗯。”我點點頭。
後來孩子的到來,對我來說是件很意外的事。
那時候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星期,容微正陪我逛着嬰兒用品店。結賬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小腹一陣一陣劇痛。容微見我面色蒼白,立馬察覺了狀況,和店主一起扶着我,奔上了臨時招來的出租車。
坐在車上,我肚子異常地疼,疼得我滿頭是汗。容微握着我的手,安慰我道,“蘇心,沒事的,我們很快就到醫院了。”
她安撫着我的情緒,一邊不忘抽空給溫燃打去電話。
到醫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來沒有感覺時間走得這麼慢,事實上因為疼痛的緣故,我的意識已經有些朦朧,恍惚間胡言亂語着,“好痛,怎麼會這麼痛……”
似乎聽到了溫燃的聲音,接着手被另一隻寬厚的手掌握住,“蘇心,我在這裏。”
“溫燃,我好怕。”
“不怕,我在這裏,我會一直陪着你。”
“好痛,真的好痛!”
他沒再說話,握着我的手緊了緊。
被推上了產床后,醫生開始給我做體格檢查,她按了按我的肚子,動作頓了頓,然後和旁邊的護士低聲說了句話,護士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溫燃似乎對這狀況沒反應過來,聲音里有些顫抖,“怎麼了?”
醫生沒說話。
“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了!”此時的他突然異常暴躁起來。
醫生安撫他道,“溫先生,您冷靜點,你妻子現在這樣,做丈夫的更要穩定住她的情緒。我只是讓那個姑娘把主任過來,再詳細看看您妻子的狀況。”
溫燃站了一會兒,又坐了下來,再次握着我的手。
過了兩分鐘,急匆匆來了一大群人,為首那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走近看了看我的情況,那位一直守在我身邊的醫生湊到她近旁,故意放低了聲音,“剛才摸到了子宮收縮環,宮口還沒有開……”
主任聽了后,聲音一沉,“那還愣着幹什麼,馬上送剖腹產!”
後來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折騰着我,隱約聽到有醫生在找溫燃談話,“出現子宮收縮環是很危險的徵兆,輕則可以導致胎兒窒息,重則產婦可能子宮破裂導致大出血,溫先生您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可以,麻煩你在這上面簽個字……”
“你說什麼,你在亂說什麼!”溫燃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狂躁,“你怎麼可以胡說八道,你叫什麼名字,啊?把你的工號給我看看,我要投訴你,我要讓你滾蛋。”
最後還是一旁的主任過去安撫他,“溫先生,剛才的醫生是個新手,不懂事,你就別和她計較。關於溫夫人的情況,我們會儘力,但也只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希望你可以理解。”
此時我躺在擔架床上,被一群人推着,身上的痛覺讓人覺得幾乎就要死去,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朦朧,越來越朦朧,最後的意識里,似乎聽到最前面推車的那個醫生有些慌張的聲音,“主任,你看這下面,她流了好多血……”
我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
夢裏,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男孩子,看起來十來歲的模樣,他沮喪地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直到聽見我走近的動靜,才抬起頭來。
見到我的時候,他很開心地笑了,滿是溫燃當初的影子。
他叫我,“媽媽!”
我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媽媽,我是你的寶寶啊。”他見到我的反應,似乎又有些失望,“也是,你應該還不認識我。不過現在不見見你,以後也沒有機會了。媽媽,我要走了。”
我莫名地覺得有些難受,“你……要去哪裏。”
他笑着,很懂事地將悲傷的情緒藏了起來,“不知道。不過媽媽,反正你也不喜歡我,我知道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竟然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他的悲傷似乎只持續了幾秒鐘,立馬又向我綻放了一個笑容,“媽媽,雖然你不喜歡我,可是我很喜歡你啊。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爸爸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走了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很小很小的請求……”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走了以後,你可不可以好好照顧妹妹?妹妹很捨不得你,我告訴她我們不要成為媽媽的負擔,可她偏偏不肯跟我一起走。所以想拜託你,以後好好照顧她,好不好?”
我覺得喉嚨哽住了似的,難受地說不出話。
“媽媽就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我終於艱難地發生,“不要……”
“不要走……”
“拜託你不要走……媽媽沒有討厭你,媽媽也喜歡你啊。”
小男孩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朝我揮了揮手,轉了個身歡快地朝另一頭跑去,然後消失在了白茫茫的空間裏。
我是哭着醒過來的。
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溫燃的臉,眼睛通紅,臉上是藏不住的難過。他緊緊地握着我的手,低聲叫我的名字,“蘇心。”
此時身下傳來異常的痛感,我卻彷彿沒有知覺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問,“孩子呢?”
他語氣一哽,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保住了一個,是個女孩。”
我聽着聽着,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本來是龍鳳胎,死去的那個是男孩。”
我忍不住狠狠地抽泣了起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溫燃側過身來抱住我,“不是你的錯,蘇心,不哭。”
“都是我不好,是我沒用。”
“別哭了,”溫燃親了親我的臉頰,有溫熱的淚水順着他的臉頰落進了我的脖子裏。
他的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受這樣的苦。”
我只是不停地掉着眼淚。
後來孩子被抱到了我面前,剛出生的孩子,臉上還有淺淺的粉紅色印子,全身粉嫩嫩皺巴巴的,就像個小外星人。
那時我已經稍稍平復了情緒,看着面前這個小人兒,感覺有些恍惚。
溫燃很喜歡這個孩子,給她取名叫溫馨,只希望她一生都生活在溫暖幸福的美好之中。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情緒不太穩定,溫燃偶爾會抱着溫馨一起逗我,想方設法讓我開心起來。
溫馨很親我,每次看見我,咧嘴笑個不停。我怔怔地看着這個大眼睛的生物,雖然眉目間都是自己的影子,心裏偶爾還是回不過神來,這真的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
我是在很久以後的某個晚上,才突然有了為人母的覺悟。
那天溫燃睡在我旁邊,中間睡着溫馨。我半夜醒來,覺得背後一陣溫暖,睜眼發現溫燃手搭在我手臂上,微微抱着我。溫馨就那麼可憐兮兮的被擠在中間,身體小小的像一團軟軟的肉,縮在我身邊取暖。她肥嘟嘟的小手裏抓着我的頭髮,把它們含在嘴裏。
我的心裏驀然一暖。
我轉過身來,想把頭髮拿開,卻不小心驚醒了溫燃。他睜眼看着我,眼睛裏滿是迷濛,起身親了親我,再親了親溫馨,又沉沉地睡去了。
時光不急不慢地流逝着。
溫馨四歲的時候,某天我在書房裏教她認字帖,當翻到其中一個比較複雜的字時,她的小腦袋懊惱地歪了起來,“媽媽,什麼是‘愛’呀?”
我也認真地想了想,“大概就是……關心,想念,擔憂,快樂,這些加在一起,就是愛了吧。”
溫馨晃了晃腦袋,似乎不太明白,“那什麼是關心,想念……還有什麼和什麼?”
我笑了笑,蹲了下來,摸摸她的頭,“關心啊,就好比爸爸有時候工作到很晚才回來,溫馨會給爸爸敲敲肩膀,因為心疼他會累。”
“哦,那想念呢?”
“想念——比如說上次媽媽出差,一個星期沒有見到溫馨,溫馨不是還在電話里哭着說想媽媽么。”
溫馨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大概是不記得有這回事了,“那還有那什麼和什麼呢。”
“擔憂和快樂。”
“對!對,擔憂和快樂!”她奶聲奶氣。
“擔憂應該是……上次爸爸肚子疼,溫馨可着急了,自己還學着打電話撥120呢。”一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笑,“至於快樂,就是上個月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逛遊樂場的時候,溫馨,你說那次是不是笑得很開心?”
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地吐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啊。”
我把這四個詞寫了下來,順便又多教了她幾個字。她費力地拿着筆,一筆一劃地寫着,似乎一邊自己暗自思考着什麼。小腦袋左晃晃右晃晃,最後又抬起頭來看我。
“媽媽,你愛爸爸嗎?”
我一怔,想了想只是拍拍她腦袋,“寫字要認真。”
她有些委屈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還是不死心,又繼續問,“媽媽,那爸爸愛你嗎?”
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沒說話,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不說就不說,我晚上自己去問爸爸。”
“你這個小傢伙。”我笑着用指尖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
隔天幼兒園兒童節晚會,溫馨在裏面領頭跳健美操。溫燃第二天因為有重要的事,不能去現場助陣。那天下午我開着車送溫馨去幼兒園,半路上小姑娘突然轉過頭來,認認真真看着我,“媽媽,媽媽,我昨天問了爸爸哦。”
我笑着側頭看了她一眼,“問了什麼?”
“問他愛不愛你啊。”
我只是笑。
“你就不關心爸爸是怎麼回答的嗎!”見耍寶失敗,她有些着急起來。
“怎麼說的?”
“哼,我才不告訴你!”
溫馨對我平靜的反應不太滿意,氣呼呼地別過頭去了。
晚會開場了,我坐在觀眾席上,一邊拿着手裏的dv。溫馨的節目是第五個,恰好中間的位置。我座位旁邊坐着一個男人,兒子也在這裏的幼兒園上中班,名字似乎溫馨提過兩次,於是聊了起來。細說起來,才發現兩人的孩子是一個班的,自然交流了一番。
後來輪到溫馨表演了,我在台下聚精會神地看着,一邊打開了dv,生怕錯過了什麼細節。一場舞跳下來,孩子們似乎還沒玩夠,下台的時候戀戀不捨。幕布已經合上了,兩個主持人走到話筒前,準備開始念詞。突然溫小心從幕布里跑了出來,奪過小主持人面前的話筒,黑溜溜的眼睛看向我,對着我大喊——
“媽媽,不準老和旁邊的叔叔說話!”
場下靜了靜,隨即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笑聲。
“這孩子怎麼這麼活潑!”
“真是太搞笑了!”
我尷尬地臉上一熱,隨即想裝作旁觀者一樣笑幾聲,卻發現聲音有些乾澀,根本笑不出來。
眼看小傢伙轉身往回跑,中途似乎想起什麼,又折了回來,一把搶過小主持人剛拿穩的話筒——
“還有啊,爸爸偷偷告訴我,他好愛好愛好愛你呀!”
說完,場下又是一陣沸騰。
小傢伙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過張揚,不好意思地朝台下笑了笑,又鑽進了幕布里。
我坐在那裏,耳邊回蕩着剛才的話,心裏像是有什麼沸騰着,只覺得眼眶一熱,淚水從裏面涌了出來,剎那間泣不成聲。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結尾了,作者長舒一口氣……
這文2010年開坑,中間斷更2年,本來想着這次就默默貼完全文算了,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多喜歡他的讀者,作者很開心。感謝大家一路的支持,江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