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溫燃第二天陪我去醫院時,我有些恍惚。走在通往成頌病房的走廊上,腳步的回聲在狹長的空間裏回蕩着,心裏跟着也覺得空蕩。
送我進病房的時候,這個如同魔鬼般的男人湊在我耳邊,親昵地對我道,“蘇心,你要聽話。”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成頌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來,看見我進來,蒼白的臉上浮現了笑意。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叫我名字,卻只是艱難地道出一個“珊”。
我走到床邊,將擺放在他腿上的文件合上放在一旁,一邊道,“你現在這個病怏怏的樣子,還只顧着工作,身體怎麼能恢復得好呢?”
他的前額被細碎的劉海遮住,顯得乾淨又英俊,眼眸清澈而明亮,說話的聲音有些低啞,“才來?”
我點點頭,拿起放在床頭的蘋果,給他削了起來。空氣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大概意識到了今天的我有些不一樣,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安。許久后,他又道,“說話。”
這個時候的他,嗓子還沒有回復完全,每說出一個字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凌遲。
明明是命令的口吻,卻彷彿帶了些懇求,我一時間心緒凌亂而複雜,那些一開始想好的話,被心裏融化的柔軟封住了出口。
見我沒有反應,他抬起手像往常那樣順了順我的頭髮。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已經削好的蘋果,試圖清理自己的思緒。然後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睛裏,告訴他,“成頌,以後我不會來看你了。”
他表情里浮現了怔忪,一時間沒有完全消化我的意思。
我只覺得心裏泛疼,把削好的蘋果放在他手裏,一邊別開視線。“上次你和我說的事情,我想好了。我們折騰了這麼久,我以前是很喜歡你,可是時間一久,這種感覺變平淡了。後來我想了很久,我們再這樣下去,大概也就是像以前那樣,分分合合,然後等到有一天折騰到累的不行後放手,白白消磨這麼多年的時間,又是何必呢?”
說著這些違心的話時,我鼻尖有些泛酸,卻努力讓語氣保持平靜。
他聽着,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那雙眼睛死死地看着我,裏面的質疑、憤怒、痛苦的感情混雜在一起,讓我的心也狠狠地揪了起來。
我輕輕笑了笑,看着他,“如果不是你出了這樣的事,這些話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們這麼多年,那些理由不過都是借口。性格在那裏,改變不了,就算和好了,如果以後有了別的事,我們還得折騰。”
我看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話反駁,只是打斷,“我心裏也捨不得,相信你也一樣。可是這已經不是喜歡了,你知道嗎?”
他眼睛裏洶湧的情緒排山倒海,那樣強烈的氣息迎面而來,讓我有些緊張。
他只是道,“不是。”
他握緊我的手,力道有些大,我感到有些疼。
“我,可以改。”話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語調有些不自然,卻很是堅定。
我搖搖頭,將手抽出來。
他目光瞬間變得兇狠,暗沉的眼眸里,能看到裏面翻騰的怒氣。他死死握住我的手,試圖叫我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激動,一時間竟用力地咳了起來。
看着他痛苦的樣子,我有些手足無措。
好一會兒,他終於平靜了下來,卻一個字沒說,目光灼熱地看向我。我一陣心虛,覺得眼睛澀澀的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其實當年我和你在一起,也不是因為喜歡你。那時候就覺得你對我好,和你在一起后,自己也有了依靠。沒有想到自己這麼一個自私的想法,會有後面那麼多波折,就算後面為你傷心,也是我活該。”
他憋了好半天,只是吐出兩個字,“不是。”
那些紛繁的情緒在成頌的眼裏瘋狂地生長,我的心亂得厲害,不敢看他眼睛裏此時洶湧的情愫。
本以為會僵持一段時間,突然一陣輕微的開門聲傳來,成頌抬眼看去,暗涌的情緒在閃過一絲驚訝后,像熄滅的火焰般平靜了下來。
我轉頭的時候,溫燃已經走近。
他看見躺在床上的成頌,禮貌地對他笑了笑,然後轉過頭問我,“該說的都說完了?”見我默不作聲,他淡定地轉過身,帶着些歉意地看着成頌。
成頌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平靜的神色里所有的激動都消失殆盡,漆黑的眼眸就像一汪死水。
那樣的眼神里,有着我從未見過的悲涼。
溫燃道,“有些話,想必她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這些年多虧你們照顧她,這些是我和蘇心的一點心意,也算是報答。”
說完,他將一張支票放在了成頌的床邊。
至始至終,成頌都再沒有反應,空洞的眼睛地落在我身上,又好像透過我看着很遙遠的地方。我心裏難受得厲害,默默地別開了視線。
溫燃沉默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肩,“我們走吧。”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醫院的,印象里只有傾城的暴雨,連同連綿不斷的淚水,浸濕了這個城市晦澀的冬日。
那天後來的事混混沌沌,只記得自己一回去便睡了一覺,正是下午三點,外面的暴雨一直在下,城市的喧囂淹沒在泛濫的雨聲里。醒來已經是晚上,印小柔回來了,看我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感應到了什麼,問我怎麼了。我擺了擺手,不太想說話,轉頭又回卧室的被窩裏埋着。
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我一直看着天花板,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麼也不能想。
九點多的時候,突然覺得口渴。我想大概是哭多了,失水厲害的緣故。在床上掙扎了一會兒還是爬了起來,踩着拖鞋跑去客廳倒水。
印小柔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看得入迷,見了我隨便搭句話便沒了聲息。我喝完水準備回卧室的時候,恰好門鈴響了,我想起印小柔說晚上有個同學要給她送一些資料過來,以為是她的客人,沒看貓眼便打開了門。
看到成頌站在外面的時候,我竟有種呼吸被抽離的感覺。
外面的雨還在下,水滴撞擊在窗台上發出嘈雜的聲響,鋪陳了黯淡的背景。黃色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印刻出深邃的稜角,他頭髮全濕了,雨滴沿着發梢從臉上滑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浸潤開來。
他倚靠在一路支撐着過來的拐杖上喘着粗氣,身上的病號服已經濕透。深夜的涼風一陣陣刮過,我愣了愣才回過神來,“你瘋了。”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認真而沉凝。
我想起他骨折還沒恢復過來,平時在醫院下床都是困難,看到旁邊的拐杖,道,“你就一個人過來的?”
他抿抿嘴,想說話,卻一個字都沒有發出來。
這個時候的他,大概問話也是白搭。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我只覺得心煩意亂,語氣也變得不好,“你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這樣跑出來有人知道嗎,還穿個病號服,外面多冷知不知道,你想死是不是?”
大概看我的語氣帶着點關心,他的表情有些緩和,我莫名地有些退縮,轉身想往屋裏退去,卻被他的手緊緊抓住。
“你放手。”我試圖掙脫開來。
這時裏面傳來印小柔的聲音,“蘇珊,誰啊?”
我只是道,“一個朋友。”
回過頭來,成頌正安靜地看着我,表情變得有些柔和。暗黃的燈光下,他湊了過來要來親我,我心裏一慌,反射性地別開臉。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心裏難受,卻也不知所措。
他失落地放開我,頓了頓,從兜里拿出一張紙。紙的邊緣已經被雨浸濕,中間還是乾淨的,裏面寫了幾行字,“我知道你白天說的是假話,你不想和我分開。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告訴我。”
他抬起頭來小心翼翼觀察我的神色。大概是冷的緣故,那張臉格外蒼白,生氣淺薄得像一層紙。
我心驀然疼得厲害,一陣軟熱的情愫涌了上來,幾乎不能自己。下一個瞬間卻想起溫燃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陡然生出的害怕逐漸將那柔軟的感情覆沒。
“我沒有說謊。”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艱難而沙啞地說到,“不可能。”
我抬起頭,勇敢地看進他的眼睛裏,“我早就厭倦了,或者說,從來都沒有喜歡過。白天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我依靠你和成叔叔,當然希望有更牢固的關係。當初和你在一起,也只是找個依靠。事情拖了這麼久,回想起來,只是為了滿足一些私心就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真是讓人反感。”
我拚命地再腦海里找着那些傷人的話,那些讓自己顯得不堪的話,“我一直在故意討好成叔叔,你也應該發覺了,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眼睛有些發紅,死死地看着我,手猛然地握住我的肩膀,力氣很大,握得我骨頭疼。
我繼續說,“你家現在出的那些事,你是知道的。說我見風使舵也好,說我沒有良心也好,像我這樣的情況,最重要的還是找個穩定的依靠。”
我腦袋嗡嗡的,不能思考每個字裏所代表的意思。為了讓他死心,我已經口不擇言了。
他只是看着我,張了張嘴沒再發聲。
我將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推開,一邊道,“我給kathrina打個電話,讓她來接你。”kathrina是他的秘書。
他搖搖頭,沒再看我,轉身準備離開。
樓道里的風很大,他濕透的衣角輕輕地擺動,背影有些沉重。直到那一刻,我才回過神來似的,理清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只覺得眼眶一熱,差點又要哭了出來。
我狠心將心裏的苦澀壓下去,正準備關上門,卻聽到走廊上一陣聲響,回頭看時成頌已經倒在了地上。
我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
匆匆跑過去的時候,只見成頌躺在那裏,胸部急促地起伏着,意識彷彿陷入了混沌狀態。大概是冷的緣故,他的身子縮成一團,蒼白的臉色上帶着遊離的生氣。嘴裏不時地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卻聽不清楚。
我嘗試着扶起他,手卻被他避開。
他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沒有睜開眼,安然地潛伏在自己的世界裏。嘴裏囁嚅着,好像在低聲傾訴的孩子。我又覺得心裏一陣抽痛,手撫上他的額頭,才發現他燙的厲害。
我從屋裏找來毯子,又找來印小柔幫忙,想把他送到醫院去。
印小柔出來看到這情況時很是震驚,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幫我把成頌扶起來。我脫下了他上身的濕衣服,用毛毯嚴嚴實實地裹好。
後來多虧印小柔找來保安,我們才順利地把他送上了出租車。
車裏,我坐在後座負責照顧成頌。我的手抱在他身上,讓毛毯捂得嚴實一點。過了一會兒騰出一隻手,給林秘書打了個電話過去,向他稍微說了下情況。
夜有些深了,城市夜生活奢靡的霧氣漸漸消散,雨聲里殘留着紙醉金迷后的安謐。黃色的路燈在雨里模糊,擴散出柔軟的光暈。
從來沒有一條路,像現在這麼長。
我不敢多想,只覺得又緊張又害怕。成頌一開始有些抗拒我的碰觸,後來大概他真是冷得厲害,不知不覺間已經靠在我身旁取暖。時不時嘴裏還微弱地發出聲音,模糊不清。
我心裏擰成了一團,只是輕聲地說到,“你這個傻瓜。”希望他聽見。
他眉頭皺着,毫無血色的嘴唇隨着呼吸輕輕開合。許久后,我彷彿聽見他在叫,“媽媽。”
低沉地語音裏帶着難過的腔調,夢囈一般,就像是孩子本能地尋求安慰。
我不再看他,拚命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去醫院的時候林秘書和醫生已經等在那裏,他們把成頌送上了推床,便向著走廊深處走去。臨走的時候,林秘書回頭看了我一眼,深沉的眼神意味深長。
那天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裏的我,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四周是亮白的光,成頌從走廊的盡頭向我一步步走過來,臉上是我熟悉的驕傲和不可一世,煥發的光彩讓他的英俊更甚。驀然之間,我就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我們都還青澀的時候。
他走近,紳士般的對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我只覺得心裏小鹿亂撞,不知不覺間便紅了臉,只想着岔開話題,“你……沒事了嗎?”
他偏着臉看我,有些疑惑。
我指了指他的腿,“你的腳……還有,你昨天發燒發得那麼厲害。”
他恍然大悟地一笑,親昵地摸了摸我頭髮,道,“傻丫頭,那都是我生前的事了啊。”
我幾乎是從夢裏驚醒了過來。
沒等自己完全清新過來,就在床頭摸索出手機,打通了林秘書的電話,那邊沒有人接。過了好一會兒回過來一條短訊。“我在開會,成頌沒事。”言簡意賅。
我依舊覺得不安,從床上爬起來,飯也沒顧得上吃,就去了醫院。
大概是下了整整一天雨的緣故,老天已經筋疲力盡,今天索性放了晴。出門已經是中午了,陽光泛着柔軟的金黃,清新而溫暖。
到醫院的時候,路上碰到一個熟悉的護士,便問了問成頌的情況。確定他沒事後,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本打算就這樣離開的,臨別護士卻補充了一句,“成頌正在後面的花園裏曬太陽。”我心裏似有根弦微微一動,也不知道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改了方向。
花園不大,我沒多久就在草坪上看到了成頌,他坐在輪椅上,微微仰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在發獃。旁邊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子在鬧,追打在一團,不時傳來歡笑聲,倒顯得他有些落寞的安靜。
我遠遠地看着,不敢走近。
接下來的幾天,心情一直陰陰沉沉的,所幸收到了美國p大的offer,那邊願意提供半額獎學金,讓我一度抑鬱的心情稍微緩解。
可再後來想起了留學保證金的事,又覺得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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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聯繫了一個家裏做珠寶生意的朋友,看他能不能幫忙聯繫買主。朋友只是問了問鑒定書的事,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約好改天有空讓他親自看看寶石。
賣掉珍視的東西固然不舍,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百度搜樂文或,lxiaoshuo,com更新更快)這個時{!最的我,只想快點逃離這裏,逃到沒有那個人的土地上去。作者有話要說:更新鳥,哇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