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十五
“格雷——”
什麼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聖伊麗莎白研究所給了繪繪子最為清晰的解釋。
在這艘全封閉式結構的高速戰艦里,只要你換上了那身印有藍白條紋的“病服”、“睡衣”,你便會成為“白大褂”們解剖台上的小白鼠,在軍警的打罵和催趕之下,進到這間連外部牆壁上都鋪滿了花花草草的,所謂的“澡堂子”里。
你以為是長官們良心發現,允許你們在“澡堂”里痛痛快快地衝上一次澡。
“哪怕是冷水澡也好啊!”——你會這樣去想。因為你一直居住在人均佔地不到三平方米的宿舍里,又在骯髒不堪,一片混亂的工廠區無休無止地做着令人髮指的體力活兒,你每天只能得到三百毫升的水,這些難能可貴的水連嘴巴和喉嚨都潤不了,哪還夠洗澡呢?
你已經太久沒洗刷過身上的污穢和灰塵了,你也曾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目睹了無數的死亡:有些人過勞而死,而有些和你一起被修女學校拐騙進來的學生,則因為幹不了那些相當沉重的體力活兒而被軍警活活打死。你撐過了那些最為難熬的日子,而這一次的集體淋浴,或許就是對你勤奮工作的最好獎賞吧。
你赤果着身體,和格雷雅莉安站在一起,在一片漆黑與人們的竊竊私語中,緊張而又不安地等待着頭頂的花灑迸射出沁人心脾的陣陣水花。
你幻想着如何用這些水滴仔細地清洗自己的身軀,洗滌掉臉上的那些灰塵和黑斑;幻想着清流的質感,還有那種水流接觸到皮膚,產生的清爽透涼的感覺。
“嘩——”
只聽到一聲巨響,一束燦白色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猛地照了下來,你知道,那是天窗打開的聲音。
你正覺得奇怪?為什麼打開的是天窗,而不是花灑?
下一秒,綠色的源石粉塵便從天而降,它們先是全全掩蓋住了你的頭髮,隨後是你果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
源石粉塵灼燒着你身上的一切:先是頭髮,然後是皮膚,最後是吸入了粉塵的內部器官,那種慘絕人寰的痛苦折磨逼得你慘叫起來,和你一樣痛苦尖叫的還有格雷雅莉安,沒有被累死的其他修女學生,還有一些你壓根兒就沒有見過的陌生人。殘存的意識使你能夠聽見一些尖銳無比的噪音,像是以前在修女學校時,班長用粉筆尖摩擦黑板的聲音,漸漸的,這種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最終又慢慢停歇了下來,像是夏天的蟬鳴,尖銳、刺耳卻又曇花一現。
不過頭腦伶俐的你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夏日時分的蟬鳴,而是受害者用指甲抓撓牆壁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座“澡堂”里的生命氣息正被源石粉塵的惡臭氣味兒逐步代替。
在這裏,死亡只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
此時此刻你才明白,原來,“聖伊麗莎白”就是一處最令人窒息而又絕望的煉獄。
不過,最為諷刺的是,你所身處的這間源石毒氣室,便是煉獄之中最為接近“天堂”的地方。
你忍受着常人難以想像到的痛苦,用盡全力地尖嘯着,試圖用這種方式來緩解那種無以言喻的炙熱感和刺痛感。你感覺自己的皮膚像是被數以萬計的尖刺反覆鑽刻,鼻腔和呼吸道里則有無數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到了最後,你連尖叫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在腦海里不斷念叨着一句話。
那句話是你剛剛進入“聖伊麗莎白”時,在工作區大門的牌匾上看見的。
而就在那塊裂痕無數的木板上,用萊塔利亞語寫着這麼一句話——
“勞動,創造自由。”
“勞動創造自由!”
“勞動創造自由!!”
“勞動創造自由!!!!”
你像瘋了一樣念叨着,思考着自己接受如此懲罰的原由。
是不是因為自己勞作地不夠用功?
還是因為自己沒全心全意地聽從長官們的命令?
我為什麼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就因為我是孤兒?就因為我出生卑賤?就因為我天生本該如此?
繪繪子,或者說——簡略特,反反覆復地質問着自己,彷彿身為賤民的她,才是這場慘劇的罪魁禍首。
直到她再也聽不見周遭的尖叫和痛嘯,直到滾滾落下的源石粉塵化為翩翩起舞的綠色蝴蝶,在一片死寂,令人窒息的毒氣室中漫天飛舞。
意識逐漸清醒的繪繪子睜開雙眼,她發覺自己正趴倒在地,映入眼帘的則是地上那一攤不堪入目的嘔吐物,以及七零八落、密密麻麻的源石顆粒。
薩卡茲搖了搖頭暈目眩的腦袋,掙扎着仰頭看去。
眼神迷離的她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一尊透體發綠的樹葉雕像,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雕像的雙手宛若一條蜿蜒盤旋的細蛇,像是要拚命咬住獵物似的,張牙舞爪地伸向前方。
而當繪繪子忐忑不安地靠近那尊雕像時,她才恍然大悟——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樹葉雕像,那是格雷雅莉安的屍體……
數以百萬計的源石顆粒如鎧甲一般,附着在了已經死去的好友的身體之上,只留下一個突兀的空洞,映襯出菲林那隻充滿血絲的左眼,並一動不動地注視着蹣跚爬來的繪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