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9章 可慮者,人心也
殷受德看到大家都不說話,頓時起身說道:“啊,看來大家都沒什麼問題了啊,那就退朝吧。”
看着殷受德毫不拖沓地起身離開,一眾大臣面面相覷。
費仲是帝辛的姑舅親表弟,也是商紂一朝有名的權臣。他微彎着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殷受德被簇擁着走向後宮,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圍的大臣都轉身離去,他也打算離開。不過還沒走出去多遠,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費尹,請留步!”
費仲聞聲停步,回頭一看,見尤渾急匆匆地向著他走來,便笑道:“尤司工,你有事?”
尤渾朝費仲拱了拱手,說道:“下官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請費尹不吝賜教。”
就今天早朝出現的這情況,費仲稍微一想,便差不多也能想到尤渾想說什麼。他四周看了看,方才表情肅然地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跟我回去再說。”
“謝過費尹。”
隨後,兩人便駕車而行,同歸費仲府邸。
商朝官制,分內服官和外服官,類似於京官和地方官的區別。
而內服官中,最重要的就是“尹”、“宰”、“卿事”和“三公”等高官要職。尹,簡單來說就是治理的意思,在王左右,輔佐王治理國家。
如果說寵臣也有等級的話,那麼尤渾就是條小雜魚,司工就是個管理手工業的芝麻小官,說白了就是一群奴隸的工頭。
而他費仲,那可是個深得紂王寵信的親近大臣。
內政用費仲,外交用飛廉,軍事用惡來,這三位贏姓的秦人先祖,在紂王時期可以說是朝堂上的鐵三角。
對於尤渾,費仲心裏其實是很不爽的,畢竟明明是他先來的,以前有什麼事,紂王也必定先找他商量。
可這些天來,大王卻一次也沒來找過他,反而是尤渾三天兩頭的就能得到大王的召見,所以費仲的態度自然也稱不上有多好。
兩人進了府邸,費仲便冷冰冰地問道:“說吧,找我何事?”
畢竟是有求於人,尤渾的態度也擺得很低,一臉諂媚地說:“朝野內外,誰不知道費尹您才是大王眼前的紅人?所以說如果有誰是最了解大王的,那就非您莫屬了。”
小小一個馬屁,拍得倒也讓費仲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連帶着表情也緩和了幾分。
“行了,行了,這裏就你我二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言,不必拐彎抹角。”
見費仲不再冷着個臉,尤渾暗暗鬆了口氣,隨後才問出他心中的疑惑,說:“前些日子,大王命我着手調查城中是否潛伏有西岐的內應,可為何如今我已掌握了名單,大王卻束之高閣,不聞不問呢?”
這一次,尤渾是真的虛心求教。
畢竟他只是個讒臣,溜須拍馬什麼的他會,可這種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他心裏完全沒底啊。
殷受德的“聖意”他一天揣摩不明白,怕是要寢食難安,所以才不得不來求助於費仲這位大商拍馬屁界最會揣摩上意的“老前輩”。
費仲捋着鬍鬚,笑而不語。
尤渾頓時急了,連忙表態:“以後若是有事,定以費尹馬首是瞻,還請費尹教我。”
他這回是真的嚇到了啊,帝辛在他的帶去的酒舍遭遇刺殺,這事情都足夠帝辛殺他八百回的了。也就這幾天帝辛看起來似乎心思都在妲己身上,看似放他一馬,但是帝辛的脾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尤渾的腦袋現在也只不過是暫時掛在他脖子上而已,說不定帝辛隨時想起來了隨時就會來取。
眼看着尤渾低聲下氣的樣子,費仲這才滿足了,輕撫着鬍鬚,表情似笑非笑,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勢:“我也是剛剛才想通了大王此舉的真正用意。”
尤渾一聽這話,心中頓時長舒了一口氣,隨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說道:“請費尹指點!”
“來,坐下說。”
費仲請尤渾坐下,又讓人端上了吃食,這才頗為感慨地說道:“大王初登基之時,內有老臣鉗制,外有諸侯割據,局勢可以說十分不利。”
尤渾聽得連連點頭,說:“確實是這麼一回事。當時可能誰也想不到,他會笑到最後。”
費仲嘆道:“他不但笑到了最後,身邊更是籠絡了一批對他死心塌地的大臣。也就這些年,朝野上下漸漸忘了,大王當年是何等的英明果敢,睿智過人。但大王終究還是那個大王,權謀之術,玩得爐火純青啊。”
最近這些年來,看着紂王每每因為妲己而耽於享樂,荒廢政事,費仲心中早就焦急萬分,只是不敢說出口而已。
可就在今天的朝堂上,他看到第紂王這一招以退為進的手段,直接把滿朝文武都給拿捏了,費仲就感覺,那個熟悉的紂王似乎又回來了。
刺殺紂王的刺客該不該判?黨羽該不該殺?那可太該了!
但是紂王卻沒有殺,也沒有說放,就這麼吊著,是為什麼呢?
如果把人全殺了,是,沒問題,本該如此,但是之後呢?政治上,殺人是手段而非目的,朝歌城現在需要的是穩定,而不是引爆叛亂。
反倒但是像現在這樣不明確表態,引而不發,反而能讓許多蛇叔兩端之人不敢輕舉妄動,無法下定決心發動叛亂。
這才是一招妙棋啊。
眼見着尤渾的眼神之中依舊有些迷惘,費仲心中不由得有些鄙夷他的不學無術,隨後自得一笑,語氣淡然地指點他道:“大王高瞻遠矚,豈是你那鼠目寸光可比的?區區內應,在我大商銳士面前,不過笑話,真正可慮者,唯有‘人心’二字。”
“人心?”
尤渾聽完費仲的解釋后,顯得更加疑惑了。
費仲見他還聽不明白,頓時沒好氣地說道:“此時西岐已兵臨城下,數萬大軍連日猛攻,朝歌城內早已人心惶惶,朝中大臣誰家沒有與叛賊暗通款曲?”
尤渾聽后大驚失色,喃喃道:“他們怎敢啊?”
費仲冷笑道:“他們為何不敢?”
費仲跟秦始皇一樣,也姓嬴,遠祖伯益,因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費地,伯益死後,次子若木因為是庶出,沒有繼承權,淪落為平民。
若木成為平民之後又不甘心與其他平民等同,為了顯示自己曾經闊過,便以費為氏,費仲這一支就是這麼來的。
成湯滅夏之時,費仲的先祖棄夏歸商,靠着專門給商湯駕車,參加打敗夏桀的鳴條之戰,也算立了點功勞。
待得商朝確立,商湯論功行賞,費仲的先祖費昌得到破格提拔,封了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職。
好處是,這時候的官職是可以世襲的,費氏站隊成功也算是從此躋身權貴之列。
悲劇的是,商朝的官職基本上都是定死的,祖上幹什麼,子孫就得幹什麼?
什麼?
你想升職加薪?
可以啊,下輩子請好好投胎。
正是因為這個規矩,作為費昌的子孫,費仲哪怕再優秀再有才幹,他也只能給君王駕車,連弼馬溫都不如,頂多算是個給國君拉車的司機。
就這樣的職位,在商朝的官僚體系鄙視鏈里,可以說是底層中的底層了,但凡稍微有點身份和地位的,都不會把他費仲放在眼裏。
可正是因為處在這樣的底層,費仲才更加看透了人情冷暖,知道了何為趨炎附勢。
而他也是幸運的,因為遇上了紂王這麼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君主,所以才有機會改變自身的命運,從區區一個趕車的小臣,一步一步爬到了“宰相”的位置。
費仲冷冷發笑,對尤渾說出了一番驚世駭俗的話語:“不提那群本就是各地諸侯舉薦來的外臣,縱使是我大商王室內部,又有幾人能與大王一條心呢?若非我早就得罪死了姬昌和姬發父子二人,此時說不得也要暗中向西岐遞上降表呢。畢竟好死不如賴活着,為了苟全性命,又有什麼是不能做的呢?”
尤渾聽完這話,冷汗頓時就打濕了他的後背。
他實在是沒想到,朝歌城中的局勢,居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費仲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心中隱隱不屑,隨後又定了定神,表情淡漠的說道:“大王何等聰穎?想必對此早已洞若觀火,所以讓你查案,其實就是敲打那些有異心之輩,不讓你抓人,是因為人心一旦不安,那惹出來的亂子,才是真正難以收拾。”
尤渾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嘆道:“原來如此,大王果然深謀遠慮,非我所能及也!”
隨後又向費仲深深拜倒:“多謝費尹為吾解惑。”
見尤渾表現恭敬,費仲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下去吧,切記不要為了邀功而去胡亂抓人,手裏的名單也不可泄露半分,現在朝歌城一切皆以戰事為重,朝堂上宜靜不宜動,明白嗎?”
尤渾再次拜倒,鄭重說道:“是,下官曉得輕重。”
而此時,朝歌城外,西岐大軍營地,姬發和姜子牙,也已經得到了膠鬲跟慶卜兩個人身份敗露而被抓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