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O二章 賊王?
正午時分,京城,中心線上一座地標性建築頂部,精心擺佈了兩條巨龍。龍首的位置特別弄了個小平台,人在此處負手而立,向遠方觀望,京城風水格局盡收眼底,大有氣吞天下之勢。
許三笑心懷忐忑,站在鬢角微微泛白,但相貌依舊年輕俊逸的李虎丘身旁。
李虎丘道:“這樓是葉皓東旗下公信社蓋的,這兩條龍據說是易理書院的張紫薇親手設計的,無論是朝向還是形制都很有講究,你是這方面的行家,應該能看出一二來。”
張紫薇?這不是陰山狼城中榜上有名的人物嗎?許三笑心中一動,暗忖:李虎丘提起他是什麼意思?這座樓是公信社蓋的,設計卻出自陰山狼城的手筆,老丈人這是有所指嗎?再聯想到他跟葉皓東之間如火如荼的關係,不禁更加有了這方面的擔憂。
有些事情不是口說白話便能解釋得通的,尤其是在李虎丘這種不允許犯錯的人物面前。一旦他認定了的事情,無論自己怎麼解釋,都不可能讓他完全釋懷。因為釋懷就意味着風險的增加。
但不解釋更不合適,許三笑盤算一番后決定坦誠以待,道:“張紫薇是陰山狼城的人,但他跟公信社之間的合作我並不知情。”
李虎丘轉頭瞥了許三笑一眼,眸色深邃如宇宙中最黑的黑洞,微微注視了片刻,忽然啞然一笑,道:“你何必急着解釋呢?咱們是一家人,我當然相信我的女婿不會為了一個所謂的兄長在背後捅我一刀。”
許三笑心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把我叫到這個地方試探?
李虎丘接着道:“無論如何,你跟李燕的關係已不可更改,她為了你連孩子都要生了,不管你是怎樣的立場和態度,我們都已經是一家人,從前我曾經跟你說過關於李燕的身世,但沒說過我的,以及我是怎麼成為她爸爸的。”
許三笑肅容聽着,道:“我一直都很好奇這件事。”
“三十三年前我流落到哈城,落到一個賊幫里,賊頭叫郝瘸子,本是盜門中的頂尖人物,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了李燕她媽,我叫她燕子姐,當年的我還是個幾歲的孩子,全靠她照顧,才在那賊幫中全須全尾兒的生存下來,還學了一身不俗的本事,後來燕子姐被迫成了郝瘸子的情人,但她並不喜歡郝瘸子,天天以淚洗面,從那時起,我就發誓有一天一定要讓燕子姐離開郝瘸子過上好日子。”
說起這段往事,李虎丘這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蓋世英雄,表情竟出奇的豐富起來,忽而唇角帶笑,流露出溫暖笑意,忽而語聲悲切,傳達出哀傷之意,將當年往事娓娓道來,許三笑竟聽的入了迷。
“在我十三歲那年燕子姐懷了孩子,便是小燕子,郝瘸子嫌小燕子是女孩子,理也不理,燕子姐的情緒更加滴落,月子裏坐下了要命的病,終於有一天,她當著我的面對小燕子說,為什麼快要病死的不是你呢?你死了,有媽媽替你難過,媽媽死了,把你孤苦伶仃的留在這世上,與其遲早毀在你那混賬爹手裏,還不如”
李虎丘的語氣一頓,長嘆一聲道:“我知道燕子姐的心思,她其實是在向我託孤,雖然當時我才只有十四歲,卻也明白一旦點頭,這就是一輩子的責任。”
“於是從那時起,您就成了小燕子的爸爸?”
“是唯一的爸爸!”李虎丘着重語氣道:“如果沒有她們母女,也許今時今日的李虎丘只是哈城一個賊幫的頭子,燕子姐保護了我的良知,小燕子給了我奮發向上的動力,很多次險死還生,都是因為肩頭上還有這麼一份責任一份牽挂放不下,我才挺過來的,我曾經答應燕子姐,要給她一個跟所有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一樣的人生。”
他轉頭看着許三笑,道:“說實話,從小燕子被周至柔劫走進山跟你拜堂的那一刻起,在我眼中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只是因為她說起你的時候的眼神讓我想起了燕子姐還沒落到郝瘸子魔掌之前的樣子,我才決定給你個機會,後來,我查到你的身世以及周至柔利用你做護身符這件事,便找到郭道安,讓他配合試探你一番。”
許三笑想起了那個深山之夜,郭道安用地獄無間來試探自己的道心。
李虎丘額首道:“你這小子雖然私德有虧,但總算心意堅誠有所執,勉強可算是值得託付的漢子,所以我才答應讓小燕子跟你交往一陣子。”接着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後來,你跟姓葉的攪合到一起,而也是恰恰在那個時候李燕卻跟我提出來想跟你登記,我不免要多想些,所以才不得不重新考慮你們的事情。”
許三笑道:“我記得在蓉城那個晚上,您親自出手試探過我。”
李虎丘道:“別怪我多心,對手猛如龍,處在我的位置上,不得不小心翼翼,而且,另一方面小燕子是我在這世上頭一份責任,在卸下這份擔子之前,我必須謹慎。”
許三笑聽出他話中似有成全之意,試着道:“您不想再試試我的本事?”
李虎丘微微一笑,道:“不必試了,我現在再把你丟下去一次,就算沒有橡皮網也摔不死你了。”
許三笑欣喜道:“這麼說李叔您答應我帶走小燕子了?”
李虎丘含笑點頭,道:“不過我建議你還是等過完年她把孩子生完再帶她走,你沒養育過孩子不知道這其中的辛苦,她留在京城,家裏有一幫有經驗的人照顧,對大人和孩子都更好些,當然,我這麼說不是要強留你們,只是一個建議,姑娘交給你了,嫁雞隨雞,你願意帶走自己去體驗這個過程的辛酸喜悅,都隨你們的便。”又道:“還有,既然你們已經登記,這個李叔的叫法是不是不大合適?”
許三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眼前這位臉含笑意,目露慈愛的中年男人,哪裏還是那個讓天下許多傑出人物頭疼忌憚的天兵之首?許三笑福至心靈,連忙倒身下拜,道:“岳父。”
只拜了一半兒便被李虎丘伸手拉住,道:“時代不同了,這樣的大禮就不必了,而且你畢竟也是獨當一方的人。”
許三笑執意要拜,道:“我許三笑不是賤骨頭,拜天拜地拜父母,您把李燕交給了我,便是我父親一樣。”
李虎丘打趣笑道:“咱們之間在這輩分的問題上不必太較真兒,我其實也沒大你許多歲,要從宗教辦何主任那裏論起,還要尊你一聲姐夫呢。”說起何問魚,許三笑想解釋兩句。李虎丘卻擺手又道:“不必解釋你跟何主任的事情,那是你的本事也是你的責任,我自己在這方面也是亂七八糟,我所關心只有小燕子跟你一起是否幸福快樂,就目前看,你的表現是合格的。”
許三笑汗顏點頭,鄭重道:“我一定不會辜負您。”
李虎丘道:“我養大的女兒我最了解,小燕子心胸寬闊這一點像她母親,從小跟着我生活,歷練豐富有點小智慧,比較像我,這些年她見多了我身邊一個有一個的女人,這方面有點見多不怪了。”
“另外,受到她那幾個阿姨的影響,這孩子對待愛情的態度也比較挑剔,這些年京城內外,世家豪門的年輕子弟她也見識過不少了,不怕說句狂話,想做我李虎丘女婿的所謂世家俊傑,可以說車載斗量,但我選女婿唯一的標準就是小燕子看得上眼,而你卻是她唯一認定的人。”
許三笑道:“這是緣分,更是我人生當中最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李虎丘以長者身份諄諄教導道:“人生當得幾沉浮,你幼年孤苦流落江湖,比我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如今是厚積薄發苦盡甘來,不過今後的路卻很難說會一直這麼順,須牢記,人生得意看失意,潮頭極處落潮時。起落沉浮終不悔,終遇大潮魚化龍。”
這番話飽含深意,出自一個經歷了無數人生起落的大英雄之口,對現階段正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許三笑而言很有警醒作用。從李虎丘的口吻和態度上看,他對自己的認可度已經很高。這應該算是一件大利好。但另一方面,許三笑卻不禁有些擔心,自己跟葉皓東之間的義氣相投,會不會在日後夾在二人當中為難?
李虎丘忽然道:“昨天你去了白雲觀?”
許三笑不禁微微一猶豫。
李虎丘卻笑道:“京城說大真不小,兩千萬人口的國際大都會,說小卻果然也不大,真正值得重點關注的也就那麼幾個點和人,何四航是老一代的英雄前輩,被譽為玄門百年內唯一具備與李神通抗衡潛質的天才,據說他出生的時候曾得玄門大師勞宮漢摩頂開慧,此人失蹤了三十多年,一回來就奪去了玄門的控制權,這樣的人物找我的女婿去談心,我怎能不關注?”
許三笑心中一嘆,李虎丘的態度很和藹,但並不意味着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正如仙姑姐姐說的,這位親老丈人比何四航難對付多了。何四航是擺明了車馬要一統玄門,自己還可以搪塞抵擋見招拆招,而且中間還有何問魚從中斡旋緩衝,一時半刻的還應付得來。而眼前這位卻不同,他只強調家庭關係,其餘一概不談,表面親和,內在卻是根本不給許三笑選擇的餘地。
李虎丘續道:“說起這位何先生來,還有件事你大概不清楚,他在年輕時教過一個學生,如今已是政治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所以,你需明白,他雖是江湖人卻又不僅是個江湖人。”
許三笑心念一轉,已明其意,試探問道:“您呢?您是不是也早有立場?”
“人在江湖,誰能由己?”李虎丘淡然一笑道:“我這個老江湖當然更加不能倖免,我可以這麼對你說,我是個很講傳統的人,做事相對於你那個忘年交而言比較保守,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變通,只是希望這個過程能夠循序漸進,始終在可控的範圍內,而這位何先生的學生卻是個急性子,激進強硬派,現在那人是元首手中一把快刀,但如果要切割的東西太硬,這把刀遲早會有用鈍了的一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許三笑現如今雖然只是個小小縣委書記,卻因為陰山狼城的緣故,已經掌握了這天下最靈通的訊息資源,眼光和格局都非過去可比。綜合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后,很快便分析出李虎丘話中暗藏的深意。
謝潤澤上台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借扳倒宋義一事豎起一面反腐大旗。此舉雖然大快民心,但在權力圈中卻並未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贊同。這其中便有相對支持的保守派主張循序漸進。也有激進派主張快刀斬亂麻,認為民心可用時不我待。以中紀委書記付明義為首的紀委便是謝潤澤手中的這把快刀。更有些人陰懷莫測,伺機而動,在等着謝潤澤的反腐工作犯錯誤露出破綻。
黨內派系林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李虎丘話中含義已經挑明了他的立場,以及何四航的立場。華夏社會幾千年形成的格局裏,外有江湖,內有廟堂,二者相爭又相容,相互對抗又相互成全。這是永恆的曲目,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
許三笑沉思良久,李虎丘這番話是在向自己闡明立場,但同時也未必沒有讓自己表明立場的意思。讓自己在穩進派和激進派之間做出選擇。內外局勢尚不明朗,在這個時期做出任何選擇都不是什麼明智之舉。這個選擇能做嗎?許三笑捫心自問,答案是否定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不能現在就給您一個準確的答覆,就目前來說,我還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縣委書記,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雖然我不否認自己是贊成新元首的作為的。”許三笑斟酌着用詞,道:“不過我倒是可以跟您說一說我的看法。”
李虎丘似乎對許三笑的態度並不是很介懷,額首道:“說說看。”
許三笑接着剛才的話頭道:“文化界人士做事情總有些書生意氣,因為他們見的血少,不知道死的滋味,口號喊的山響,真到了流血的時候,有風骨往往只有極少數,不僅是紙上談兵能堪大用的更是少之又少,元首現在把他們抬的很高是為了踢開前三腳,也是為迎合恢復傳統的需要,但一旦反腐工作推進到真刀真槍血光崩現的階段時,這些文化界的精英們最了不起也就是搖旗吶喊,真正頂用的還是暴力機關。”
李虎丘插言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國家穩定的根本也就動搖了。”
許三笑道:“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不太看好新元首的作為。”
李虎丘嗯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道:“你對顯門那幫人的政體改革計劃有什麼看法?”
許三笑道:“我覺得這才是解決華夏共和國社會問題的根本良方,政體不變,反腐也只能殺一批貪官,形成一時風氣,時間久了,還會形成新的利益集團。”
李虎丘眸中放光,道:“你覺得可行?”
許三笑搖頭一嘆,道:“想法是好想法,一黨執政,多党參政監督,修改憲法,把政府職能變管理為服務,等等想法都是很好的,只可惜過於理想主義了,缺乏足夠的實力支撐,要動的是整個黨的蛋糕,恐怕連新元首都不敢真這麼干。”
李虎丘沒計較許三笑的立場問題,輕哼了一聲,道:“不但不敢這麼干,甚至還會堅決反對這麼干!反腐的目的是挽回執政黨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搞政體改革卻是要動搖執政黨的絕對領導地位,這其中的政治風險不是他謝潤澤一個人能擔得起的。”
轉而又道:“好小子,我之前自覺得已經高看你了,卻沒想到還是把你小瞧了,就沖你今天這番話,這個縣委書記就當的有點屈才,過了年,北溝縣裏該做的事情理順之後,你就挪挪地方吧,甘涼的金城國家級開發區里缺個副廳級的副區長。”
許三笑有點傻眼,知道這位岳父大人高深莫測,卻沒想過已經到了這等地步。自己秘密跟宋勇毅接觸,為未來早做打算這件事只局限於幾個人知道。想不到,他卻似乎已經把自己的小九九摸的一清二楚了。去宋勇毅手下工作是自己的下一步的打算,這樣的邀請實在沒有理由拒絕,現在的問題是岳父大人說的很痛快,他一個軍界秘密組織的頭目有這麼大力度嗎?
李虎丘似乎看出了許三笑的心思,輕聲一笑道:“怎麼?覺着你這岳父有點年輕,說的話有些大了,說到未必做得到?”
許三笑不說話,低頭看着腳尖,卻有默認之意。到現在我還只知道你是天兵之首,其他身份卻還不得而知,似乎關係到某個極大的禁忌,連何問魚都不肯跟自己說。心道:要想讓我信服,你總該拿出些夠分量的東西才是。
李虎丘重重一頓首,道:“也好,看來不抖露出點真料來,你小子還真不大容易信服,你這岳父雖然幼年孤苦,但後來卻找到了家裏人,也為你跟小燕子找了個開國上將的曾祖,他叫李厚生。”
許三笑不由發出啊的一聲,李虎丘是李厚生的孫子?往前追兩代時期國家三巨頭之一?
華夏俗語講,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所謂民主時代卻不大讚成這種論調。在公開場合里,總是對子承父繼這種事諱莫如深。不過在民間,關於領導人的後代身處何職的傳聞卻早已不絕於耳。相比較北亞近鄰的世襲三代而言,共和國在這件事上算是比較客氣的,不過老子英雄兒好漢這種事還是比較普遍的,只不過在媒體面前都加蓋了一層遮擋而已。
李厚生是曾祖,那太子黨中赫赫有名的李援朝豈非就是李燕的爺爺?這麼說來自己居然娶了當今中樞之首的孫女?許三笑有些不可置信的想着。萬萬沒想到,李虎丘這江湖草莽中最頂尖的人物,卻有一個在廟堂寶塔尖上揮斥方遒的老爹。
延伸思維,許三笑隨即想到了多年前與李厚生關係密切的那位宋家老爺子,陡然意識到關於自己對金城感興趣一事是從哪裏傳到李虎丘耳中的了。宋勇毅曾經是李援朝的工作秘書,兩家又有這許多年的交情,李虎丘跟宋勇毅之間有些聯繫也是正常的。上次自己在宋勇毅面前表現不錯,保不齊他跟李虎丘閑談的時候會提及一句。宋書記不知自己底細不會在意,李虎丘明了自己在江湖上潛勢力的能量,又豈會猜不到自己是有意接近宋勇毅?
李虎丘道:“今後在工作方面只管好好乾,不必太多顧忌,利用好你的權力多為國為民幹些實事兒,另外替我保護好宋勇毅,這個人將來是要大用的,據我所知,他對嚴朝輝他們那一套其實也很贊同,所不同的是,這個人更重實務,現在他還羽翼未豐,也許多年以後,那個政體改革的構想就會着落到他身上呢?”
話說到這兒,許三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向岳父大人繳械投降了,而且是不知不覺中轉移了立場,選邊站隊到了李虎丘的一面。比較何四航的狂猛高壓,李虎丘的這份談話功夫更有着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效果。輕描淡寫便達到了目的。
日頭開始偏離中心線,李虎丘道:“時間不早,她們都還在樓下等着咱倆下去開飯呢,也是時候讓你認識一下家裏人了。”
家裏人?誰的家裏人?許三笑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不禁有些遲疑。李燕當然是,其他人也會把自己當做家裏人嗎?
PS:披毛生甲出自聊齋,比喻不是人類,在本文中也可理解為不是正常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