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敵之策
“參軍,藩主那是什麼意思啊?”
走出大帳不過百餘步,剛和另外兩人分開,甘輝便忍耐不住了,左右張望一番,確定四下無人之後,當即將馮澄世拉到了帳篷的角落之中。
“這話說一半藏一半的,搞得我都糊塗了,藩主不會是真的想要就此撤兵,以退為進吧?”
甘輝六年前就已經投入了鄭成功軍中,向來以勇武著稱,屢次衝鋒陷陣,大破清軍,如今憑着戰功,已經升到了中提督之位,甚至可稱當前鄭軍中的頭號大將。
他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捨命追隨,唯一敬佩的國姓爺畏懼清軍,但這支清軍不同以往,乃是八旗的野戰精銳,若是硬拼,鄭軍占不到任何便宜。
綠營兵,特別是東南的綠營兵,根本不能和滿洲八旗兵相提並論。後者是北方几十年混戰養蠱養出來的“怪物”,佔有騎兵之利不說,兵甲裝備更是精良,同等兵力之下堂而皇之的陣戰,鄭軍絕不能敵。
甘輝和清軍打了那麼多年仗,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便是他這個鄭軍中的頭號猛將,對金礪所領的近萬八旗兵都十分忌憚。
而依當前的局勢而言,若是不和清軍決戰,以金礪大軍帶來的糧草,這支所謂的清軍主力撐不了多久。甚至不出半月,便會不戰自退了。
不過,這也就意味着鄭軍必須不斷派兵騷擾襲擊清軍,使得其不能從漳州府城周邊獲取補給。如此一來,鄭軍不僅要分兵各處,損耗也將是難以承受的。
換言之,“兩軍決戰”從某種程度對於鄭清雙方而言,又都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甘提督莫急,藩主既然說了明日要召集諸將詳議,自然是已經胸有成竹,十拿九穩了。”馮澄世知道甘輝這人性子直,只見他微微一笑,隨即又道:
“以藩主之運籌帷幄,區區金礪又怎麼會是對手?依我看啊,這幾日之事,不過是藩主故意為之,迷惑清軍的。”
“這麼說,藩主這是為了讓清軍輕敵,然後如小盈嶺,江東橋那般,誘敵深入,打清軍一個措手不及?”甘輝的臉色登時一變,笑中滿是期待。
“哈哈哈,甘提督不愧是藩主看重的大將,怕是和藩主想到一塊去了。”馮澄世撫了撫頷下的鬍子,輕聲笑道。
他心中對此事自然不完全是這麼認為的,但面對甘輝,這麼說反而是最合適的。他在鄭成功身邊那麼多年,十分了解對方的脾性,不該說的話絕對不會多說。
畢竟,作為國姓爺身邊的心腹謀士,幾乎全程參與了各場大戰的謀划,馮澄世太清楚此戰的重要性了!
兩年間,海陸近十場大戰,漳南六縣都已經拿下,就差這最後一個漳州府城了。若是能一鼓作氣擊敗這支匯聚了福建,浙江兩省綠營精銳和八旗強軍的清軍援兵,不僅漳州城唾手可得,便是整個東南,短時間內都將任由鄭軍馳騁。
換言之,即將開始的那場大戰,是自去年五月以來的一系列反攻戰中,最為關鍵的一場。
要知道,這個時候,東南實際上還是清強鄭弱的格局。鄭軍海上無敵,可陸地之上,面對滿清八旗兵,正面對決仍舊難堪一戰。這個時代,沒有產糧地,就無法保證大軍的訓練,是養不出野戰強軍的。
這也就是原本歷史上鄭成功屢屢死磕潮州的原因了,甚至讓不知情的人誤以為潮州人和鄭成功有不共戴天之仇。
供養大軍所需的糧草,一直是制約鄭軍發展的最關鍵因素,僅僅靠福建沿海的走私,南洋的採購和突襲徵收,根本不能滿足!
若是此戰勝了,鄭軍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土地,以漳州平原的萬頃土地,數十萬人口,供養數萬陸上強軍,絕對不成問題。
不止如此,此時西南孫李崛起,清軍連連失利,無暇東顧,只要此戰得勝,殲滅閩浙兩省的精銳清軍,鄭軍恢復元氣之後,還能乘機攻取泉州,興化,甚至是粵東的潮惠二府,獲得爭霸天下的基礎。
鄭氏集團的運行模式和滿清,大西軍這樣的傳統農耕集團是不一樣的,只要獲得養軍所需的土地和優質兵源,財政上依仗海貿的鄭軍,就能興販洋道,以足糧餉。
而不是像大西軍一般,雖然在雲貴積攢了五年的力量,但若是不能一戰潰敵,獲得新的土地和人口,以及喘息之機,便難以再戰了。
至於滿清,在原本歷史上也不過是仗着龐大的體量,一步步耗死西南明軍的,金礪在永曆七年的海澄大戰中敗於鄭成功,清軍閩浙主力損失慘重之後,清廷數年間都無法為東南調集兵馬。
但以弱勝強,獲取土地和人丁,訓練強軍,也是需要合適的時間窗口的,正如鄭成功此時此刻在帳中所想的那般,這幾乎可以說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此戰不勝,損兵折將不說,更無法在大陸之上獲得立足之地,第二年也無法和李定國東西合擊,攻取潮惠。沒有孫李的牽制,清廷又怎麼會和鄭成功談判,那他又如何偷偷發育?
如此一來,驅除韃虜,恢復河山,便也就是妄談了!
日轉星移,金烏東升,距離漳州府城東南十里的鄭軍東山大營,中軍大帳之外,甘輝,黃廷,黃山三大提督,以及二十幾個鎮將,營將,都匯聚到了一起。
漳州城內的清軍今日一早便已經出城紮營,如今正在調集兵馬,似乎馬上就要有所行動了,這讓所有人都不免擔心起來。
馮澄世在帳外和諸將寒暄了一番,甘輝果然已經將昨晚兩人的談話內容透露給了幾個心腹,今日諸將又匯聚一堂,這些軍伍中人,大多是口無遮攔之輩,因此基本上就相當於宣之於眾了。
不過,這也是馮澄世想要的結果,諸將如今都已經知道了這幾日的怪事,其實是“藩主”的“破敵之策”,原本忐忑的心情,都平復了不少。
鄭成功在軍中擁有絕對的威望,是這數萬抗清兵馬的主心骨和精神支柱。馮澄世不會多說不該說的話,但這一點卻是他可以藉由甘輝之口,傳達出去,穩定軍心的。
作為心腹謀士,在背後默默維護藩主的光輝形象,把莫名失態包裝成“破敵策略”,也是他的職責之一。
當然了,甘輝只說了那是自己的猜測,但軍中誰人不知他和馮澄世的關係最要好,而前者剛剛升了中提督,後者又是藩主的參軍謀士。這兩人傳出的消息,豈能是空穴來風?
很快,在馮澄世和三大提督的領頭之下,諸將進入大帳,終於見到了恢復如初,氣勢凜然的國姓爺。
簡單的軍禮之後,精神狀態已然趨於穩定的“鄭成功”如同往常一般,毫無違和地親自主持起了軍議,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變端一般。
“藩主,清軍主將金礪今日一早便已經率部出城紮營了,楊名高(福建提督),王進功(建寧總兵),王邦俊(漳州總兵),馬進寶(金華總兵)等部也已經悉數出城。”前提督黃廷頓了頓,又接著說道:
“據哨騎偵探到的軍情來看,清軍出城的總兵馬在兩萬以上,其中金礪所部的八旗軍近萬,楊名高,王進功,王邦俊所部的福建綠營和來援的南直隸,浙江綠營,各部兵將加起來恐怕超過一萬五千。”
“福建綠營都是些殘兵敗將,早就被咱們打怕了,根本不足為懼,而南直隸和浙江來援的綠營兵,也不過是一路貨色,軍備戰力都不強,這一萬五千兵馬,能和咱們硬碰硬打一仗的,恐怕不到一萬。最要緊的,還是金礪所領的八旗兵。”甘輝聽罷,當即出言道。
“嗯,說的不錯。”鄭成功微微點頭,但又忽然話鋒一轉道,“但八旗兵一到,恐怕這些敗兵,又有了一戰的膽氣。”
此言一出,諸將都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他們雖然在野戰中擊敗了成千上萬的綠營兵,但是對於滿洲兵,還是心存畏懼。
軍隊的信心和士氣只能依靠戰場上的勝利的塑造,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鄭軍還缺一場和滿洲兵一決雌雄的野戰來證明自己的實力,獲得戰場上的必勝信心。
“清軍有什麼調動嗎?”鄭成功早就猜到了諸將的反應,他面不改色,又繼續問道。
“清軍主力倒是沒有異動,不過派出了兩支偏師,都是千人以上。一支截斷了新橋,應當是要防止我大軍趁亂進攻漳州城,另外一支進駐了江東橋以北的萬松關,想要牽制我大軍在北面的行動。”黃廷又繼續彙報道。
“金礪乃是清軍中的悍將,領兵作戰的經驗十分豐富,他這麼做,恐怕是有什麼陰謀。”右提督黃山想了想,又道:“可這兩路兵馬都只是防禦之用,難不成他是想等我大軍鬆懈下來,再發動攻擊?”
“這麼說也有幾分道理,畢竟整個福建的綠營兵都已經被咱們擊潰了,金礪恐怕也不敢掉以輕心,輕易冒進。”甘輝頗有幾分得意道,這其中他的功勞可以說是最大的。
“金礪在等北風!”鄭成功也不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道。
“北風?”諸將聞言,齊齊看向了鄭成功,異口同聲疑問道。
“沒錯,就是北風。”鄭成功說著,扭頭看向了甘輝,讚許道:
“滿洲兵雖然強悍,但我軍屢戰屢勝,士氣正盛,而且韃子騎兵所畏懼的火器,正是我軍之強項。
現在西南戰事吃緊,清廷用兵正棘,金礪這支兵馬是清廷在閩浙的最後主力了,正如甘輝所言,他絕不敢掉以輕心。”
“藩主的意思是,金礪想要藉著北風,我大軍火器難以施展,甚至會被反噬之際,依仗騎兵,發起突襲?”馮澄世忽然出言,一語中的。
其實,鄭成功也不清楚金礪是不是在等北風,但在他的記憶裏面,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的。無論這是金礪早有預謀的,還是對方在原本歷史上抓住了戰場上的偶然機會,只要最後對上了,那都將是他料事如神。
知道了最終的結果,想要倒推出原因,難道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嗎?所謂的合理邏輯,其實並不一定可靠,畢竟現實是最不講道理的。
而且,正如同昨晚甘輝和馮澄世所言的那般,現在兩軍對壘,相距不到十里,其實弄不出什麼花招。無論是原本歷史上,還是當前,如小盈嶺伏擊戰,江東橋大戰那般,擺開軍陣,設下埋伏,以火器拒敵,都是鄭軍最好的選擇。
完全融合了原主的技藝和記憶之後,鄭成功自然也會做出幾乎同樣的選擇,但堂堂國姓爺的本事可不止這些,真正的破敵之策,他已經瞭然於胸了。
“嗯,沒錯。”鄭成功點了點頭,忽然看向了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定西侯張名振,問道:“名振,你和金礪交手過多次,若是他真的要藉助北風,你可有破敵之策?”
張名振聞言,似乎早有準備,拱手抱拳,鎮靜自若道:“將軍,末將覺得,要破清軍騎兵,關鍵還是在火器,但金礪久經戰陣,早有提防,我軍必須出其不意,才能制勝。”
“哦,繼續說下去。”鄭成功微微挑眉,頗有些意外道。
他原本問張名振,是另有企圖的,畢竟如今在漳州參與決戰的鄭軍兵馬中,以張名振為首的魯王一系有數千人,但是並沒有真正歸順,更像是來助戰的。
在自己一手組建起來的大軍中,鄭成功自然有無上權威,可以“獨斷專行”,福威自操,軍中將士也都以他馬首是瞻,可自成一體,剛剛投靠不久的魯王一系,就沒有那麼聽話了。
這樣的事情鄭成功自然不能容忍,鄭聯,鄭彩,鄭鴻逵這些曾經叱詫東南的人物都被他先後壓服,吞併了兵馬,甚至斬殺,更何況是魯王一系的張名振?鄭軍中就有不少大將是魯王一系投靠過來的。
能在短短四年間整合整個福建的抗清力量,鄭成功可不是什麼白蓮花,在這個你死我活的時代,不夠心狠手辣,只能成為別人的踏腳石。他必須保證自己的軍隊只有一個核心,也從來不信所謂的友軍。
藉著這次大戰的兵馬部署,來個“一箭雙鵰”,徹底收服張名振,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不過,現在看張名振的樣子,儼然是早有準備的。畢竟,浙江清軍,滿清平南將軍金礪,可是他的老對手了。
“是。”張名振朝着眾將拱了拱手,他其實也是剛剛被鄭成功一提點,才突然想到了新的對策:
“就算咱們知道了清軍要利用北風這一點,也還是得想辦法對付他們的騎兵,否則此戰還是難以取勝。
而要達到出其不意,擊潰滿洲騎兵的效果,就必須得改變原本的作戰方略。金礪所領的是八旗兵,雖然小心謹慎,但其鎮守浙江時,屢屢獲勝,心中必然還是輕視我大軍的,這是咱們可以利用的地方......”
“不錯,本藩也是這麼想的。”鄭成功隨即接上,他已經明白了張名振的意思,剩下的話,就得他親自來說了。
“小盈嶺和江東橋兩場大戰,咱們都是用了同樣的戰法。這一次,只要接戰軍陣部署不變,清軍必然也會以為咱們要故技重施,而這正是咱們出奇制勝的關鍵。
而且,不僅僅是誘敵攻擊大陣左翼,將北風化為己用。破敵的關鍵還在於那些心膽墜地的綠營兵,只要潰兵一衝,韃子的騎兵自然就發揮不出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