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鄴城
齊天統四年(568年)。
七月初二。
鄴都,北城。
受調入京的(從四品)冀州司馬尉相願,正沉默地立在穿城而過的漳水之畔,望着漳水之上往來的糧船,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他本是蘭陵王高長恭的舊從,自河清二年(564年)的邙山之戰後,朝廷對高長恭的猜忌之心漸重,便將他們這些蘭陵王的舊日親信發散去了各地。
幸而去歲蘭陵王北定遼土,復立新功,今歲更是攻入高麗王都,大彰齊國威勢。
此間關中生變,朝廷便就又將蘭陵王召還鄴中,商議伐周之事。
想來自己重歸蘭陵王麾下任事,其期當在不遠了罷。
念及此處,尉相願心頭一動,口中便是一曲北地民歌,哼唱而起。
只聽他輕聲唱道。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
“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歌唱間,他忽聽得旁側一個於樹下乘涼稍歇的役夫,似在低聲嘆息。
他抬首望去,卻見那人高鼻窄額,貌類鮮卑,此際竟淪為役夫,心中頗為奇異,便開口問道。
“公何嘆也,亦是六鎮人乎?”
那役夫答道。
“是也,我雖生在河北,父母實代北鮮卑人也,聞貴人歌謠,追念父兄,故哀嘆之。”
尉相願再道。
“公既為鮮卑種,今國家將西討,何不從軍,以搏功名?為民夫,作力役,其不恥乎?”
那役夫答道。
“貴人不知也,我亦有兄弟在軍中,我大兄戰沒邙山,而朝廷撫恤不至,我二兄屯戍晉陽,常言賜給不足。”
“我父在時,常與我言,國家不能足備財物,失信於人,為其勞則危,令我寧效漢兒力田畝,不可捨命從軍征。”
“我初時不解,直至去歲突厥擾邊,我二兄再沒長城,而家中撫恤一錢未得,終悟其理。”
言到此處,役夫特意伸出了他那條令人一看便覺有異的左腿,繼續道。
“今歲我聞朝廷用兵南方,恐再興徵發,便自斷此足,以為逃避。”
“貴人莫笑我膽怯,我有家宅五口,一旦身沒於陣,朝廷不能撫恤,我一子二女,誰為養之?”
役夫言語到此又是一頓,以手遙指遠方岸畔一處賣兒賣女乃至典妻的市肆,搖頭嘆息道。
“今歲春夏,河北大旱不雨,及至上月雖雨,又有大風相雜,田畝多壞,我知秋後隴畝必為歉收。”
“今朝廷又將興兵,征斂必多常時,去歲河北才遭大水,百姓家中皆無積蓄,我知明歲此地賣兒賣女之輩必多。”
“公,貴人也,我,貧人也。聞公之歌,我大感好男兒不得其伴,以是哀嘆,確物傷其類也。”
尉相願自是清楚這役夫所說的種種狀況,自河清以來,齊國的吏治便日益敗壞,邙山戰後,軍中的黑暗腐敗更是與日俱增。
至於事情何以至此,大抵半數因由要落在上皇高湛的身上。
這數年之中,朝中當權的宰執們為了諂媚上皇,往往削減發給眾軍的常賞常賜,以供給宮中,並假作結餘。
是以這些年中,齊國的府庫積蓄看似沒有絲毫減損,那些為國捍邊的軍士們每歲能拿到手中的賞賜、撫恤,卻早較天保年時大為縮水了。
或許在中樞的宰執們不覺得少發幾次賞賜,會對齊國的軍士造成多麼負面的影響。
但就他所見,齊國的兵事,現今確實已然大大敗壞了。
畢竟將校們可是不能在這種全面“降薪”中吃虧的角色,是以宰執們計劃中的少發一次賞賜,到了底層軍士那裏,可能就變成了兩次。
唉,國家兵事敗壞,真上皇之過也。
若是蘭陵王能做這鄴中的天子,那該多好。
搖了搖頭,將心中那縷危險的念頭掃去,尉相願只是以手遙指南面鄴宮,寬慰那役夫道。
“蘭陵王已歸鄴中,公之慮必有善解也。”
當此時機,那役夫卻是被同僚喚起,繼續嘆息着拖着那條跛足,回岸邊卸糧去了。
今日自冀州來此的糧船很多,一場齊、周之間大戰或許終究避無可避了。
眼見得那役夫離去,今日未著官袍的尉相願也不好攔阻,他只靜靜地看着這個鮮卑役夫的背影。
然後,他聽見那背影,用頗為正宗的鄴地漢音唱道。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於我何有哉!”
————
鄴都,南城,宮內。
上皇高湛聽聞着幾位重臣的稟報,眉頭微微發皺。
他的面色看上去很是不好,是那種人縱慾過度之後,由內而外的發虛。
他已經三十二歲了,不是過去那個生猛無匹的少年人了。
但他戒不掉那種樂趣,他只能用和士開那“一日取快,可敵千年”的言語,寬慰自己,再靠些遼東貢入的鹿茸人蔘,激勵自己。
每次用這些妙物再次找回自己的青春時,高湛總想給替自己奪下遼東的高長恭加官進爵。
但每次想到自己那還只有十三歲的兒子高緯,和自己越來越虛的身體,他每次又總是用賞賜來代替加官進爵。
他害怕這位能得人心的宗室有朝一日站在鄴城宮外,要自己退位讓賢。
他害怕有一日自己忽然死去,那些平日裏他信任或是不信任的大臣們會把高緯一腳踢開,擁了其他宗室,來做皇帝。
所以他幫和士開在朝堂上排除異己。
所以他把高長恭丟到了遼東更深更遠的山裏。
所以他讓自己的另外兩個兒子,高綽和高儼,做了齊國的司徒和大將軍。
他刻意寵愛着高儼,他想告訴臣下,要政變,可以,不過得爛在自己這口鍋里。
他自以為安排好了一切,他可以繼續他的享樂,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他在某個妃嬪的榻上忽然死去。
但他沒料到周國竟這般不禁捶打,只三五月間,竟就似走到了懸崖邊上,好似只要自己這個虛得發慌的齊國上皇伸指一戳,便會墜崖死去。
他有些受不了這種誘惑,畢竟,除開男人的身份之外,他還是個皇帝。
畢竟,除開那令人陶醉的愛欲之外,他還更放不下那令人沉醉的權力欲。
關中的女子,會是何種滋味呢?
這些日子裏,他總有這種幻想。
是以他擠出了自己每日所剩不多的休息時間,開始着手起謀划滅周的工作來。
今日,便到了這個工作的收穫時機。
“上皇,本月興兵萬不可行,臣請太上再待旬月,待九月秋收之後,再行伐周之事。”
高長恭正伏在階下,叩首強諫。
“今河北諸州積糧俱在鄴中,其數不下二百萬石,足供二十萬人十月之用,何以不能興兵西顧?”
高湛有些氣悶地質問道,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他必須着急。
高長恭只再叩首道。
“上皇,臣自遼土西來,常見河北百姓面有飢色,問之,則曰,去歲遭逢大水,今年又被旱澇,家中糧谷將盡,唯一日一餐,以圖活命。”
“上皇若此時用兵,徵調勞役一起,臣恐萬千之人,餓斃於途也,若待秋後用兵,民困稍解,我可用其力而不殺其身。”
“是時,關中之糧亦獲,我大軍一旦破關西向,可就食關、隴,而不必為禍於百姓也。”
高湛聞言沉默片刻,半晌,他終於向身側旁聽議事的皇帝高緯問道。
“仁綱以為蘭陵王所言如何?”
今歲年只十三的高緯聞言目光閃爍,良久,他才答道。
“張博士常教兒治國當務愛民,蘭陵王之言,兒以為有理。”
高湛聞言假作發怒,道。
“漢人書生何無用也,仁綱才能實不如仁威。”
言語間,高湛的目光卻是掃過面前三位軍國重臣的面頰。
段韶神色如常,面上毫無波動,斛律光欲言又止,似頗有回護之意,高長恭面色黯淡,神色歉然。
將三人神情看在眼中,高湛已知高儼來日做不了高緯的對手,便又溫和道。
“也罷,仁綱既為天子,此番征伐便由仁綱做主。”
高緯只屈身畏懼言道。
“兒不敢作主。”
高湛將他扶起,道。
“阿父老矣,汝當為主,此番伐周,汝為主帥。”
言到此時,高湛忽抬眼看向段韶,問道。
“段公可為天子之副否?”
段韶向他屈身應道。
“臣從命。”
高湛這才滿意一笑,起身向殿內侍坐的親近文臣和士開、胡長仁、唐邕等人宣佈道。
“今歲二伐偽周,以九月為期,南北興兵二十萬,發役夫三十萬,分三路攻之。”
“南國小婿來書言,江南疲弊,無力西顧,我等正可值此良機,一力掃定關西。”
“請公等預算消耗,今歲租調加征幾何,且可先行議定。”
言到此處,高湛又叫到了高緯,他道。
“仁綱,待九月,汝與段公且西行,阿父為汝,守鄴宮。”
說完這話,高湛卻也再無心多言。
復同眾人場面幾句之後,便散了會議,自往了後宮瀟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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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二年(568年)
七月初二。
齊上皇與群臣定議九月攻周。
七月初八。
南周陸騰還成都,以成都近漢中,楚州(今重慶)便東走,請徙都楚州,以安社稷。
時成都左右富庶,戶近十萬,楚州左右貧瘠,戶只二萬,南周主宇文訓貪成都之富,不欲遷都。
然其慮陸騰所言有理,遂置東都於楚州,並令其弟燕王宇文會,攜所率漢中民口萬餘人,赴楚州修宮室。
宇文訓又以楚州東近陳國,為表巴蜀恭順,改楚州為恭州,並以辛昂為恭州總管。
七月初九。
北周隨國公楊忠卒,其子大興公楊堅嗣其爵位。
七月十二。
陳帝陳伯宗下詔伐周眾軍回歸駐地,以車騎將軍章昭達為都督荊、襄、安、郢四州諸軍事,總理撤軍之事,並令揀選荊襄降兵老弱,以編新軍。
又令中權將軍周羅睺、襄州都督華皎副之,佐其行事。
七月十五。
陳帝陳伯宗詔右軍將軍歐陽紇率中軍五千逆湘水西上,至桂州,修繕靈渠。
又詔嶺南經略大使將廣州兵五千西上蒼梧(今梧州),令催嶺南諸酋首,未北行者北上。
嶺南群蠻酋首未成行者,始行。
八月初九。
陳帝陳伯宗會百蠻首領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