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使
天嘉二年(561年)十一月,高句麗遣使獻方物。
建康宮,德教殿。
陳帝陳蒨居主位坐,太子陳伯宗次之,御史中丞孔奐,度支尚書陸山才,尚書右丞殷不佞列次左右坐。
“前時,晉安太守毛喜書言閩中有一大島名作海壇,其周圍百里,上生叢草,或可為牧馬地。朕遣人視之,報曰可。”
“今高麗在北,前代多市其駿馬,朕意厚撫其使臣,購良駒而養育之。”
“卿等意如何?”
陳蒨出毛喜上書示於眾人,舉目環視,有徵詢之意。
“臣竊恐高麗人不致良駒,且但貨騸馬,使我育馬之策不行。”
“臣嘗聞百濟國與高麗多怨,時有交兵。”
“今高麗強而百濟弱,不若假結高麗,使百濟憂之,而後乃撫百濟,則百濟為充國用,必販我良駒也。”
孔奐素以善政聞名,稍作思慮,便獻了條使百濟高麗鷸蚌相爭,而南陳坐得漁利的計策。
“孔卿之言甚善,朕亦有此意。”
陳蒨頷首,復緩緩言道。
“朕已命中書省草詔,授高麗王寧東將軍。並意遣使臣之其國,厚賂其國中貴人,使之為我聲援,以行市馬之策。”
言罷,陳蒨又目視陸山才道。
“陸卿今掌國家財貨,若欲市馬,度支可出錢帛幾何?”
陸山才自數月前隨擊留異,轉升度支尚書以來,尚是首次參預此種近臣小會。
此刻被陳蒨問及,他竟稍有緊張,微作思量,片刻方才答道。
“今歲平荊南、征留異,勞動軍旅,所費甚巨。”
幸得去歲所開煮海鹽賦及榷酤科,及至上月,凡一年,計稅鹽兩千鍾,得錢一億。稅酒,亦得錢千餘萬。”
“除補朝廷賞恤,尚可支錢七千餘萬,至於絹帛、金玉,庫中所藏,折錢亦可近千萬數。”
陸山才未言及府庫之中存糧狀況,蓋因商人通貿,唯喜錢帛金玉,糧食素來不在交易之列。
“向來市馬,匹值數萬,然百濟、高麗浮海而貿,匹可十萬,未意以我傾國之財,竟不能得良馬千匹。”
聽其言罷,陳蒨不禁俯首作嘆。
“陛下仁德,未加重賦稅民。”
“今歲荊南、東陽、閩中新平,計其民口可數十萬眾。”
“而天下已粗安,臣私度之,則明歲鹽、酒之課,得錢二億,亦可望也。”
陸山才進言寬慰之。
陳蒨稍稍頷首,稱是。
一旁的陳伯宗聞得此言卻是心下一驚。
須知,梁代以來,江南的稅賦租調,多以稻穀、布匹的形式徵收。
梁武帝蕭衍之世,江南太平無事,人口滋長,是以商貿大興,民間貨幣需求大增。
然而官府鑄幣不足,導致通貨緊縮,錢貴物賤,天監初年,建康糧價曾低至35文一石,百姓納稅錢,頗受其苦。
是以梁武帝行鐵錢,以補市場所需。
而侯景亂后,江南人口大減,市場凋敝,於是鐵錢廢,民間不用。
如今江南始得安定,來年市場所需貨幣必多。
而因為鹽、酒之稅使如此多的錢幣收入官府,若是造成貨幣供應不足,市場勢必又會陷入通貨緊縮,從而加重百姓的稅賦壓力。
念及此處,陳伯宗便出言問陸山才。
“陸公所言明年得錢二億,而今所鑄之五銖錢可足否?”
“若錢不足,明歲恐錢貴物賤,民受其苦。”
陸山才顯然沒有料到,年只十一的太子竟有如此見地,微微一頓,方才答道。
“殿下聰睿,此一節,度支眾官亦有議,臣敢請陛下、殿下聽之。”
陸山才向太子恭禮,而後卻移身向陳蒨,竟是想藉此時機,向皇帝進獻策略。
陳蒨示意其但說之。
“今采銅錫所鑄新錢,每歲止數千萬。”
“以此論之,每歲民間所增之錢實不過五、六千萬而已。”
“今天下粗安,萬民勤於耕織,明歲糧、布必跌價,而稅鹽、酒之數不變,民受之稅實重於今歲。”
“度支眾官議,可使稅錢先買糧、布以為積蓄,平物價。”
“又可出稅錢恤軍士中死王事,撫慰軍心,亦促錢貨流通。”
陸山才所言,其實不過擴大朝廷開支,進而促進財富流通而已。
陳蒨思慮少許,卻更舉一反三,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誠如陸公所言,若我以五銖錢市高麗馬,則銅錢流於高麗,民間所需之錢更加不足。”
“如此思之,市馬之事,宜用絹帛布匹,不當用錢。”
孔奐與陸山才目光相觸,二人皆是未曾料到於經濟之事上,皇帝也有如此見識。
“臣請陛下旨意,出府庫錢購民間布匹絹錦,以備市馬之用。”
一直沉默不言的尚書右丞殷不佞,竟是當此之時,忽然出拜言道。
顯然其早有此建議在心,只是一直未得時機發聲。
“臣等亦同殷公。”
孔、陸二人緊隨其後,同聲出言。
“卿等之意,朕已知之。”
“然北使高麗,亦須人選。卿等可有建議。”
陳蒨應下眾人之請,旋即矚目陳伯宗。
“臣請以太子中舍人徐儉為使,往通高麗、百濟。”
陳伯宗這才終於明白了今日陳蒨召自己與眾人議事的用意,便急答道。
陳蒨聞之笑言道。
“本以奉業惜徐卿,必不得其為使。”
“未意奉業不吝人才,如此,朕亦不吝。”
見常時不苟言笑的皇帝如此言語,眾臣皆不解其意。
“朕意明歲復建太子翊軍校,以豫寧太守任忠為校尉。”
“廣州歸都之蕭引征為太子中舍人。太子意如何?”
陳蒨收斂神色,正容問陳伯宗。
陳伯宗心中一動,任忠、蕭引是他前時頻向陳蒨問請的人物。
不想今日陳蒨竟是當著一眾內臣的面許給了自己。
欣喜之下,便是連聲應諾。
而於這對父子之外,其餘三人,皆在揣度陳蒨此舉之意。
其中,唯孔奐之思,最得帝心。
皇帝這是要為太子選納班底之臣。
只是,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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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嘉二年(561年)十一月。
陳帝以高句麗國入貢,嘉許之,授高句麗王為寧東將軍,以太子中舍人徐儉使其國,為市馬計。
又出府庫錢買市中糧、絹帛,撫恤傷兵。
於是,絹布益貴,商人樂其利,多為轉輸,三吳之地,商旅稍興。
夜深,建康宮內。
皇帝陳蒨仍未安寢。
本月,北周遣使欲還皇弟安成王陳頊歸國,索要黔中地與漢水口之魯山郡,以為交易。
如此之事,若在去歲聞之,陳蒨必然歡欣應諾。
畢竟南陳宗室乏人,一旦陳蒨身上發生意外,能繼帝位的最年長者,亦不過是年十歲的太子伯宗。
若如此,則國事必危。
而若有陳頊在國,則國有長者,或以其繼帝位,或以其為周公輔政,陳國社稷至少不會有傾覆之憂。
如此考量,陳頊歸國本當是陳國一樁幸事。
只是近來太子伯宗已顯其聰慧,若有強藩在側,未來帝位承繼之時,恐有血光之憂。
是以,陳蒨久不能決,輾轉反側之下,竟是已至天明。
便是以陳蒨往日為政之幹練,一旦心中有所希冀,亦難將帝位的繼替看輕。
畢竟,於其心內,兄弟終是不及親子的。
“如此,不若但聽天命。”
陳蒨終於有所決斷,使人報於北周使臣杜杲。
南朝為使安成王歸國,願惟割黔中地,而魯山郡側當留陳國。
他卻是取了個折中的答覆,將決定陳頊去留的權柄,又轉給了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