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唯有真相最為傷人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赤井秀一還是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3年前,得知蘇格蘭、也就是諸伏景光是公安卧底,因而被派去滅口的赤井秀一,在兩人獨處時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並表示可以想辦法放諸伏景光逃跑。
恰在此時,兩人都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以他們的處境來看,那極有可能是組織派來協助剷除卧底的殺手。
為了不連累同樣是卧底的赤井秀一,還有自己的親人,諸伏景光奪過赤井秀一手中的槍,飲彈自盡。
正因如此,赤井秀一對這位公安警察深懷敬意,卻始終帶着遺憾與抱歉。
“那你怎麼知道……”遠山夜一問。
赤井秀一的回答很簡單。
“之前你們協助警視廳辦案的時候,我聽你們提起了‘諸伏警官’的名字。”
這是連裝過竊聽器都不掩飾了是吧?
遠山夜一斜眼看着他。
轉念又想,當初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才提到了諸伏高明警官,不想他還真的去查了。
可見這個心結是真的,歉意也是真的。
從常人的認知來看,由諸伏高明來接受他的歉意,倒是比安室透更加合適。
明美則在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也不能怪你,赤井先生,你也是為了任務……”
赤井秀一因而深深地凝視着她,正想說什麼,卻被遠山夜一搶了先。
“總不能為了任務,就失去了基本的人性。”
遠山夜一說得毫不客氣,但語氣和緩,似乎在安慰。
“我覺得赤井先生的想法是對的,諸伏警官,還有你,明美,都值得赤井先生的道歉。”
赤井秀一露出了被理解的笑容。
“那麼,遠山先生……”
“我去拜託公安聯繫諸伏警官。”遠山夜一答道。
“不過,我還有個問題。”
“那個隨後趕來的人是誰?”
“如果不是組織的人,諸伏警官,會不會死得很冤?”
赤井秀一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那樣的。”
“來的是波本,他和蘇格蘭一度相處得不錯,甚至到了最後,都不相信他是公安的人。”
“但是很顯然,如果蘇格蘭活着落到波本手裏,下場只會更加凄慘。”
“所以他的選擇沒有錯。”
“換了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只能……”
他應該是想到了自家的弟弟妹妹,最後的話沒有說完,只化作了一聲深深的喟嘆。
“可是……”想到這其中令人悲傷的真相,明美忍不住開口,卻很猶豫。
“也許……我是說也許……情況沒有你們當時想的那麼糟呢?……”
“比如說……”
“除非波本能夠放過蘇格蘭。”赤井秀一迅速地說。
也許這種場景在他腦中也已經復盤過許多許多次了。
“但那怎麼可能!波本那個人……”
他突然意識到什麼,語聲頓住了,隨即輪流望着欲言又止的明美和遠山夜一。
空氣變得凝固一般寂靜。
“你們……不會想說……”赤井秀一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乾澀。
遠山夜一搖了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我真的不想看到,”他誠懇地望着赤井秀一說,“有着相同的正義目標的兩個人,最後卻反目成仇。”
……
諸伏高明隱約猜到了公安突然通知他前來的原因。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神情也比平時更嚴肅一些。
在約定會面的辦公室,他也見到了同樣衣着肅穆的遠山夜一和明美,以及他們身邊一位看起來很和善的年輕人。
諸伏高明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但公安的行事本來就不容多問。
最後進來的,是警視廳公安部的風見警官,以及另一位不認識的中年人。
那張臉雖然平平無奇,但沖矢昴一眼就看出,正是自己在貓頭鷹咖啡廳見過一面的“降谷先生”。
所以,他果然就是遠山夜一背後的,公安的人了。
也就是組織的那個……
雖然已經聽遠山夜一和明美確認過,沖矢昴,應該說是赤井秀一,仍然覺得此情此景有些荒誕。
一直以來,究竟是誰在防備誰,誰又在痛恨誰呢?
這恐怕是所有特情人員都會遇到的,認知的混亂。
在赤井秀一神遊的時候,降谷零,這是那位降谷警官的名字,他已經向諸伏高明警官簡單說明了請他來此的原因。
他的弟弟諸伏景光,一位優秀的公安秘密警察,在執行卧底任務時不幸犧牲。
這件事雖然屬於公安機密,但由於一些特殊情況,可以提前向他透露。
諸伏高明無悲無喜地接受了這個早有預料的事實。
但在沖矢昴向他走來,並誠懇地鞠躬時,還是流露出了疑惑。
“具體的事實,就由我來說明吧。”沖矢昴小心翼翼地揭下假髮和易容面具,放到一旁。
恢復了赤井秀一的真容。
在旁的降谷零猛然間身體僵硬,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了拳頭。
如果不是赤井秀一提出道歉,而且是向諸伏景光的家人道歉,他勢必不會讓這個洋洋自得的傢伙踏入自己的地盤一步!
“你可以繼續恨他,”在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遠山夜一這麼對他說,“但你沒有權利決定,諸伏警官是否聽取他的道歉。”
“你因為戰友之死而對赤井秀一產生恩怨,那是你自己的事。”
“但是你們誰考慮過諸伏警官的心情?”
這是令降谷零無法反駁的一句話。
無論如何,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的,不是只有他一個。
“令弟犧牲之時,我就在現場。”他聽到赤井秀一這麼對諸伏高明說道。
仍然是那副冰冷的,不近人情的腔調。
接下來就要說“沒有別的辦法”“都是為了執行任務”了吧。
降谷零輕蔑地想。
赤井秀一這個人,他那種煙不出火不進的高傲德性,在他是黑麥的時期,自己就很清楚了。
他所謂的“道歉”,也不過就是一次FBI高高在上的耀武揚威而已。
然而接下來就聽到赤井秀一說:“我很敬重令弟,他在關鍵時刻的選擇,只是為了保護他珍視的人……還有我。”
“他完全沒有考慮過他自己。”
“他是一名優秀的特工,也是值得驕傲的親人和朋友。”
原來那個冷冰冰的赤井秀一,也會說這種場面話。
降谷零心想。
諸伏高明則禮貌地道了謝,目光中的未盡之意是誰都能看出來的。
赤井秀一再次躬了躬身。
“我是米國FBI特工,赤井秀一,和令弟執行的是同樣的任務。”
“因為蘇格蘭,也就是令弟的卧底身份被組織發現,我受命前去剷除卧底。”
“諸伏警官在見到我的時候就舉槍自盡,子彈穿過了他的手機打中他的胸膛……”
“他很清楚組織的手段,所以任何資料都沒有留下。”
“他真的是一位勇毅果敢的警察。”
在這段不長的敘述中,諸伏高明的眉梢好幾次猛烈地跳動。
最終神情還是平靜下來。
“原來如此。”他緩緩地說,“還要多謝赤井先生……”
然而他的話馬上就被打斷了。
“你胡說!”降谷零猛然間吼道,兩步就衝到了赤井秀一面前,“你說景……景光他是自殺的嗎!”
赤井秀一看着那雙伸到自己面前,卻忍耐着沒揪住自己的手,沉沉點頭。
“對不起。”他同樣轉向諸伏高明,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是我的疏忽。”
“我並非想撇清自己,但我從一開始就想過,向諸伏警官亮明身份,協助他逃離。”
“只是他的動作太快……我從未見過那麼果決的人……”
“對諸伏警官的死,我始終深感內疚……”
他的肩膀,被一隻手溫和而堅定地托住了。
“赤井先生,”諸伏高明輕聲說道,“我可以理解。”
“景光是忠於他的職責,為了保護他想保護的人而死。”
“你又何嘗不是冒着生命危險!”
“沒有人想看到同一陣線的戰友死在面前,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心情。”
“所以,我接受你的道歉。”
這實在是一個,善解人意,明澈人性的人。
毫無插嘴餘地的遠山夜一在旁默默地想。
他甚至沒有說“這不是你的錯”“毋需道歉”。
因為這件事,對於完全沒有過錯的赤井秀一也是一種打擊。
令他不得不背負起害死同一戰壕盟友的心理陰影。
逝者已逝,而生者還需要繼續前行。
身為這項秘密任務的局外人的諸伏高明,此時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為這些背負了太多的人卸下無謂的重擔了吧。
赤井秀一的神情沒有變得輕鬆一些,但看向諸伏高明的目光,則多了幾分真誠的謝意。
隨即他轉回降谷零一邊。
“那麼,降谷警官,我想我也欠你一個道歉……”
“用不着!”降谷零大聲說道,同時猛地撕下了易容偽裝。
以安室透的那雙淺藍色的眼瞳盯緊了面前的人。
“赤井秀一,諸星大,黑麥……不論你叫什麼名字,變成什麼模樣,你是休想在我這裏得到半點諒解的!”
“因為……”他惡狠狠地冷笑着,目光移向赤井秀一的手。
“我可是親眼看到景光的血染上了你這雙手!”
話說得很兇,不過也只是說說,沒有像剛才那樣幾乎撲上來打人。
而且還亮明了身份。
早已經被遠山夜一劇透了“降谷零”的真面目,赤井秀一此時沒能表現得特別驚訝。
不過因為他平時就比較像能劇臉,表情木然也無傷大雅。
遠山夜一想着,趕緊湊過去打圓場。
“安室,差不多得了,赤井先生不是解釋過了嗎?……”
恢復真容的安室透立刻斜了他一眼。
“遠山,你現在是站在哪頭的?”
“跟這個米國鬼子混得很熟嘛!”
好傢夥,公安大爺這個口氣,像是馬上就要把可疑人員抓去過電了。
遠山夜一知道,他只是遷怒。
他也知道是無法怪罪赤井秀一的。
那就讓他發泄一下好了。
連赤井秀一那樣的人,在得知真相的時候,都有一段時間的愣怔無語。
如果讓安室透這個和諸伏景光羈絆更深的戰友知道,事實上他的腳步聲反而成了好友的催命符,他要如何自處?
長久以來他都將痛失好友的悲傷轉化為對赤井秀一的恨意,那麼一旦真相揭曉,恨意反噬自身的時候,他還能承受這種痛苦嗎?
也許能吧,他可是公安秘密警察“零”的精英幹將。
但遠山夜一和赤井秀一都不想冒這個險。
更不想對同伴如此殘忍。
如果真相會造成沒必要的傷害,他們都會選擇掩蓋部分真相。
這是赤井秀一一直從不解釋的原因。
如今卻成了和公安合作的巨大障礙,不得不解釋。
所以,該揭曉哪一部分真相,只能讓遠山夜一這個旁觀者來幫忙了。
比起赤井秀一這匹孤狼來,這種婆婆媽媽分鍋的事,當然是遠山夜一更在行。
當初社區裏的鄰里矛盾,婆媳爭執,父子不和,情侶拌嘴……
他什麼鍋沒分過?
於是給赤井秀一精心設計了一個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釋。
哪怕諸伏景光復生,就站在面前,相信他也不會反對。
帶着這樣的自信,遠山夜一笑了笑,伸手輕拍安室透的肩膀。
“我當然是你這一頭的。”
“你知道赤井先生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還曾經提醒過我,波本就在我們身邊呢。”
被揭了短的赤井秀一,應聲露出尷尬的神色。
是真的尷尬,怎麼也沒有想到,波本和遠山夜一背後的公安,會是同一人。
不過,轉念想到被蒙在鼓裏的還有已經打算投誠的苦艾酒,心裏又平衡了不少。
自從認識了遠山夜一這個寶藏男孩,赤井秀一覺得,自己挺能進行心理調適的。
安室透也借這個建立在赤井秀一的難受之上的調侃,慢慢下了台階。
“我肯定是不會原諒這個人的。”
他又嘴硬了一句,目光卻轉向了諸伏高明。
“不過,既然景光的哥哥都那麼說了,我的不諒解,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
“算你走運吧,FBI。”
……
在安室透和赤井秀一代表各自的陣營,開始正式討價還價的時候,遠山夜一和明美悄然退了出來。
諸伏高明看起來也不想探聽自己不該知道的秘密,卻被安室透留下了。
“這本來就是公安和警察聯合的行動,”他說,“諸伏警官來到這裏,可就下不了船了。”
能用要挾的口吻邀請別人加入行動,遠山夜一想,也就是公安大爺了。
諸伏高明欣然答應,結果跟着遠山夜一他們出來的就變成了風見。
“咦?你來幹什麼?”遠山夜一問,“這種時候,不是要給你家降谷先生站腳助威,幫他跟米國鬼子砍價的嗎?”
聽着這種把組織間的合作說得像大媽買菜的說法,風見明顯想翻個白眼,然後又忍住了。
“我帶你去見你弟弟。”
“啊?高遠?你把他帶過來了?”遠山夜一有點猝不及防,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邊的明美。
想見高遠不假,但現在的這個心情狀態,還有明美小姐姐……
明美卻馬上笑着說:“你想和高遠先生單獨說話嗎?我可以在外面等。”
……行吧。
遠山夜一認命地嘆了口氣,心想現在不見也不行啊。
看小姐姐的樣子,顯然不會猜到,自己想對高遠說的話,其實跟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