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為了告別的紀念
沈婕原本的意思是,她自己回去奔喪,讓肖堯和郁璐穎繼續去塘山溫泉玩,不然浪費了買好的票是其次,壞了兩個人的心情更讓她過意不去,但是郁璐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兩個人發生了小小的爭執,接着郁璐穎乾脆說:“姐,我愛說實話,跟他一起去溫泉私湯,就我自己一個人,我肯定清白不保。”
“不是,我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麼人啊?”肖堯趕緊說:“這溫泉我也沒心情去了,這種時候我肯定是要陪着你的。”
“你怎麼陪我啊,”沈婕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強顏歡笑道:“我總不能把你也帶回去吧?這種時候,我總不能還給我爸上眼藥吧?”
肖堯無言以對,只能是默默點了點頭。
三小隻下了車,攔了個車打道回府,回了魔都以後便直奔沈婕祖母的住所。
這地方肖堯以前沒來過,沈婕原本的意思是,肖堯和郁璐穎就別下車,直接回去——肖堯卻堅持結了車錢,帶郁璐穎一起陪沈婕下了車。
三小隻站在馬路牙子上,眼看着出租車揚長而去。
一陣寒風吹過,旋起了路邊寥寥的枯葉,肖堯不禁打了個哆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以至於肖堯到現在都還缺乏真實感。
在這段日子裏,他有無數次想像過沈婕有一天離開是怎麼樣的。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卻下意識地躲避這一天的到來。
的可能性。
就像很多人面對死亡時的態度一樣。
肖堯有一種強烈的,沒來由的預感,覺得沈婕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這種強烈的不安讓他沒有辦法瀟洒地離開,抑或是放任沈婕離開。
可是沈婕家裏出了這種事,他能怎麼辦?不讓沈婕走?非要跟着去?
那就未免太不懂事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無法對沈婕袒露自己的擔心和焦慮。
那樣就太像一個撒嬌的小孩子了。
可是現在,毫無疑問的,沈婕需要的是一個男子漢可以依靠的肩膀,而不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只會抱腿哭的小孩子。
所以肖堯就算撐不出男子漢的架子,也不能放小孩子出來。
因此,他只是雙手拉着沈婕的雙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郁燈泡站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約莫半分鐘的時間,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然後,肖堯伸手把沈婕攬在了他的懷裏。
雖然望着她時已經不會再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可是這夫妻的情分、親情還是在的。
肖堯沒辦法不感到不舍。
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沈婕還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捕捉到了他的焦慮。
“狗子,你放心吧,我處理完很快就會回來的。”沈婕告訴肖堯。
“嗯。”肖堯點點頭。
“就算我爸不讓我回來住,”沈婕想了想,又略微欠缺底氣地補充道:“我也會……也會……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嗯,”肖堯說:“我能把你救出來一次,就能把你救出來第二次。”
“我相信你。”沈婕的指甲緊緊扒拉着肖堯的後背,在他的臉龐上啄了一下。
沈婕如此清晰明確的表態,多多少少驅散了肖堯心中的焦慮。
他故作瀟洒地主動鬆開了沈婕:“行了,別耽擱了,去吧。替我向咱奶奶問……”
轉念一想,這是問不了好了:”向你爸爸……唉,算了。”
“行了啊。”沈婕揚起右手,捏了捏肖堯的肉幫子。
……
“去呀。”肖堯催促道。
“那,我真走了啊。”沈婕沖肖堯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後又沖郁璐穎揮了揮手:“傻妹。”
郁璐穎猶豫了一下,上前和沈婕簡單擁抱了一下。
沈婕走進那片鬱鬱蔥蔥的小區之前,一共沖肖堯回了三次頭。
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耀眼的陽光射在女孩的臉上,讓肖堯沒能看清她的臉。
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肖堯能感覺到她的悲傷。
少年的心隔空被扯了一下,很痛。
兩個人回到家裏,天韻和奶奶都不在家,兩個人對着空蕩蕩的卧室發了十幾秒呆。
“早知道還是去泡溫泉好了。”郁璐穎走到肖堯的床邊坐下,小小的粉拳輕輕敲着自己大腿的外側。
“你不擔心你的清白了?”肖堯說。
郁璐穎看了他一眼。
“還是別了吧。”肖堯苦笑道:“沈婕出了事情,我哪還有心思玩。”
郁璐穎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我回房間去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抬腿就往沈天韻的房間走,那理直氣壯的勁兒,好像那是她自己的房間一樣。
“欸,欸,”肖堯叫住了她:“別走呀?”
“又幹什麼呀?”郁璐穎沒有回頭,一隻手搭在衣櫥的門把手上。
“就……”肖堯吞吞吐吐道:“咱倆一起把作業寫了唄。”
肖堯奶奶家的空調製熱效果並不好,這些日子有閑錢的時候也沒想起來過換,現在兩小隻凍得冷呱呱,握筆的手都有些凍僵,郁璐穎有心拉肖堯進天韻的房間取暖,但看到他一直在拿手機收發消息,知道他是在和沈婕保持聯繫,也就沒說什麼,只是自己默默地又加了一層並不怎麼性感的厚毛線襪。
自從和沈婕分別以後,肖堯與她的聯繫就沒有斷過,這讓少年放心了不少。興許是忙於處理母親的後事,反正沈鴻生暫時沒有再對女兒使用暴力,也沒有限制她的通訊自由和行動自由。
Fornow.
沈婕的奶奶其實是周五去世的,不知為何沈鴻生一直等到周六上午才通知到她。
星期天晚上沈婕給肖堯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去參加奶奶的追悼會。
當時肖堯正在吸沈婕的貓,一邊用手指頭點着貓頭,嘴裏說著沒營養的屁話:“你這隻小貓咪,你的主人現在回家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只有我會照顧你了……”
這時候沈婕的電話打進來了,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肖堯卻精神一振。
“喂~老婆~”肖堯接起了電話。
“追悼會明天上午十點,”沈婕沒有和他寒暄,而是直奔主題,少女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疲憊:“你——你要不要來?就是得跟學校再請個假。”
“來啊,來,”肖堯不假思索地答應道:“你爸不會現場活剝了我吧?”
“我跟他說過了,”沈婕言簡意賅地告訴肖堯:“他同意的。”
“啊,”肖堯說:“你是不是勸了他很久?”
所以才會這麼晚才來通知我。
“也還好吧。”沈婕說。
肖堯當然明白被允許參加追悼會意味着什麼,他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你也別太勉強,畢竟……學校里……還是優先吧,”沈婕有些遲疑地說:“而且你得問問人家傻妹的意見,畢竟她也要請假的,別再自作主張了,還有……”
2004年11月29日,星期一,肖堯攜郁璐穎共同參加沈婕奶奶的追悼會。
還是那個地點那條街——龍華。
當年,呃,當月一起前來歡送——不是,送別宋海建老師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沒想到這麼快,又再次站在了這奈何橋的前面。
今天的氣溫非常低,連路上的淺水窪都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冰,踩上去就是嘎吱的一聲。
肖堯本想穿他那件學校發的冬季校服大襖子,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套比較正式的西服,將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
這套衣服還是沈婕給他買的。
然後,在龍華的大門口,西裝就已經被晨風吹透,只得跺腳搓手,兩手擁抱住自己,然後垂下腰。
郁璐穎自然也是凍得不輕,但她卻強打精神維持着禮儀的風度。
她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的正裝,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手套。
褲襪與她的長裙一樣,是純黑不透明的,這種顏色不僅讓她的小腿看起來更加修長,而且使她整個人顯得典雅而肅穆。
郁璐穎的臉色不太好,事實上,臨出門之前,她還無緣無故對肖堯發了脾氣,大意是不想跟學校請假,不想來參加這個追悼會,不想做肖堯的自走公文包,總之就是無理取鬧,鬧完了以後還是跟肖堯道了歉,精心打扮陪着他出了門。
“到了?”沈婕的消息從肖堯的手機上傳來。
“到了。”肖堯回復。
緊接着,沈婕傳來了追悼會舉行的場館名字。
龍華殯儀館的大門兩旁是兩個巨大的花壇,裏面種着鮮花和綠植。昨夜剛下過雨,地面還是濕的,空氣中飄蕩着的泥土氣息,在這個地方給人感覺十分陌生。
肖堯一邊在柏油地面上走着,一邊凝望着綠化帶上所種植的青松。
這種高大的樹木主幹蒼勁而枝葉淡雅,他很喜歡。
與宋海建樸素的追悼會不同,沈家祖母的告別儀式在中央大廳內舉行,裏面的空間很大,光線亮堂,佈置也最為莊嚴。
看不到神父牧師或是和尚道士,這房間是豎著的,比聖心堂的聖堂空間更大,裏面聚着最少有幾百號人,看穿着做派,多是社會名流商業精英上層人士,正在兩三人成堆,洽談着什麼。
見到這一幕,肖堯慶幸自己穿了最體面的行頭,同時他也為禮堂大廳里開得很足的暖氣而歡欣踴躍。
“肖堯!”就在肖堯伸着脖子四處找人的時候,那熟悉又靈動的嗓音已經從大廳的那頭傳來了。
肖堯轉過頭去,看到那個熟悉的倩影,下意識朝她奔走了幾步,擔心郁璐穎跟不上,又停下腳步來。
此時,沈婕已經奔到自己面前了。
這女孩頭上戴着一朵黃色的菊花,着一身黑,左手臂戴着一塊嵌有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眼圈紅紅的,還對自己露着微笑。
肖堯也對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抱,手剛伸出去一半又覺得場合不合適,縮了回來。
“嗨。”沈婕說。
“嗨。”肖堯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搞什麼啊,才兩天沒見,怎麼就搞得這麼生分尷尬起來?
接着,沈婕又和郁璐穎彼此寒暄招呼了起來,接着給了肖堯一塊帶回形針的紅黑布頭,說自己還有事兒,便離開了。
肖堯手捧着這塊鑲嵌着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感覺自己捧着的是和沈婕的結婚證。
“要我幫你嗎?”郁璐穎伸頭來問。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戴。”
將黑布用回形針別在西裝袖子的外面以後,眼見追悼會還有好一會兒才開始,肖堯遂帶着郁璐穎在整個大廳的邊緣轉了一大圈。
空氣中瀰漫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輕音樂旋律伴隨男聲輕盈的合唱,讓肖堯聽得很是舒服。
一開始他以為是有人在彈鋼琴,但是找了半天也沒能在追思大廳里找到琴,遑論男聲合唱團,這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在放CD。
這個旋律有些熟悉,側耳細聽了七、八秒鐘以後,肖堯反應過來此乃《寂靜之聲(TheSoundofSilence)》。
聽說在甘迺迪的葬禮上,放的就是這首歌。
歌詞自然是英文的,但憑藉郁璐穎的詞彙量與聽力,肖堯居然大概能夠聽出歌詞的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來和你交談。
因為有一種幻覺正悄悄地向我襲來;
在我熟睡的時候留下了它的種子。
這種幻覺,
在我的腦海里生根發芽,
纏繞着我。
伴隨着寂靜的聲音。
在不安的夢境中我獨自行走,
狹窄的鵝卵石街道,
在路燈的光環照耀下,
我豎起衣領,抵禦嚴寒與潮濕,
一道耀眼的霓虹燈光,刺入了我的雙眼,
劃破夜空,觸摸着寂靜的聲音,
在炫目的燈光下,
我看見成千上萬的人……”
在炫目的燈光下,肖堯在花圈輓聯隊列中很靠前的位置找到了沈婕的名字。
那白色的輓聯上書寫着“松柏風凋,揮淚含悲”,底下的小字落款是孫女/孫女婿沈婕/肖堯敬輓。
肖堯心念一動,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上前一步。
揉眼睛。
再揉。
然後伸手在“孫女婿”和“肖堯”五個字上摩挲。
是沈鴻生沒有仔細看,被她混進來了,還是……還是……
不可能,這玩意兒既然能夠放進這大廳來,還在這麼靠前的位置……大概率是一種默認。
雖然這個場合極為不合適,可是肖堯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壓在心裏幾個月的大石頭如此輕而易舉地自己泄了下來,怎能不叫人,不叫人……
肖堯抬頭看到郁璐穎一臉不屑的表情,連眼角和嘴唇都往下耷拉了下來,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上前去伸手擼郁璐穎哄她。
手剛伸出去到一半,郁璐穎一偏頭閃開了,肖堯剛要伸手再擼,少女卻伸手指了指少年的身後。
肖堯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然後是回身。
好像電影裏一般,面前的人群自動分出了一條道,如同被梅瑟所分開的紅海。
在紅海的盡頭,不出意外正是今天的喪主——夾着雪茄,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的沈鴻生。
此時此刻,他正在與另一個男人攀談。
這男人比沈鴻生高半個頭,身材勻稱,身上是藏藍色中山裝黑西褲黑皮鞋,40來歲模樣,氣質沉穩,神色嚴肅,卻依然遮不住眉眼間的俊朗。
肖堯雖然從未見過他,但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真的從來沒見過嗎?……肖堯想。
沈婕就站在沈鴻生邊上,挽着父親的胳膊,而後者則推着少女的後背,將她推到那男子面前。
她好像不怎麼情願地給那男子淺淺鞠了一躬。
那男子微笑了一下,搖頭,擺手,嘴裏說了兩聲什麼,走開了。
緊接着,沈鴻生帶着沈婕朝肖堯走來。
確切地說,是朝着肖堯所在的方向走來。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肖堯,好像完全沒有認出他一樣,卻挨着個和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握手、寒暄。
最終走到了肖堯的面前,深邃地看了他一眼。
肖堯的心揪緊了。
“未……叔叔。”肖堯喊道。
之所以喊他“魏叔叔”,是因為本想學着電影裏的樣子喊“未來岳父”,在這種場合下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面,最終還是採取了保守叫法。
沈鴻生的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肖堯一秒半,用力吸了一口雪茄,把霧輕輕地吐到了肖堯臉上。
肖堯:“……”
郁璐穎:“……”
沈婕:“……”
就在肖堯不知如何下台之際,沈鴻生伸出他那寬大的手掌,在肖堯左臂的孝布上拍了拍。
他用的力氣不怎麼大,但是如果是在武俠小說中,肖堯一定覺得他這一掌使上了內力。
“你胖了。”沈鴻生說。
“什麼?”肖堯驚道。
沈鴻生說完這三個字,沒有再開口,只是呵呵笑着又拍了那塊孝布兩下,帶着沈婕準備去招呼下一位。
“沈婕。”肖堯輕輕喊了她一下。
沈婕微微吐了吐舌頭,一手挽着父親的胳膊,另一手揮舞了一個HI。
……
等到沈氏父女的背影遠去以後,肖堯才問郁璐穎:“怎麼沒看見那姓羅的呢?”
“我怎麼知道。”郁璐穎說。
“我真的胖了嗎?”肖堯說。
“你自己沒點數嗎?”郁璐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故作驚奇的口吻回答道。
“我居然真的胖了。”肖堯說。
……
追悼會正式開始以後,肖堯又見到了沈婕——事實上,他被安排站在沈婕旁邊。
第一排站的是沈鴻生,還有數位肖堯所不認識的大人,推測是沈鴻生的弟兄姐妹們。
第二排站的就是肖堯、沈婕和另外一些半大孩子了。
“這些都是你的……”肖堯和沈婕咬着耳朵。
“我的堂哥表姐們,你現在還不用認識。”沈婕小聲回答他。
為什麼不用認識?
“你后媽人呢?”肖堯問。
“人家有喜了。”沈婕說。
“有喜?……懷孕跟這有什麼關係?”肖堯莫名其妙地問道。
沈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拍了他一下,沒有說話,言下之意是叫他別問了。
肖堯左邊站着的小胖子沖小倆口擠眉弄眼——那小胖子西服胸前的口袋裏像是插着一束雞毛——肖堯沖他小小揮手,沈婕則朝他揚了揚小小而又粉嫩的拳頭。
小胖子左邊站着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人,正哭得傷心。
郁璐穎作為無關路人甲擠在中後排人群里,伸着脖子看熱鬧——為了站在肖堯五米以內,她站得還是有些靠前了,好在也沒有人管她。
追悼會按部就班地舉行,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記述的。
三鞠躬,奏哀樂,默哀一分鐘,接着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瘦猴——老紡織廠單位領導致悼詞。
輪到沈鴻生作為家屬代表致悼詞的時候,沈婕和小胖都開始哭。前者緊抓着肖堯的西服袖子,肖堯聽着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聲,一邊徒勞地在兜里翻紙巾,一邊更加徒勞地試圖擠出兩三滴鱷魚的眼淚。
但遺憾的是,他連把眼眶浸濕都無法做到。
肖堯開始努力回憶起自己這十六年人生的各個悲慘時刻,可到頭來還是沒能成功,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去摳喉嚨催淚,只得暗暗懊惱為什麼與自己共生的人不是沈婕。
這樣,我就可以傳遞她的悲傷情緒了吧,肖堯想。
最後遺體告別的時候,肖堯陪着磕了幾個頭,跟在沈鴻生等人的身後,與沈婕的表兄弟姐妹們一起送逝者去火化。
跟在棺材後面走了幾步,肖堯心中一驚,暗道不妙,回頭一望,見郁璐穎已經從人群中竄了出來,快步走進二三代家屬的隊伍里,低頭混跡於其中,遂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同樣低頭疾步前行,心中暗暗祈禱別出什麼岔子。
“哎,哎,家屬送行——”這聲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後。
肖堯任憑沈婕挽着自己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眼睜睜地看着老人的棺槨消失在鐵柵門後房間的拐角。
沈婕已經靠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淚人。
在朝追思大廳往回走的路上,殯儀館工作人員鄭重其事地囑咐眾人,切莫回頭。
這種本土迷信不知道起源於哪個時期,但是讓肖堯想到了《創世紀》裏的一段記載。
羅特一家從罪惡之城索多瑪出來,天使囑咐他們千萬不要回頭看。
這類故事裏總有那麼個把不聽話的,羅特的妻子回頭觀看烈焰焚燒中的索多瑪,立即變為了鹽柱。
正思量到此處時,卻見沈婕面帶淚痕地轉過了臉,朝後看。
肖堯大為驚駭,伸出兩手捧住她的臉,給她扭了回去——手法看起來像在殺人。
所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沈婕沒有變為鹽柱,脖子也沒有受傷。
按照習俗,送葬隊伍要去跨火盆,然後去吃白飯。
郁璐穎拉着肖堯繞過火盆,沒有去跨,直接快進到了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環節——吃席。
肖堯坐小孩那桌——郁璐穎也在同一桌,這一桌都是沈婕的表親堂親,他們彼此都很熟絡,肖堯二人卻是一個也不認識,因此場面有點尷尬,不過也沒人多說什麼。
菜非常好,席間的氣氛也較為輕鬆明快,肖堯吃得很開心,也喝了不少(果粒橙和椰汁)。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桌席定然價格不菲,隨即想到自己還沒隨帛金,便“哎呀”了一聲。
沈婕先前哭花了妝,這會兒剛洗好臉回來:“怎麼啦怎麼啦?”
肖堯和她咬着耳朵,她說:“沒事,你不用。”
“我不用嗎?”肖堯說。
如前所述,這一桌都是第三代親屬,最大的也才剛上大學,最小的才上小學。堂表親們彼此之間也都熟悉,對於忽然冒出來的肖堯、郁璐穎二人組自然是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對肖堯同學。
一部分人已經看到了輓聯上的“孫女婿”字樣,大多數人也都聽聞了肖堯和沈婕之間“可歌可泣的傳奇愛情故事”,都在很興奮地問這問那,八卦。
沈婕悄聲囑咐肖堯不要亂說話,自己從容應付着這些八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席間,肖堯和那個追悼會上站在邊上的,上初中的小胖子相談甚歡——這傢伙是沈婕的其中一個表弟,資深電腦高手兼骨灰級遊戲玩家,跟肖堯吹噓他家裏的電腦配置,以及收藏的正版街機機台,把肖堯聽得一愣一愣的,心嚮往之。
飯吃的差不多的時候,肖堯問表弟要QQ號碼,正拿手機記了一半的時候,卻忽然被沈婕劈手抽走。
“咩?”肖堯說。
“你要寧寧的聯繫方式啊?”沈婕說:“回頭我發給你不就完了唄。”
“哦,行啊。”肖堯說。
沈婕把肖堯和郁璐穎送到酒樓的樓下:“我就送你倆到這了,還得上去招呼他們。”
郁璐穎和沈婕客客氣氣地道了別,肖堯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挪不開腳步。
“回去吧,回吧,”沈婕微微笑着,伸手撫摸肖堯的臉龐:“電話再聯繫。”
“你什麼時候回家?”肖堯脫口而出,問出了這個自己都知道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沈婕沉默不語,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表情。
肖堯伸手把女孩攬進懷裏。
沈婕把自己的雙手放在肖堯的腰上,溫柔地勸慰道:“好啦,好啦,這這麼多人呢。”
肖堯和郁璐穎一邊沿着上街沿行走,一邊尋找着一輛“差頭”。
郁璐穎鬱鬱寡歡,肖堯悵然若失,一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冷嗎?”然後,肖堯這麼說。
“還好。”郁璐穎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上臂。
“明天軍訓的事情怎麼辦?”肖堯躊躇着問:“讓奶奶去請病假?”
“我這邊,得讓我媽媽請假才行吧?”郁璐穎一邊說著,一邊摸出了自己的手機:“雖然兩個人又同時病倒的話……”
“管伊呢,”肖堯說:“反正已經不會再有人說我們閑話了,不是嗎?”
郁璐穎輕輕點頭,剛要撥給郁麗華,郁麗華的電話卻已經率先打過來了。
“儂要死了?”儘管郁璐穎沒開免提,肖堯還是聽得到聽筒那邊的咋巴咋巴:“林老師說你今天沒去上學!”
“我請了假的!”郁璐穎說。
“誰給你請的假,我才是監護人哎,我怎麼不知道?!”郁麗華怒氣沖沖道:“你們倆個不上學,又上哪玩去了?”
“沈婕的奶奶去世了,他要去參加追悼會,”郁璐穎實話實說:“我只好陪他去。”
電話那頭傳來了短暫的沉默。
“喂,姆媽?”郁璐穎說:“哎呀!”
“怎麼了?”肖堯連忙問。
“怎麼了?”郁麗華也連忙問。
“沒事沒事,”郁璐穎對着聽筒說:“一腳踩水塘里了。”
郁璐穎又簡單地和她媽講了幾句,掛斷了電話,一手扶着肖堯的肩膀,一手脫下黑色的小皮鞋,往外倒裏面的水。
說是“水塘”,其實只是一個稍深一些的小水窪,上面覆著一層薄冰,頗具有迷惑性。
郁璐穎光顧着應付郁麗華,沒有注意到,一腳踩了上去,前半隻腳都插進了冰水裏。
她感到一股寒意透過濕透的襪子傳遍了自己的腳掌,秀眉微蹙。
濕襪子貼合著她修長的腳型,黑色冬季厚黑絲細膩而又光滑,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的小腳丫。
前半個腳掌濕漉漉的,格外顯得黑亮,好像還反射着自然的光。一層薄薄的水膜覆蓋貼合在濕透的襪子上,看起來漂亮極了——水滴順着絲襪的紋理匯聚到她的襪頭,從足尖滴滴墜落,重新返回“水塘”的懷抱,而後半個腳掌卻是明顯的乾燥,與濕潤的部分形成鮮明的對比,呈現出一道天然的分界線。
襪子吸濕后的觸感讓郁璐穎感到一絲涼意,事實上,這種氣溫下接觸冰水,讓她很快就麻了。
少女一邊倒着皮鞋裏的水,一邊抿緊嘴唇,輕輕晃動着腳趾,好像在感受着襪子與水分之間的摩擦。
下意識地,她的五根玉趾併攏在一起,卻又不時蜷曲伸展——這個動作加速了水滴從襪尖的墜落,也讓腳趾處的襪子呈現出數道更明顯的褶皺,好像在誘惑着誰。
郁璐穎知道,身邊的少年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腳,他的眼神中似乎燃燒着某種熾熱的慾望,令她的心跳加速。
然後,這肖堯便蹲下身來,用力一把將郁璐穎的腳重新按進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少女瞬間勃然大怒。
饒是她清楚地知曉對方的xp,這冰天“雪”地的這樣自說自話,也未免太不尊重女生了。
“欸儂十三點啊儂?”郁璐穎帶着些許怒氣,一巴掌拍到肖堯的臉蛋上,只使了三成力。
肖堯:“……”
郁璐穎:“……”
兩個人呆若木雞地對望了一秒半。
郁璐穎一下子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臉上一點都不疼。
肖堯猶猶豫豫地抬起手,輕輕地“還手”。
“果然……”少年喃喃地說。
郁璐穎也一下子明白了他方才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腳按進冰水裏。
然後,兩個人開始在大馬路上瘋狂地用雙手互錘對方的胳膊。
“別,別別別別,”肖堯喘着粗氣說:“疼,疼,疼。輪流來。”
稍加測試之後,兩個人便認清了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共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開什麼玩笑?”
——分割線——
回家的路上,肖堯一直在瘋狂地打沈婕的電話,可一直都是漫長的嘟聲后,響起“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郁璐穎坐在出租車的後排,腳趾頭先前還能感覺到皮鞋裏的冰渣,後來乾脆麻木到失去知覺,見肖堯連表面的關心工作也沒有,只是跟沒頭蒼蠅一樣給沈婕打着電話,自是內心獨自氣惱。
她在心裏面把肖堯大罵了一萬遍,不過肖堯聽不到,倒也省事。
肖堯見沈婕不接電話,索性讓司機停車調頭,往吃席的那個酒樓開,剛過沒兩個紅綠燈,沈婕卻終於恢復了聯繫——她主動回了電話過來。
“怎麼啦怎麼啦?這一會兒功夫沒看,又幾十個未接來電!”沈婕的口氣里,寵溺帶着責備。
“你在哪?”肖堯焦急地問:“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啊?”沈婕莫名其妙道:“我還在酒店裏呢,我們剛要走——哎,來了來了!我先不跟你說了,回去再打給你,啊?”
肖堯把那句“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咽下肚去,脫口而出:“共生沒有了!”
“好的好的,等我回去再——什麼?”沈婕驚道:“什麼沒有了?”
“共生!”肖堯說:“共生沒有了!”
“啊?!”
——分割線——
次日清晨,肖堯和郁璐穎老老實實地去學校報道、集合,坐上了前往“東方紅洲”參加“學軍”的大巴。
軍訓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又無聊透頂,天氣又冷,沒多少正面體驗可言。
好在,主辦方還不算徹底給他們上強度,因此在每天收隊之後,肖堯還有力氣牽着郁璐穎的小手,在東方紅洲的湖邊喝着西北風走一走——總算是在“東方紅洲”留下了一丟丟丟的美好記憶。
郁璐穎身穿迷彩裝迷彩褲,褲腳和綠色軍鞋的鞋幫交界處露出兩抹白色的襪子,稍微長長了一些的頭髮披散在脖子的根部,隨着晚風的吹拂而凌亂地飄揚着。她的迷彩服外面披着一件淺色的冬天大衣,臉上沒有表情,肖堯走在她的左側,扭頭凝望少女的側臉,只覺得美不勝收。
時裝到底有什麼意義?只要人長得好看,穿這種整齊劃一不分男女的軍訓裝和綠棉大衣都好看,肖堯想。
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情不自禁地湊上去,要親郁璐穎的臉,後者卻眉頭一皺,直接避開了。
“你幹什麼呀……”肖堯說。
“你幹什麼!”郁璐穎呵斥道。
最終還是親到了。
但是被狠狠地嫌棄了。
又一陣強風拂過湖面。
“冷不冷啊?”肖堯問郁璐穎。
“不冷,還好。”郁璐穎說:“有穿着大衣呢。”
“白天冷伐?”肖堯像是在沒話找着話:“白天你又沒穿大衣,我看着你摸爬滾打,心裏可心疼了。”
郁璐穎從秀鼻中發出一聲輕笑:“你心疼我?快得了吧。”
“怎麼就得了?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心疼我你就把我的腳往冰水裏按,”郁璐穎笑道:“你心疼我,我的腳在鞋裏凍成冰墩墩,你只顧在那一個勁給你老婆打電話,我,你……”
“不是,你,我,我那不是因為……”肖堯一時語塞。
其實,無論是他肖堯,還是郁璐穎,還是沈婕,心裏都很清楚。
如果他們之前的假設沒有錯誤的話。
共生的消失意味着他和沈婕的關係……至少是出了大問題。
如果用歐陽千千的話來說,那就是兩個人之間的紅線,變黑了。
現在,肖堯只能寄希望於,是之前有關共生原理的推測搞錯了。
沈婕當然能夠捕捉到肖堯的此種焦慮,因此這幾天對他格外熱情。
事實上,在軍訓的頭兩日,沈婕的信息與來電頻率,高到了連肖堯都覺得有些生草的地步。
緊接着,他意識到,沈婕如此高頻率地和自己聯繫,並不單單是為了安撫自己的焦慮情緒。
她自己也很焦慮。
她也生怕失去自己,她也生怕自己離開她。
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肖堯的緊張情緒反而得到了一定的紓解——這很容易理解。
接着,他們便開始擔心,拆散他們的會不會是天災。
或者又是人禍。
“我今天回班級里去上課去了。”軍訓的第三天,沈婕在電話里告訴肖堯:“所以白天消息才變少了。”
“女中啊?”肖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蠻好,蠻好。”
說“蠻好”的時候,心頭一陣失落:“那個,啥,同學們沒說你閑話吧?”
“沒~~有,”沈婕說:“她們都風度可好着呢。”
“只可惜了咱們那筆借讀費。”肖堯說。
沈婕發出了兩聲悅耳的乾笑。
“欸,狗子,我問你個事情啊……”少女神秘兮兮地開口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也別往心裏去啊。”
“什麼事啊,你問。”肖堯把手機換了一個耳朵。
“之前我爸爸……”沈婕躊躇了一下,但還是問出口:“我爸爸說他有打電話給你,說他不抓我了,還會每個月把生活費打進我卡里,是真有這事?”
“……是有的。”肖堯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沈婕的語氣相當溫和。
“……我,我還以為我是在做夢。”肖堯是在實話實說,但是這個理由一說出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侮辱對面的智商:“……我是說,那個電話。”
“噢……”沈婕的語氣聽起來顯然不是太滿意。
也許,潛意識裏,就是怕你回去?肖堯翕動了兩下嘴唇,沒有發出聲音。
“對了,我也有一個事情,”數秒的沉默后,肖堯開口轉移了話題:“想問你好幾天了,一直也沒問。”
“嗯。”沈婕淡淡地應道。
“咱爸,這算,接受和認可我了?”肖堯猶疑着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呢?”沈婕反問道。
“你是怎麼做到的?”肖堯問沈婕。
“我和我爸攤牌了,”沈婕爽朗地回答道:“鏡子,未來,女兒,天韻的事情。”
“什麼?”肖堯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大鎚猛擊了一下:“你說啥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