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沈美雲出了玉橋衚衕,這會兒公汽已經停班了,但是還有電車在上夜班。
她便搭上了電車,直奔負責下鄉插隊的知青辦。
知青辦在帽兒衚衕居委會旁邊,因為最近插隊下鄉當知青的熱潮,導致知青辦一天到晚都很是熱鬧。
沈美雲到的時候,已經下午快七點了,這會正值知青辦要下班人走的差不多了。
按理說,送禮應該選早上的,但是沈美雲知道趙幹事性子。
想着晚點下班回去,可以不用帶孩子躲一會懶。
這樣也能不用聽孩子的哭聲。
你要說趙幹事不愛孩子,也不是他也願意為了孩子,去黑市淘貨,但是卻同樣不願意早點下班回去看孩子。
只因為,孩子哭鬧得讓人心煩。
通常這個時候,知青辦的辦公室,就他一個人,也是他難得一個人可以安靜休息的時候。
而沈美雲要的就是這種時候,才好送禮。
畢竟,她想來走後門,不算是多麼光彩的事情。
她到的時候,知青辦已經沒啥人了,灰瓦白牆的外沿虯枝老樹的枝丫探出頭來,在暮色下彷彿多了幾分滄桑。
沈美雲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烏拉的聲音,“已經下班了,明天來。”
“是趙幹事嗎?我找您兒有點事情。”
這話一落,咯吱一聲,門打開了。
趙幹事生了一張長瓜臉兒,大雙眼皮子,穿着一身藏藍棉襖,兩手揣在袖子裏面,眼皮子一挑,帶着幾分打量。
“嘛呢?您兒找我?”
沈美雲嗯了一聲,把手裏的東西往前放了片刻,剛好冒出一個頭兒,“找您兒打聽點事兒?”
這下,趙幹事頓了下,一雙賊溜溜的眼睛飛速地轉着,似乎在估量這件事的可行性。
接着,他探頭出去四處張望了下,這個點大家都下班了。
所以,知青辦也沒啥人。
他點了點頭,隨即朝着沈美雲壓低了嗓音,“進來吧?”
這段時間,知青下鄉插隊,他們知青辦是最熱鬧的地方。
每天來往的人絡繹不絕。
看到沈美雲提着東西,他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沈美雲嗯了一聲,跟着跨過那高高的門檻兒,走到知青辦裏面。
知青辦的辦公室,也不算大,但是勝在物件兒齊全,一進門就放着了一個三層的木頭做的洗臉架子。
上面擱着一個搪瓷盆,顯然是用來洗手的。
旁邊的柜子上,擺放着一個鐵皮暖水壺,還有一個紅底搪瓷茶盤,上面倒扣着印着紅梅的玻璃杯,用來招呼客人的。
知青辦辦公桌屋子也不大,攏共就三五張辦公桌,每一個桌子上,都擺着一摞子厚厚的表格。
顯然,這些都是下鄉插隊知青的申請表了。
沈美雲一頓,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把網兜往趙幹事桌子上一放,套關係。
“聽說趙幹事家裏喜得麟兒,這不兒,剛好弄來了兩罐奶粉,來恭喜恭喜您兒。”
這就是送禮的藝術了,全程不提送禮的話,但是好像又把什麼話都給說完了。
原本半倚着的趙幹事,聽到奶粉這兩個字,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探着身子過來看。
撩開了網兜,就看到了兩罐,被颳了外皮兒的奶粉盒子。
一看這,他心神一動,詢問道,“華僑商店的進口貨?”
據他所知,只有華僑商店那邊的奶粉,才會印有英文字,但是這英文字又不能讓人看了去。
畢竟,算是資本家的東西。
沈美雲想了下,也沒否認,其實不是,而是她給綿綿準備的奶粉,只是那包裝桶是後世的,不方便見人。
她便用東西把外皮兒包裝桶給刮花到,完全不能識別的地步。
不過,看到對方眼裏的喜意,顯然是誤會了。
她也沒解釋。
只是笑了笑說,“小孩兒剛出生是要好好補一補,前期營養足了,往後孩子身體才康健,不過前期喝奶粉,後期等孩子大點,還是配點菊花晶喝,免得孩子上火,遭罪得很。”
她一開口,全心全意都在為孩子好。
根本不提自己送的東西。
有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趙幹事也是一樣,他打開綠色的尼龍網兜看了下,果然看到了,兩袋子菊花晶,兩袋白糖,還有兩瓶黃桃罐頭。
“同志,你這禮兒可拿得不輕,說吧,是什麼事情?能幫的我一定幫。”
就這禮兒,可以說是他參加工作這麼久,遇到最為貴重的一次了。
就拿那奶粉來說,兩罐要小二十塊,而且還要奶粉票,一般人買不到,更別說還是進口貨了。
這還沒算其他東西。
沈美雲見對方肯繼續搭話,就知道有戲。
“是這樣的,我想去黑省知青下鄉,想找您幫我辦成這件事。”
“黑省?”趙幹事擰眉,“這是大伙兒都想去的地方,不容易。”
黑省物資豐厚,那邊除了冷兒,真的沒別的毛病,去那邊插隊下鄉,基本不擔心餓肚子。
這是他們北京不少知識青年,下鄉插隊首選的地方。
“嗯,就是知道不容易,才來找您兒的嘛。”
“那您兒啊,可找對人了。”趙幹事笑道,“去黑省插隊的下鄉名額,確實是從我手裏經過的。”
聽到這,沈美雲就知道有戲了,她丟出個重磅,“就是我這邊可能有點麻煩的事情,我下鄉的時候,想帶個女兒。”
“嘛呢?”
趙幹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下子驚得站了起來,目瞪口呆,“你說啥兒?”
“我要帶個女兒一起下鄉。”
趙幹事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拒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下鄉的知識青年,全部都是單身的。
接着,他跟着勸說,“不是,我說姑奶奶,你既然有孩子了,那肯定不在名額內啊?多少人都不想下鄉插隊,着急忙慌地嫁人,你倒好,怎麼想着帶着孩子下鄉去受那勞什子的罪?”
趙幹事想不通。
沈美雲也是沒辦法,去下鄉是他們家最好的解決方法。
“我有自己的苦衷。”
“我就想問問您兒,這件事行不行得通?”
趙幹事都快把自己的頭給揉禿了,本就為數不多的頭髮,還跟着稀稀拉拉的掉了幾根。
“你讓我想下。”
他來回在辦公室踱步,沈美雲也不打擾。
不知道過了多久。
趙幹事下了決心,從辦公桌的下面抽屜裏面拿出一張下鄉申請表。
“你先填。”
“填了我在來想辦法。”
既然下鄉申請表,都讓沈美雲填了,這大概率是有戲的。
沈美雲心裏一喜,頓時接了過來,拿着筆,刷刷刷就開始寫起來了。
只是,等寫完后,她交給了趙幹事。
趙幹事拿着申請表一看,大眼睛一掃,最後定格在家庭關係的這一欄上。
“沈綿綿是你女兒?”
沈美雲點頭。
“沈懷山是你父親?”
沈美雲剛要點頭,就見到趙幹事臉色變了下,“沈懷山是你父親?”
他再次確認重複確認了一遍。
沈美雲心裏咯噔了下,她點頭,“是,趙幹事,有什麼問題嗎?”
趙幹事什麼話都沒說,他只是站了起來,從抽屜裏面拿出網兜,把沈美雲送的禮,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抱歉,你這個忙,我幫不了。”
這話一落,沈美雲呆了下,“不是,趙幹事,剛……”
你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而且都答應下來了。
趙幹事擺手,“剛剛是剛剛,現在是現在。”
眼見着面前的女同志着急起來。
他便嘆了口氣,“看在你誠意足的份上,我實話告訴你吧,就衝著沈懷山是你父親這一條,我就不能讓你下鄉。”
沈美雲喃喃道,“我父親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且他一生救人無數。”
趙幹事面露同情,“可是他有國外留學的經歷。”
這話一落。
沈美雲陷入沉默,“這不是我父親的錯,他當年去德國留學,是國家公費送去的。”
“沈同志,這話,你和我說沒用。”
“我這樣和你說吧,我們這一片的辦事員,全部都被打了招呼——沈家不能碰。”
沈家現在就是一個烈火烹油,誰都不敢沾。
誰沾上了,誰就被那熱乎的油星子給燙着了,就是不死,也脫成皮。
所以——
這個忙,他幫不了。
也不能幫,更不敢幫。
沈美雲聽到這話,她獃獃道,“您兒也不行嗎?”
趙幹事搖頭,“我不行。”
他人微言輕,沒這個本事。
眼見着面前的女同志,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來,他有些同情,“如果,我是說如果——”
有人擔保的話,倒也不是不行。
但是,那擔保的人,得是大人物才行。
現在的大人物,個個都是各掃門門前雪,生怕被沾了去。
誰又肯幫這忙呢?
所以,他話到嘴邊的話,也就沒說下去。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沈美雲失魂落魄地出去,趙幹事想到了什麼,忙把東西又還給她。
“你都帶走吧,這裏你下次也別來了。”
讓人看到,他和沈家人有牽扯,別到時候把他也給牽累了進去。
他還有老婆孩子可出不得事。
等送走了沈美雲,趙幹事一回頭,就看到他們知青辦的最大的頭頭,林主任竟然在他身後。
趙幹事當即被嚇了一激靈,“林林林、主任——”
您兒怎麼在這裏?
對方只是看了他一眼,拍了下他肩膀,鼓勵道,“小趙啊,你之前做得還算不錯。”
什麼做得不錯?
趙幹事在聯想到之前自己拒絕沈美雲的事情后。
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還好,還好他拒絕了。
只是,他忍不住好奇道,“林主任,您兒今兒的怎麼沒下班啊?”
這真的是鼓足勇氣問出來的。
林主任的心情似乎很好,難得和他提了兩句,“我啊,在等一個貴客。”
說完,他撣了撣手錶上不存在的灰塵,“走吧,小趙,和我一起去接待吧。”
*
季長崢和侄兒子季明遠到達知青辦的時候,已經七點一刻了。
說實話,這個點知青辦照常來說,是沒人了的。
但是,今兒的卻是稀奇,知青辦的林主任在七點的時候,便準時出現了在了知青辦的門口,靜靜站着等待。
這越發讓旁邊跟着的趙幹事,抓耳撓腮起來。
到底是誰啊?
竟然值得林主任專門來站在門口接待?
很快,趙幹事就知道了,因為在暮色下,走過來了兩位年輕的男同志。
個子略高的那個人,一身筆挺,才二月初,他便已經脫下了棉衣,換上了一身利落的襯衫,在領口處,微微敞開了兩個扣子,透着幾分漫不經心。
“季明遠,你確定要去黑省當知青?”
“在去知青辦交報名單之前,可是還來得及。”
來得及什麼?
當然是來得及後悔了。
季明遠嘆口氣,溫潤的臉上帶着幾分無奈,“小叔,我已經做好決定了。”
季長崢哂笑,大手擼了一把他頭髮,“那行,到時候你可別到我部隊,找我哭鼻子。”他似乎帶着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勢,隨意的話,卻帶着幾分別樣的意味。
季明遠停頓片刻,接着哭笑不得道,“小叔,那都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
他比小叔小几歲,兩人打小兒也算是一起長大。
只是,和季明遠的溫潤不一樣,季長崢似乎打小兒就叛逆,是當之無愧的孩子王。
從小,季明遠便是被小叔季長崢給罩着的那一個。
他的身體註定了,他無法去部隊像小叔一樣報效國家。
但是,他卻想換個法子,來為祖國做點事情。
就像小叔一樣。
季家所有人都不知道,穩重溫潤的季明遠,最為崇拜的人——竟然是家裏那個最為離經叛道的小叔叔。
一直到了知青辦門口,兩人才收了聲兒。
因為在知青辦門口,站着兩個人似乎在等他們。
季長崢走在前面,當看清楚來人的時候,他眉峰一挑,一縷戲謔和張揚便無法掩蓋,“林主任,什麼風把你給刮過來了。”
林主任沒想到,季長崢也來了,這位主兒是誰。
他可是在知道不過的了。
在季長崢去當兵之前,說實話,他們這一片兒,幾乎沒有人沒聽過他名字的。
當然,他去當兵之後,他們這一片兒,仍然是是他的傳說。
什麼又立功了啊,什麼前途無量啊,什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總之,所有讚美的話,放在季長崢身上都不為過。
當然,所有批判的話,放在他身上也不為過。
因為,他這個人是個天生的矛盾體和天生的發光體。
所以,什麼事情在他身上,都不意外了。
林主任在驚了片刻后,迅速回神,便把重心從季明遠身上,轉移到了季長崢身上。
“走走走,長崢同志,你既然來了,那就一起進去歇兒一會。”
他原以為自己是客套話,對方肯定不會答應的。
畢竟,季長崢的性子,向來最不愛這種虛禮。
哪裏知道,季長崢竟然罕見地點了點頭,“成。”
這?
林主任呆了下,竟然答應了?
他很快反應過來,忙讓趙幹事進去倒水。
趙幹事好奇地看了一眼季長崢,想要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人啊。
竟然讓林主任這般鄭重的對待。
他自以為隱晦,卻沒想到被季長崢給抓了個正着。
他掀了掀眼皮,只是隨意一掃,卻讓趙幹事有幾分心驚肉跳的滋味。
哪怕是進了辦公室后,趙幹事還有幾分后怕。
那位同志瞧着年輕,怎麼那眼神,那般犀利啊。就像是一頭打盹的獅子,驟然睜開眼睛,去戲謔的看着周圍的兔子蹦躂!
辦公室內。
一行人落座了。
季長崢朝着季明遠道,“你們說,甭兒管我。“
說完,自己找了個地方坐在那裏,轉着椅子,頗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那邊,林主任戰戰兢兢,心想怎麼不管啊。
他就那麼坐着,空蕩蕩的辦公室都隔着逼仄了幾分。
“林主任,這是我的下鄉申請表,你看下如果沒問題,麻煩您幫我簽個字收錄一下。”
季明遠打斷了沉寂,很是客氣地說。
林主任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轉頭就從衣服口袋抽了一個筆出來當場寫了個通過。
隨即,就遞給趙幹事讓對方收錄起來。
季明遠去的是黑省下鄉,而趙幹事剛好是負責這塊的。
只是,趙幹事接過這併名單卻有些發愁,無他因為季長崢好巧不巧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不敢過去,也不敢去放着。
可是不放?
六隻眼睛看着他。
趙幹事為難極了,只能硬着頭皮上,走到了季長崢面前,把那張申請表往上疊加放着。
只是,這一動。
之前沈美雲的那一張申請表就掉了出來。
趙幹事剛要去撿,結果——
有一隻手比他更快先撿了起來。
趙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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