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諾千鈞
面對程三五的質疑目光,彭寧思索再三,最終還是選擇坦白,從懷中取出一個黑玉匣:“這就是我此行要護送的東西。”
程三五想要湊近觀瞧,彭寧趕緊將其收回,渾身上下充斥防備之意。
“我就看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程三五言道:“好歹也讓我知道一些,省得遇上其他敵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這是……佛骨舍利。”彭寧說。
“啊?就是和尚火化后剩下的骨灰?”程三五不解。
彭寧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尋常比丘,火化之後也不過是冢中枯骨,高僧大德圓寂虹化,一世功德凝結成佛骨舍利,供奉得當,會有諸般神異。若懷虔誠之心向舍利問佛求法,或能得甚深啟悟。”
“我聽懂了,就是和尚們的神功秘籍,對不對?”程三五揉了揉肩膀。
“就算不提這一項,佛骨舍利在天下向佛之人心中,也是無比珍貴,象徵著佛法指引迷途世人。”彭寧言道。
程三五又問道:“可我見那玩意兒藏在匣子裏,你就不怕被人偷換了?”
彭寧看着手中黑玉匣,搖頭說:“這上面的六字大明咒乃佛門上乘封印,妖魔一旦觸碰,如受烈火焚燒。”
“妖魔受不了,普通人卻不妨礙。”程三五躺到床榻上,言道:“難怪你們會遭遇馬賊接連截殺,看來這背後有人蓄謀已久啊。”
“這就是我不肯去屈支城的原因。”彭寧言道:“在西域這片地界,能夠號令大批馬賊,定然不會是尋常人物。”
“之前截殺你們的馬賊,大多是邊鎮軍士出身。”程三五也覺得形勢不妙,坐起身來:“如果只是逃散兵卒淪為流寇還好,就怕……”
“就怕是奉軍鎮長官命令行事。”彭寧接話說。
“他媽的,用得着這樣嗎?”程三五罵了一句,他根本想不通:“一枚佛骨舍利,朝廷直接派兵護送不就好了?要是有什麼屍鷲飛天來襲,直接箭雨招呼,真以為軍中沒有高手了?”
“你……”彭寧抬頭看了程三五一眼,旋即輕輕搖頭:“朝中波詭雲譎,許多事情沒那麼簡單。”
“又是這些破事。”程三五餘怒未消:“趕緊歇息,明天天一亮就收拾東西走人!”
彭寧環顧周圍,客房中凌亂不堪,就連房門也被踹成兩截,可想而知方才戰鬥之激烈,自己又一次從鬼門關前走過。
“我此行要趕往帝京長安,只要把佛骨舍利送到,我可以向上官保舉,為你討一份有品級俸祿的差事。”彭寧見程三五面帶怨怒,趕緊許諾道:“如此一來,你就不必成天風餐露宿、冒險廝殺。”
“少來這套。”程三五卻毫不領情:“那些當官的就沒一個能信的,嘴裏說出來的全是騙鬼的話!還長安呢,幾千里地就我們兩個人,能活着走到玉門關就不錯了。你還不如朝那佛骨舍利多拜拜,求它保佑別再遇到什麼厲害妖魔了。”
彭寧無言以對,他也清楚,眼下處境說得再多也沒用,只得和衣而眠。
兩人後半夜都沒有休息好,程三五乾脆抱刀假寐,防備那母夜叉再度來襲,但一直到天亮都沒再遇到其他狀況。
天色微亮,程三五便找到客棧店家,聲明昨夜有飛賊潛入,還展示了客房狀況,堅稱客棧與賊寇勾結,一通報官威脅之下,讓對方免了房錢,還奉上幾大碗湯餅,狠狠填飽肚子。
可是當程三五兩人剛準備了一批乾糧清水之後,客棧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數十名騎手將客棧前門堵住,一連串呼喝打罵,昭示來者不善。
“寶昌社的程三五,別躲躲藏藏了,我們知道你在裏面,識相的就滾出來!”客棧之外,有騎手高聲呼喊,聲音洪亮,透入後院馬廄。
“找我的?”程三五眉頭一皺,他與彭寧對視一眼,把行囊放到駱駝背上綁好:“你別出面,我去跟他們打交道。客棧有後門,要是談不攏,你先帶着駝隊悄悄離開,我很快就能追上。”
彭寧有些顧慮:“他們人數不少,你能應付過來么?”
“打不過就跑,實在不行就衝出城外空地,一箭一個把他們統統放倒。”程三五把弓箭和胡祿掛在馬鞍邊上,拍了拍馬兒脖子:“等下要是真打起來,你再衝出去嚇唬他們。”
棗紅大馬好像常人一般點頭,還噴鼻以應,旁邊彭寧看到這一幕,暗暗留意起來,卻沒有多說什麼。
做足準備的程三五,就這樣孤身一人來到客棧前院,手按刀柄,一副晨起模樣,打着哈欠環顧四周。
“喲,一大早就這麼多人,是趕着用早膳么?這家店的羊肉湯餅倒是不錯,要不吃一碗再聊?”
程三五雖然臉上輕鬆,眼裏卻一直在留意四周情形。客棧院牆之外,並不寬闊的街道上擠了足足有三四十騎,一個個攜弓佩刀,還有兩名武士背着將近一人高的斬馬長劍。
這種架勢,放在過往兩家商社交手的場合,都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強勁人馬,可見對方是下足本錢了。
“伱就是程三五?”帶頭騎手是一名臉上帶疤的漢人男子,嘴邊髭鬚一看就是經過修整,不像程三五成天跑江湖而略顯邋遢,腰上蹀躞帶嵌有璞玉銙,造價不菲。
大夏初年,對於不同品秩官員用何種樣式的蹀躞帶都有典章規制。然而近年來規禁鬆弛,庶民百姓若有餘財也會置辦,文人雅士、江湖豪俠為表身份,更是不吝修飾。
“不錯。”程三五的目光在這伙騎手身上掃掠,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幾乎所有人都處在戒備狀態,隨時準備動武。
“茂才社的吳公子想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帶頭騎手這話並無半點客氣意味,不像邀請賓客,倒像官府拿人。
“茂才社?”程三五笑了一聲,左右掃視,發覺遠處官兵驅趕百姓,不準在附近圍觀。
見此情形,程三五心下更感局勢不妙,對方已經跟紅沙鎮官兵談妥,搞不好還有官府背景。
“我只是寶昌社的一介打手,當不得吳公子誠意相邀啊。”程三五故意高聲對答,就是提醒後院的彭寧:“而且我眼下有瑣事纏身,不如等日後閑暇,跟我家蘇掌事說了,親自登門拜訪,如何?”
帶頭騎手冷哼一聲:“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蘇望廷和寶昌社已經被我們拿下,你也要跟着陪葬!”
聞聽此言,程三五眉頭一動,可眼下容不得他多想,對方分明要下殺手,自己乾脆先聲奪人,直接縱身飛躍,拔刀直撲那帶頭騎手。
帶頭騎手早有防備,同樣抽刀而出,兩相交擊,驚覺對方勁似山崩、力比九牛,刀背直接壓回,重重斫在肩頭。
程三五沉喝一聲,橫刀一掃,在那帶頭騎手臉上留下一條全新傷疤,緊接着一腳猛踹,把他踹落馬背。
“上!”
周圍騎手見狀,紛紛躍馬上前,程三五哪裏給他們機會,飛身撲起、足踏馬背,在數十人馬間橫衝直撞,讓他們有箭難放。幾番縱躍起落,輕易砍倒數人,鬧得馬匹受驚嘶鳴,再度攪亂局面。
程三五在看到茂才社這三十幾號騎手擠在一塊時,便已想好此等應對之法。
有時候廝殺起來,並不總是人多一方佔優,特別是在逼仄狹隘之處,少了周旋餘地,反倒容易彼此拖累。
茂才社數十騎一同威逼,場面固然不小,可施展不開,同樣是白費功夫。
“散開!散開!”
不過還是有人迅速反應過來,兩名背負斬馬長劍的武士最先辨明形勢,主動下馬拔劍,同時讓其他人牽走馬匹,自然使得程三五暴露身形。
兩名長劍武士一同殺來,程三五一眼認出這是軍中所傳長劍二十四勢,講究“身步手眼疾若迅雷”,不敢大意,橫刀來回擺盪,三人以快打快,一時間刀光劍影交織如網,閑散人等一旦靠近,瞬間就會被斬成十數截。
眼見迅捷搶攻拿不下程三五,其中一名武士順勢撤步,沉腰墜肘,看似挺劍直刺,劍尖卻是畫圓急顫而來。
程三五提刀斜格,抖腕運勁,化去對手三分鋒芒,隨後挪步移動身形,這才把長劍盪開。
“劍藏槍勢?好功力!”程三五不由得誇讚一聲,這兩名長劍武士着實不差,茂才社能夠請動他們前來,可見在軍中關係非比尋常。
兩名長劍武士也不多話,擦去掌心汗水的同時,分別緊盯着程三五的步伐與手臂,謀划著下一輪攻勢。
程三五也是來了興緻,猜出這兩人將要分別進攻上下盤,看來要跟他們拼身法了。
“放箭!”
就在雙方對峙之時,那帶頭騎手捂着臉上鮮血直流的傷口,咬牙切齒地朝手下發號施令,箭矢隨即離弦破空。
程三五隨即低頭縮身,躲過數箭,藉著客棧圍牆做掩護。而那兩名長劍武士也匆忙躲避,發出不滿嘖聲。
“喲,看來吳公子的手下也不拿你們當人嘛。”程三五倚牆笑道。
“少廢話!”兩名長劍武士再度逼殺,程三五招路一變,橫刀勢大力沉,如同鋼鞭鐵鐧,震得兩人虎口迸裂、持劍不穩。
此時程三五吹了一聲口哨,那匹棗紅大馬從後院馬廄狂奔而出,趁着其中一名長劍武士後撤整勁的破綻,高高揚起前蹄,然後朝着腦袋砸落。
隨着一聲悶響,武士腦袋重重撞向地面,當場顱骨崩裂、腦漿四濺。
另一名長劍武士見狀一驚,程三五趁此機會上前一刀,身首兩分。
棗紅大馬有些嫌棄地躲開噴濺鮮血,還在夯土地上刨蹄,程三五上前拍拍它的脖子聊做安慰,然後取走一柄長劍,翻身上馬再度衝殺而出。
程三五也看得出來,茂才社這夥人中,也就是方才兩名長劍武士能當大任,其餘都是泛泛之輩,自己此刻一刀一劍,宛如沙場悍將,所過之處人命如草芥、熱血染黃沙。
一口氣殺傷十幾人後,程三五沒有戀戰,駕馬直衝出城。紅沙鎮不過邊陲小城,轉眼間便來到城外,程三五來不及理會一身血污,勒馬回頭,正打算與彭寧匯合,卻沒看到追擊出城的茂才社騎手。
“等等……不對!”
程三五孤零零一人在城外荒郊,立刻明白自己再度中計,茂才社這夥人恐怕從一開始便是為彭寧而來!
正如程三五所料,在他駕馬逃離的同時,帶頭騎手暗暗鬆了一口氣,立刻朝手下示意,潛伏周圍的其餘人手立刻沖入客棧。
“看來這回是我賭對了,你們果然沒走大路。”帶頭騎手轉眼來到後院馬廄,便看到彭寧手持長劍、背靠牆角,腳邊躺着四五具屍體。
“你們……是故意將程三五引開的?”彭寧臉色無比陰沉,他方才聽到程三五暗示,正牽着駝隊往後門而去,結果迎頭撞上茂才社埋伏人手,一番交戰再度被逼回客棧。
“畢竟是寶昌社第一高手啊,再如何謹慎也不為過。”帶頭騎手沒多啰嗦,朝左右示意,弓手齊齊放箭。
彭寧勉強擋下數箭,奈何寡不敵眾,最終身上連中七箭,無力坐倒在牆角。
帶頭騎手上前踢開長劍,直接在彭寧身上搜刮起來,很快就發現那帶着六字大明咒封印的黑玉匣子,露出幾分狂喜表情,嘴上連連稱好。
“收拾東西,趕緊走人!”帶頭騎手立刻將黑玉匣收入懷中。
此時有手下來報:“不好了,程三五那傢伙又回來了!”
帶頭騎手當機立斷:“不跟這隻瘋狗糾纏,分頭出城!”
轉眼之間,茂才社人馬如退潮般離開客棧。當程三五趕到之時,只能望見馬蹄揚起的煙塵。
心知狀況不妙,程三五趕緊衝進客棧馬廄,一眼就見彭寧躺在血泊中,身子猶在微微顫動。
程三五上前打量,看到彭寧身中七箭,無藥可救,此刻已是彌留之際。
察覺彭寧眼中執着神色,程三五寬慰問道:“想說什麼?我幫你辦。”
彭寧艱難張嘴,程三五俯身靠近,就聽到對方斷斷續續吐出字來:“舍利、長安……內侍省……”
“你要我把舍利搶回來,送到長安內侍省?”程三五見彭寧堅持點頭,於是說:“行,我答應你。”
此言一出,彭寧整個身子一松,眼中光芒黯淡,就此氣絕。
程三五看着彭寧雙眼,又望向四周遍地血污,風聲嗚咽、鴉鳥怪啼,他只得默默掩上彭寧眼皮,自言自語般重複道:
“行,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