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帝心無忌
第355章帝心無忌
潼關一役,康軋犖被當場斬殺,其麾下大部精銳陣亡,夏燕兩方不再勢均力敵,使得原本高歌猛進的西征,立刻變成潰敗後撤。
好在康軋犖之子及時收攏殘兵,帶着剩餘人馬退守洛陽,並在慌亂中繼承大燕帝位,算是勉強穩住人心。
與此同時,為了響應潼關一役,河東、朔方兩鎮也擊潰包圍晉陽的燕軍,準備東出太行,以居高臨下之勢,對叛軍佔據的河北之地發動進攻。
雖說後續長安傳出陸相辭世的消息,但經過潼關一役,當今大夏天子權威已定,那些手握重兵的節度使也不敢妄自尊大、孩視皇帝。
如今天下有識之士看得分明,相較於半年前叛軍氣焰囂張,一路高唱凱歌突進南下,輕易奪取洛陽,如今攻守之勢異也,輪到朝廷步步反攻、收復失地。
原本那些還在夏燕兩方徘徊觀望之輩,此刻爭先恐後投入大夏朝廷麾下,極力示誠。就連一些曾經投靠燕軍的宗派世家,也派人傳遞書信,聲稱自己受到蠱惑脅迫,懇求大夏天子寬諒,准許他們歸正。
雖說形勢改觀,但如今叛軍依仗洛陽城高溝深,堅守不出,而且洛陽周圍已經被叛軍狠狠肆虐一番,等同提前堅壁清野,讓朝廷兵馬無所取用。
為此大夏皇帝下令暫緩進攻,一方面修築工事,圍困洛陽,一方面收攏流民,使其重歸家園。與此同時派人丈量土地,趁這機會在都畿道一帶重新均田授土,大獲民心士望。
“不急。”
洛陽城外的中軍大帳里,長青面對一眾文武,說出自己的想法:“潼關一役,我軍折損不小,若是貿然強攻,死傷必定嚴重。而且日前收到急報,吐蕃、南詔、渤海諸國蠢蠢欲動,須知為了平定叛亂,邊鎮各軍皆受徵調,此刻正是防備空虛。
“他們見我大夏各路節鎮強軍彼此內耗,定是覺得有機可乘。若是不顧將士死傷而一味強攻,只會損耗國家元氣,更難應對未來外敵侵擾。”
齊景陽說:“但叛軍已經將興洛倉的糧食悉數轉運入城,其存糧極為豐足,微臣幕僚曾有估算,哪怕不事生產,洛陽城內叛軍也能堅持兩年以上。”
“正因叛軍被困在洛陽,定然死守待援,反倒急不得。”長青如今已具帝王風範,指着鋪在地上輿圖,向左右文武講解道:“叛軍巢穴位於幽州,河北也是他們錢糧根本。若能攻取幽州、光復河北,洛陽屆時便是孤城一座,不足為慮了。”
“可是微臣聽說,叛軍如今在河北大舉徵調兵馬,還招聚契丹與奚人為用,河北與幽州恐怕短期內難以攻克。”齊景陽不免憂慮。
“所以截斷根本,使叛軍變成無源之水,方為上策。”長青望向一側崔鐸,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長者,如今被長青重新起用為禮部尚書,此舉既是為籠絡河北士人,也是需要與他關聯密切的洪範學府幫忙。
“朕聽說洪範學府內中不乏河北士子,他們家人如今想必多在河北,深受叛軍征索之苦。”長青微笑道:“朕打算派一批忠實可靠、辦事得力的河北士子,秘密潛回河北,各自聯絡家人、募集鄉勇,在適當時機共同舉事。不過這次將會有朝廷大軍響應配合,不至於像先前那般,反遭叛軍虐害。”
崔鐸當初因為私自修史一事,被內侍省認定為逆黨,一度遭到捉拿下獄。但先帝為表寬仁,並未追究,而受到牽連的洪範學府也在先帝東巡封禪之後,隨行遷至長安。
雖說洪範學府落足長安,卻並未得聖人太大重用,太極宮被黑幕結界籠罩時,洪範學府自然無緣赴宴,反倒免受一劫。
而這些出身洪範學府的文士武儒,在長青登基之後,毫無意外地成為他重要臂助,迅速填充朝廷各司人手。
這當中既有學府士子的確堪當大任,也因為長青曾受聞夫子指點,所以對洪範學府看重幾分。
更別說學府武儒在潼關一役出力甚多,其中也有儒生捐軀赴難。
“微臣儘快擬定一份名單,稍後請陛下過目。”崔鐸年紀甚高,按說大可不必隨行,但他還是堅定跟上大軍步伐。
想當初崔鐸與長青在河北結識,他便對這位年輕人頗為青睞,原本還因為他是陸衍之子略感惋惜。不曾想幾年過去,局面天翻地覆。
相比起先帝言足以飾非、智足以拒諫,長青聰慧卻能容人,肯聽臣下勸諫,又不會全無主見,這樣的君王實在是令崔鐸由衷欽服。而且像他這種老儒生,放眼當下也十足挑剔。他肯出仕,本身就是垂範示人。
實際上,經過潼關一役,不少洪範學府的儒生便認為長青比肩上古聖王,他們聲稱康軋犖為首的叛軍並非尋常逆黨,而是一夥悖逆天道、虐害蒼生的大凶巨禍,長青降下雷劫誅伐,恰恰說明其天命在身。
就連原本在儒生士人眼中名聲不佳、堪稱酷吏的陸相,也因為私下庇護長青一事,漸漸被看作是賢德功臣。有些官員見長青依舊重用陸相門生及其子弟,暗自揣測聖意,上奏追封陸相國公之位。
長青以戰事未平、國家不靖為由,暫罷此議,但的確下詔准許陸相以國公之禮安葬。
議事完畢,文武各自退下,長青離開營帳,望見不遠處正在修繕殿室。
朝廷大軍追擊至洛陽城外,中軍主力便在原來國色苑一帶駐紮。雖說此處曾遭叛軍肆虐,許多殿室院落被砸被燒,但還有部分大體完好,略加修葺便能作為行宮,作為長青駐蹕之地。
長青不願大興土木,三令五申行宮以簡便為上,更不準濫征徭役,所以行宮規模比起長安一些王公府邸還不如,但長青自己卻很滿意。
視察完畢,長青隨意漫步,身旁只有瑛君護衛,其他隨從遠遠跟在後面。忽然聞到一陣熟悉花香,正好阿芙從拐角處現身,全無尊卑地招手說:“談完正事了?有人要見你。”
穿過園圃和假山,長青來到一處結界籠罩隱蔽的庭院,就見前方空地上站着數十名女子,為首者正是丹娘子,行萬福禮,齊聲道:“參見陛下!”
長青先是一愣,隨後淡笑着抬手虛扶:“不必多禮。”
其實他早就料到是這群國色苑花精,苦笑着望向阿芙,似在詢問對方用意。
“你看我做什麼?”阿芙滿臉無辜:“我見你這些天奔波勞碌,哪怕夜裏也常常起身批複奏疏,就算先天境界也不能像伱這樣熬的,所以就帶你來放鬆放鬆。”
“你——”長青哭笑不得,在其他文臣武將面前,他還能端出皇帝身份,可是面對阿芙,他彷彿變回過往那個少年,任由對方譏諷嘲弄。
“你怎麼變得跟程三五似的?”長青低聲埋怨道,盡量不去理會那些朝自己投來仰慕目光的花精。
“程三五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阿芙一副家中長輩的模樣,回頭望向瑛君:“總不能指望這位冷臉女劍仙給你搓背捏腿吧?”
面對譏諷,瑛君只是低垂眼眸,沒有任何回應,像是默認此事。長青則全無帝王風範,扶額捂面。
眼見氣氛尷尬,丹娘子主動上前,巧妙化解道:“陛下神武應期、平暴剪逆,我等國色苑群芳也得以保全,此等再造之恩無以為報。若蒙陛下眷顧,不妨在此稍作歇息、養精蓄銳,也有益於日後破敵。”
長青聞言輕嘆一聲,環顧周圍結界:“此間沒有外人,就不要叫我陛下了,聽着生分。”
“那……公子?”丹娘子玲瓏心竅,看出長青着實肩負重擔,與太祖皇帝當年來國色苑逃避群臣滋擾、討求清靜,頗為相近。
其實這次相見就是阿芙與丹娘子事先商量好的,畢竟陸相辭世,長青臉上雖然沒有表露悲傷,但阿芙看得出,長青娃娃內心一直強撐,胸中積鬱若不化解,大大不妥。
偏偏作為大夏天子,長青眾望所歸,這種處境讓他沒法在群臣面前表現脆弱,阿芙便乾脆領他來找國色苑群芳。至於後續嘛,那就交給這群擅長伺候人的花精了。
長青如今早已不是那種脾氣倔強、不知變通的性情了,他沒必要拂了阿芙和丹娘子的好意,任由對方安排,來到群芳小築中歇息,在百忙中討得片刻清靜。
“你就不怕他就此沉迷享樂?”目送長青在一眾花精簇擁下進入群芳小築,瑛君瞥了阿芙一眼,似有責備。
“我不過嘴上說他是小娃娃,你卻真把他當成小娃娃了?”阿芙淡淡一笑:“長青那個性子我還不清楚么?就算真到了享樂關頭,他估計還要自責一番。”
瑛君閉口不言,扭頭避到一旁。
……
天色漸暗,嬌俏玲瓏的玉茗闔上門扉,輕輕嘆氣。剛來到院門外,就見丹娘子站在此處,像是等候良久。
“你這麼快就出來了?”丹娘子掩嘴微笑:“看來陛下更喜歡瓊英子啊,興許你也該扮成女冠?”
“姐姐你就別笑話我了。”玉茗連連搖頭:“陛下根本就無心取樂,聽了幾支琴曲便疲憊不堪,瓊英扶他就寢,結果他不知為何埋頭哭泣。”
“陛下哭了?”丹娘子微微皺眉,轉念想到不久前傳來陸相死訊,或許原因便在於此。
其實丹娘子也有自己盤算,那便是安排一位花精成為長青妃子,此事對國色苑未來大為有利。
正思量間,丹娘子感應到北邊有一股恐怖氣息一閃而逝。隨即便看到兩道身影朝着北邊飛馳,正是阿芙和瑛君,去勢甚急,她囑咐玉茗兩句,也趕緊前往一觀究竟。
“發生何事了?”
丹娘子來到國色苑北邊一處頹敗廢墟,就見阿芙看着地上一具屍體,瑛君則是縱身凌空,發動劍意四處搜尋。
“有人被殺了。”阿芙語氣冷淡。
丹娘子看着地上女屍,衣衫襤褸,但不像是經受凌辱,臉上反倒有一絲安詳,彷彿終於脫離苦海一般。
“我好像見過這女子。”丹娘子稍加思量,旋即驚呼出聲:“她不是凈光天女么?為何會出現在此?”
阿芙臉色陰沉地點了點頭:“你也認識凈光天女?”
丹娘子回答說:“她最初就是在洛陽附近的伊闕行走,曾到東都留守的府上宣講佛法,一度頗受東都權貴追捧,我也遠遠見過一面。聽說她在河北失蹤了?”
“對,確實失蹤了。”阿芙言道:“後來不知發生何事,她被渤海國一尊山川靈祇奪占身軀,潼關一役時參與行刺長青,混戰關頭讓她僥倖脫逃了。”
“那她現在……”丹娘子一眼便看得出來,凈光天女生機散盡,軀體之中也沒有任何山川靈祇可言。
“不過是一具死屍罷了。”阿芙其實已經猜到幾分,卻沒有急於下定論。
待得次日天光大亮,長青這才從床上醒來,當上皇帝之後許久沒有像昨晚那樣睡飽,等他更衣出門后才得知此事,匆匆前來檢視凈光天女的屍身。
“的確是她!”長青望向阿芙:“屍體是昨夜發現的?”
“不錯,而且發現之初尚有餘溫,應該是剛剛被人奪去性命。”阿芙回答說。
“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長青責問道。
“告訴你又如何?去找真兇嗎?”阿芙此言一出,長青立馬知曉大概。
他環顧左右,附近並無旁人,驚疑道:“程三五來了?”
“應該是了。”阿芙嘆了一口氣:“瑛君在附近找了一圈,沒發現任何人的蹤跡……如今程三五能夠隨意穿行世間,當然找不到他!”
長青不由得變色,喃喃低語:“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阿芙明白,聞夫子便是寄希望於長青,希望由他來誅殺程三五,徹底根除饕餮之禍。
話雖如此,可真到了這種時候,執劍之人的內心仍舊糾結。
“凈光天女拋屍於此,想來烏羅護已經被程三五料理。”阿芙言道:“他這麼做,便是要為你消除心中隱患,讓你將來能夠無所顧忌地放手一搏。”
長青深吸一氣,眼神重歸堅定:“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