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其實鍾千山這個名字剛才黃三爺在的時候就已經提過一回,葉榮秋覺得有些耳熟,卻沒有往深了想。如今黑狗再一說,他認真一回想,頓時想起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來:大概在十幾年前,鍾家還是重慶的大戶人家,做的是走貨的生意。後來鍾家當家人鍾千山染上了好賭和大煙的壞毛病,貨也不走了,短短三五年就把偌大的家業敗了個一乾二淨,連祖宅都變賣了。因為早些時候重慶的大戶人家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家,各家把姑娘小伙聯個姻,大戶們都能扯出點親緣關係來。葉榮秋記得自己有一個大表姑和一位表哥都是姓鐘的,這其中繞了多少個彎子他也數不清楚。
鍾千山這個人葉榮秋也有印象,曾有一段時間鍾家和葉家有生意上的往來,因此那幾個月裏鍾千山頻繁地在葉家出入。他記得那時候鍾千山年紀不大,也就三十來歲,白白凈凈一張臉,個子很高,精神頭很好,在重慶這出產小男人的地方十分扎眼。那時候葉榮秋不過十歲上下,見過的很多人現在都忘了,而他之所以能記得鍾千山的樣子,因為按照輩分他得稱呼鍾千山一聲表爺爺。那可是他最最年輕的表爺爺。這麼算來,如果黑狗當真是鍾千山的兒子,那麼從輩分上數他叫自己一聲大侄子倒也沒錯。葉榮秋後來還見過鍾千山一次,那次如果不是葉華春在邊上提醒他,他差點就沒認出來:那時候的鐘千山和他頭一回看到的已經完全不是一個人了,面相老了十幾歲,一身白皮變得泛青,人瘦的都脫了人形,他知道那是因為鍾千山抽大煙導致的。再後來,鍾家就倒了,倒的乾乾淨淨,葉榮秋再也沒聽說過關於鍾家的任何消息。
想到這些,葉榮秋微微變了臉色。他本以為黑狗是貧賤人家出來的,從小缺少爹娘的教養才會走上這條道,卻萬萬沒想到黑狗竟是這樣一段身世。他猶猶豫豫道:“我記得……好像是十幾年前,鍾家就……”
黑狗說:“不是十幾年前,是七年前。我爹好賭抽大煙,把家裏的生意全廢了,百年祖宅賣了,我娘上弔死在屋裏,我的幾個姨娘被他賣了,我的幾個弟弟妹妹或者病死餓死了,或者也被他賣了。我是嫡長子,那時候已經十二歲了,就自己跑了出來。”
葉榮秋愣怔地看着黑狗,他以為黑狗說這些的時候應該是很傷心的,但是黑狗並沒有,語氣輕描淡寫,只是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黑狗把煙頭深處窗外,往外面彈了彈煙灰,道:“我小時候,我們家也輝煌過,我娘她家裏在清朝時候是做官的,她是嫡長的大小姐,家裏規矩森嚴,她又是好事的性格。我小時候,光是在屋裏伺候我的人就有七八個,出入就更不說。我要的,一伸手就有人遞到手心裏。曾經因為有個僕人不聽我的話把我弄哭了,我娘讓人把他打瘸了丟出府去。我身邊交往的人也沒幾個來頭比我大的,所以那時候我十分……”他似乎想不出該用什麼詞來形容,用“和你一樣”的眼神看着葉榮秋:“所以我說,你像以前的我。我那時候以為榮華富貴沒什麼了不起,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敬畏我,打從我出娘胎我就比別人高一頭。”
葉榮秋出生以後葉家就漸漸走了下坡路,他最奢靡的時候房裏也不過四個僕從,其實還比不過黑狗。再則他被黑狗道中了自己隱晦的心思,他看了眼邋裏邋遢的黑狗,心裏有些不舒服,心虛地辯解道:“我沒有這麼想過!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頓了頓,又問道,“那你怎麼會成為黃三爺的手下的?”
黑狗說:“那時候黃三在重慶已經是小有名頭了,他是販大煙起家的,七年前他把鍾家的產業全吞了之後,才真正出頭人地,成為重慶真真正正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他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口煙,“我十二歲那年一個人跑出來,做過討口,做過賊兒,搶過錢,什麼都做過。我只用了一個月,就把我前十二年來的觀念和想法全部推翻了,我就明白了這世界上的理。”然而那時候娥娘卻說,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弄懂的不是世間真正的道理,卻把他真正的魂兒給弄丟了。黑狗接著說:“我十五歲的時候進了黃三的幫派,就是這樣了。”
葉榮秋不住皺眉:“你不恨黃三嗎?如果我是你,他果真將我害到這家破人亡的地步,我即便與他同歸於盡,也一定要殺了他,你卻把他放了。”
黑狗聳肩:“恨也是恨的,不過我更恨我爹。黃三帶他接觸大麻,帶他沾染上好賭的習性,卻沒有拿槍逼他,到底都是他自願的。我曾同你說過,這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拖累別人的傢伙。”
葉榮秋還記得這句話。他想到那天在黃三爺處看見黑狗砍一個賭徒的手指,黑狗是那麼乾脆利落、冷靜殘酷,那時候葉榮秋覺得他可怕,現在卻有些能夠理解了。他對黑狗的身世感到同情,但那同情也是不痛不癢的,畢竟這些事情他並沒有親身經歷過——而且他也不認為這些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葉榮秋說:“你……確實不容易。”
黑狗裂開嘴笑了:“也沒什麼不容易的,不過是換了種活法罷了。以前覺得沒有了富貴就活不下去,後來發現活得卑賤也沒什麼所謂,都是活着,不過眼界不同了而已。有些東西說沒了也就沒了。盛衰盈虧都是天理,不可強求。”
葉榮秋攤了攤手,表示同情。
黑狗對他的同情一點都不領情,笑得涼薄:“你的心氣兒和我那時候挺像的。所以我想跟着你,看看你葉家的二少爺又會落魄到什麼地步。”
葉榮秋頓時板起了臉,心裏十萬分不高興。如今鍾家已然倒了,黑狗卻說自己像從前的他,難不成是詛咒葉家也如鍾家那般?他哼哼道:“我父兄都是正人君子,不好賭,不好毒,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黑狗盯着他的眼睛直瞧,瞧得葉榮秋不舒服了,主動將視線撇開,他不由笑了起來。他想說當年我們誰都不相信偌大一份家業可以說沒就沒了,以為出身高貴就一定會富豪一生,也不是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不過他沒有說出來,如果他再說下去的話,脾氣不甚好的葉二少爺可就真要翻臉了。他說:“大侄子,你葉家如何與我無干,可你這人有趣的很。”
葉榮秋陰陽怪氣地哼了哼:“別叫我大侄子。你可以稱呼我的表字茂實。”
黑狗笑笑:“葉二少爺。”
葉榮秋說:“你本名如何稱呼?”再叫他為狗似乎不大合適,他又不想跟黃三爺那樣叫小黑,怎麼稱呼黑狗真是犯了難。
黑狗說:“辱沒本家姓名,不提了。你若想敬重,就叫我一聲叔叔吧。”
葉榮秋重重地哼了一聲,索性轉開頭將視線投向窗外的風景,不理睬黑狗了。他覺得他這位表叔叔……不,黑狗這傢伙實在惡劣的很,無法想像他也曾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雖說如今已知道了黑狗的身世,可這並不能影響葉榮秋對他的鄙夷。若是他葉榮秋落到那境地,便是死也會保全自己的氣節,不會自甘墮落,偷搶之事絕不會去做,認賊為主的事情更是絕絕不能做的!……不,他葉家根本不可能淪落到那樣的境地!
當天晚上,他們在縣城的旅店裏落腳。
葉榮秋一晚上沒怎麼睡好,腦子裏一直想着黑狗的事。黑狗這傢伙,實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說他討厭黑狗,那也犯不上,黑狗這傢伙不過是態度惡劣了些,可他的本性其實是不壞的,並且娥娘垂死前的一幕始終印在自己的頭腦中,那時娥娘說黑狗的本性比許多人都善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相信了;可若說喜歡黑狗,那也是萬萬不能的,雖然這傢伙救了自己兩次,可他每次都用出言不遜來摧毀了他在自己心中好容易建立起的那點良善的形象,讓人恨不得與他敬而遠之。
翌日一早,三人在旅店的大堂一起吃早飯。
葉榮秋想了一晚已經想好了,不能再帶着黑狗走下去,從路資里撥出十個大洋給他感謝他的恩情,便與他就此別過。他是生怕與黑狗相處久了,便要被他壞了自己的教養,染上流氣。
然而還沒等葉榮秋客客氣氣地把話說出口,黑狗抓了個包子率先跳上了車,並且扒着車窗催促道:“趕緊上路吧。”
葉榮秋走到車邊,客氣而疏離地說:“我們這一行打算去武漢,你……”
沒等他說完,黑狗便插話道:“我知道,早點走吧,這天不好,一會兒該下雨了。”又道,“聽我娘說過她小時候是在武漢長大的,我還從沒去過。”
一句話把葉榮秋所有的話都堵回了肚子裏,乖乖吃好早飯上車讓阿飛開車。
原本從重慶去武漢,開車走上四五天也差不多能到了,然而沒想到他們卻遇上了難得的數天傾盆大雨,天氣惡劣,道路泥濘難行,走了三天才走了不到半程,才剛剛踏進湖北的地界。
第四天雨好容易停了,阿飛加緊了速度趕路,然而才剛剛上路沒多久,突然車子猛地一顛,坐在後車廂里打盹的葉榮秋直接撲進了黑狗的懷裏。他懊惱地坐起來,怒道:“你怎麼開的車子?”
黑狗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阿飛忙給自家少爺賠笑道歉,狂踩油門,可踩了半天他們的車子一點動靜都沒有,車上幾人漸有些慌了。
黑狗伸着懶腰道:“車輪卡泥潭裏了吧?開不上去的,直接下車推吧。”說完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阿飛也從車上下來,跑到車后檢查。因為前幾天的大雨導致路上有不少積水,淤泥地里有個坑,正好把輪胎卡住了。
葉榮秋坐在車上問道:“阿飛,能走嗎?”
阿飛為難地說:“少爺,開不出來,得要人推。”
於是葉榮秋也從車上跳了下來,乾乾淨淨地站到一邊:“那你快點把車推出來,快點開,別停在這裏。”
黑狗沒說什麼,直接撩起袖子和阿飛一起上了。
汽車是個鐵皮的笨重傢伙,車輪子陷得又深,兩個年輕男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把車往上推動一點,一卸力車子就又滑了回去。幾次之後,他們發現自己的力氣不足以把汽車從泥潭裏解救出來。然而誰也沒叫葉榮秋幫忙,阿飛是不敢叫,而黑狗則是明知道叫了他也不會幫忙的。
黑狗走到一旁找了塊較乾的地方坐下,點了根煙:“算了,等有人經過,叫人幫忙吧。”
葉榮秋別無他法,只好站在車的側面靠着車身休息。
然而阿飛走的是近路,也是條偏僻的小路,路況不大好,一直都沒人經過。等了半小時后,葉榮秋有點搓火,開始責怪阿飛為何選擇了這麼一條路,又為何把車子開進了泥潭裏。黑狗無事可做,饒有興緻地欣賞葉二少爺生氣指責下人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前方突然烏壓壓地出現了一片人頭。
黑狗率先看到,從地上跳起來,眺望了一會兒,說:“好像是軍隊從這裏路過。”
葉榮秋對阿飛道:“你去請幾個當兵的來幫個忙。”
阿飛連忙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