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黑狗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他的正對面是一個高門大院——那是重慶的布匹商人葉向民葉老闆的家,葉公館。黑狗腳邊已經有七八個煙頭了,這昭示着他究竟在這個地方坐了多久。
街上很熱鬧,最近尤為的熱鬧,因為國民政|府把首都遷到重慶來了,各路人馬像潮水一樣湧進山城重慶,整個城市魚龍混雜,倒也比從前多了幾分熱鬧和生氣,但這種生氣之中又摻雜着死氣,鮮活而又沉悶,扭曲。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矛盾——因為這一年是1937年。
一個穿着補丁短打的十四五歲的男孩怯生生地走近黑狗,試探地撿起他腳邊的一個煙頭,然後立刻退開一步,等待黑狗的反應。黑狗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麼,默認了他的行為,於是那男孩又重新靠了上來,蹲下身撿地上其他的煙頭。
黑狗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他們撿了別人丟掉的舊煙頭,將裏面剩下的煙絲取出來,用捲煙紙重新包裹,然後廉價販賣。
在那男孩撿起第四個煙頭的時候,黑狗出其不意地伸腳踩住了那男孩的手,張嘴吐出一串叫人聽不懂的話來:“sonotabakoikuradesuka?”
男孩被他問得一愣一愣的:“啥……你說啥子?”
黑狗道:“ikura?”
男孩又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十分驚恐,小小的身軀顫抖起來:“你、你、你是日本人?!”
黑狗用力吸了口煙,朝那男孩一噴。濃煙噴在男孩的臉上,男孩立刻流着眼淚咳嗽起來。他用力拔出自己被黑狗踩住的手,煙頭也不撿了,連滾帶爬地向後跑去,一邊跑一邊恐懼地地喃喃着:“日本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黑狗哈哈大笑。他喜歡看別人驚慌失措的表情,這讓他感到愉悅。因為他自己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感情了。因為他丟失了他的靈魂。
撿煙頭的男孩離開后,黑狗又重新點了一根煙,繼續盯着對面的大門。
沒多久,大門開了,從裏面走出來兩個年輕男人,走在前面的約莫二十來歲年紀,膚白無髯,相貌清秀英俊,身材高挑瘦削,穿着筆挺的西服;走在後面的那個三十來歲年紀,穿着長袍馬褂,亦步亦趨地跟在年輕男子的背後。
黑狗等的人出來了,於是他掐滅煙頭,雙手□兜里,弔兒郎當地穿過馬路,在距離那兩個男人三四米距離的地方停下。
穿着西服的年輕男人看見他,一張俊臉黑成了炭:“又是你。”
黑狗對他歪着嘴痞痞地笑了笑:“葉二公子中午好,我替黃三爺問候你。”
這位葉二公子就是葉向民的第二個兒子葉榮秋,今年二十二歲,在重慶的這些公子哥里是出了名的清高和傲慢。曾有位和葉家有生意往來的香港商人說過,葉二公子的笑容就像香港的雪,生平能見到一次就已是榮幸。而黑狗口中的黃三爺,則是重慶地界上的一位大佬——如今重慶市數一數二的大佬。
其實說起來,葉家早在清末的時候就已在重慶的商圈裏嶄露頭角,生意做的最大的時候整個四川省的布商都要唯葉家馬首是瞻,然而民國之後因為當家人一些錯誤的決斷,又逐漸沒落了,尤其近些年時局越來越差,生意也越來越難做,葉家如今的鋪子只剩下二十年前的十之一二,收入不過勉強維持着上等人的體面罷了。而這黃三爺與葉家正正相反,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還在葉家做過小工,他是這十年裏才出頭的,並且迅速崛起成為了重慶的大佬——葉榮秋是頂頂瞧不上這位大佬的,因為他認為黃三爺發的是國難財。越是亂世,煙酒賭博的生意就做是好做,多少人傾家蕩產販兒賣女就為了換那一口大煙的快樂,而政|府分|身乏術,騰不出手去管這些傢伙。因此黃三爺靠着這些勾噹噹上了呼風喚雨的人物。
葉榮秋瞧不上黃三爺,可偏偏黃三爺很瞧得上葉榮秋。許是坐的位置高了,眼界也變得高了,多少投懷送抱的美人黃三爺都不肯要,偏偏就看上了難啃的硬骨頭葉榮秋。
是的,他看上了葉榮秋。黑狗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可覺得新鮮:男人也能看上男人?牆上鑿個洞也能杵,為啥非得杵男人的屁股眼子?
黑狗是黃三爺的一個得寵手下,他在這裏,就是黃三爺派他來的。黃三爺讓他看住了葉榮秋,把他每天做的事、去的地方、見的人都彙報給自己,如果葉榮秋和什麼人太親近,不管男的女的,黑狗都可以用三爺的名義給那人點教訓,讓那人從此再也不敢在葉榮秋面前出現。
如今黃三爺坐大了,想在重慶活下去的人都得畏着他,葉家也不例外。他想要葉榮秋,不管是生的熟的,完整的還是零散的,勾勾手指就能辦到。可他偏不,他要一點一點的打散葉榮秋的傲骨,直到他心甘情願地跪在自己腳邊做自己的禁臠。
而他之所以派黑狗來執行這個任務,因為他覺得黑狗是最適合的人選。黑狗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是一條惡犬,而且是野生的藏獒,他兇狠、不通人情,對於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他沒有執念,從來沒有見過他為了一個人、一件東西而上心過。
看得出葉榮秋已經很生氣了,但是他的涵養讓他剋制着,惡狠狠地剜了眼黑狗,就坐上了已在路邊候着的黃包車。
黃包車起駕,黑狗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跟上。坐在車裏的葉榮秋餘光瞥見後面那個晃晃蕩盪的身影,用標準的重慶話小聲罵道:“龜兒子。”
黃包車在一家茶館門口停下,葉榮秋走下車。茶館的門口有一個賣報小童正在吆喝:“大事件!大事件!戰場前線情報!上海淪陷!部隊徵兵征糧!支援前線!”
葉榮秋用力地皺了下眉頭:“連上海也淪陷了?”他掏出一個銅板,從賣報童那裏接過報紙,進了茶館,往樓上雅間去了。黑狗沒有跟上去,在茶館前坐了下來,又點上了一根煙。
今天葉榮秋約了一位老同學在茶館裏見面。這位老同學名叫馮甄,是葉榮秋難得看得入眼的人。馮甄家境平庸,但是文采斐然,在大學時曾是詩歌社的社長,葉榮秋很欣賞他寫的詩。兩人約好了今日一起吃晚飯,馮甄會帶上自己最近的詩集,再順便聊聊最近發生的國家大事。
葉榮秋到的時候馮甄還沒有來,於是他拿出在樓下買的報紙看了起來。
戰報其實只佔了版面很小的一塊,如果有捷報的話倒是可以佔一整個版面,可惜沒有勝仗——從戰爭開始到現在,連連敗退,幾乎沒有打贏過一場仗——哪怕是小小的一次交火。
葉榮秋看得氣悶,隨手將報紙丟到一邊。老同學不來,他沒有事可做,便胡亂地想起了心思。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見黑狗的情形。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和朋友在火鍋店裏吃完火鍋,走到樓下,他的腳夫攔住了他,示意他晚一點出去,因為門口有人正在鬧事。
兩分鐘以後,外面的動靜平息了,他在僕人的保護下出了茶館,看見外面令人驚心膽戰的狼藉景象。鬧事的一共有六個人,其中五個人都如同爛肉一般躺在地上,滿地都是血,有的人頭腦還汨汨往外冒血,讓他疑心這些人是否都已經死了。只有一個人還站着,那人靠在牆上,一隻手裏提着一根沾滿鮮血的鋼棍,另一隻手裏捏着一根煙,時不時吸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煙。
僕人小心翼翼地護送着他走進那人所在的巷子,從那人面前走過的一瞬間,他側目看了那人一眼,這才發覺那人臉上身上也全都是血。然而那人的表情很安逸,眼神空洞麻木,彷彿他身上的血不是他流的,地上躺着的人也不是他打的。
葉榮秋忍不住心裏的厭惡,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冷冷地說:“有本事就去打日鬼子。”他倒是驕傲地很,並不畏懼這羅剎,可他的僕人顯然怕極了,聽到了少爺的話,縮起脖子加快了腳步護着少爺往前走,生怕黑狗尚未打得痛快。但是黑狗並沒有與他們為難,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一般,依舊寂寞地抽着煙。
走出了那條巷子,葉榮秋又不屑地補上了一句:“垃圾。”他自是不會承認,他心裏其實也是有些害怕的。
後來葉榮秋知道,那天晚上的那個男人就是黑狗,並且他從僕人那裏得知,那晚是黑狗一對五,而他是最後唯一站着的那個人。
葉榮秋打心底里厭惡這些成天鬥狠逞凶的流氓混混,他心想,這些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就應該讓他們去戰場最前線堵日本人的子彈眼。葉二少爺也厭惡日本人,因為日本人攪了他修身養性的清靜。但是如果叫葉二少爺上陣打鬼子,他也是不願的。因為他自命不凡,自以為是上人,他的命金貴的很,這些有傷性命的事情應該交給那些下人去做——譬如黑狗,譬如黃三爺,譬如馬路上千千萬萬嘈雜的、令人生厭的傢伙。
想到這裏,葉榮秋忍不住又拿起報紙看了看。上海淪陷。淪陷這兩個字讓他覺得心裏有點堵。
葉榮秋在茶館裏等了將近半個小時,馮甄還沒有來。按理說馮甄應當是一個守時的人,並不會遲到那麼久。他想起蹲守在樓下的黑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是趕緊跑下樓去。
茶館的門口鬧哄哄的,人群圍了個圈,不知在圍觀什麼。葉榮秋撥開人群走了進去,看清裏面的情形,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馮甄倒在地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還有淤血。他的眼鏡落在一旁,眼鏡腿兒斷了一條,一邊的鏡片碎成了蜘蛛網。黑狗騎在他身上,笑嘻嘻地將手裏點燃的煙往馮甄嘴裏塞:“來噻,吸一口,巴適地很。”
葉榮秋氣得發抖:“你!住手!”
黑狗回頭,看見葉榮秋,又笑了起來,指着葉榮秋對馮甄揚揚下巴:“喏,三爺看上了他的屁|股,叫我來看管他的屁|股,莫叫別個碰了。你曉得不?曉得,往後就離他遠點。”
頓時所有圍觀群眾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葉榮秋身上,包括馮甄,也詫異地盯着葉榮秋。葉榮秋只覺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巴掌,一陣天旋地轉,臉火辣辣的疼。他瞬間起了撲上去狠狠掐死黑狗的念頭,然而他是個有涵養的讀書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葉榮秋漲紅了臉勃然大怒道:“你閉嘴!龜兒,回去告訴黃三,叫他滾球!我葉三跟他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