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齊人之福
因念兒要長住京城,段長楓知她心裏挂念女兒,就遣人將段母憂兒還有崔綺接來京城,連崔家的父母兄長都一起跟來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團圓飯。
念兒許久不見憂兒,一見面就將她摟入懷中,又親又哄的,憂兒見了念兒也是哇哇大哭,抱着她就不肯鬆手。
段母心疼孩子:“這孩子一出生就跟着你,你離開洛陽的這些日子,她雖不會說話,但一直在尋你,除了我,誰抱都哭。”
念兒見女兒如此,心裏難受,眼眶也紅紅的。
段長楓看到孩子也很是喜歡,一直拿着一個撥浪鼓在逗弄孩子。
崔家父母對念兒有些害怕,但是對段長楓倒並不畏懼,這個以前窮得一無所有的城門小將,一直痴纏自己的女兒,崔母當時可沒少給他臉色看,而崔綺的兄長與段長楓過去是同僚又曾是至交好友,見段長楓只顧着逗弄孩子,看都不看自己妹妹一眼,心裏着急,隨便尋了一個借口,將段長楓拉到了一旁,恭恭敬敬地道:“王爺如今是飛黃騰達,當初苦苦追求綺兒的時候是如何承諾的,如今綺兒既已嫁你為妾,你就是再怎麼懼怕公主,也至少給她一點點溫存。”
段長楓對崔綺一直心存愧疚,如今被她兄長這麼一說,更是不敢看崔綺。
晚上,念兒將憂兒抱入了自己的房中,現在孩子正是蹣跚學步的年紀,不喜歡人抱,扭着身子要自己走路,念兒只能一步一步的扶着她,看着她走路,眉梢眼底全都是為人母的幸福。
段長楓一直坐在桌子旁喝茶,看着她們母女如此,眼中也有淡淡的笑意。
憂兒走得累了,便在念兒的哄抱之下睡著了,念兒將孩子放到了床榻的最裏面,回頭,對段長楓道:“今日崔綺兄長私下裏找你談話我都見到了,崔綺畢竟沒做錯什麼事,並且已經委身於你,今晚你便去她房裏吧。”
段長楓眼中笑意消散,念兒細心的給孩子蓋上被子,坐到段長楓身旁,柔聲道:“我知你對我的情意,可我也知,你對崔綺也是有情意的,就像李秦川對他表妹也是有情的,只不過你們都覺得更喜歡我而已。”
段長楓用力搖頭,唯恐念兒誤會,慌忙解釋:“早在玉璧的時候,我就已經將她放下,念兒,我的心裏只有你,我不是更喜歡你,我是只喜歡你一個人,真的,我的心裏只有你一個人,我對綺兒不能說完全無情,愧疚之情肯定是有的,但絕無男女之情。”
念兒握住段長楓的手,故意混攪概念:“愧疚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罷,你對她終究是有情意的,我不想你成為一個絕情絕義之人,今日去她房間吧,這高門大院的,除了榮華富貴,至少給她一個孩子,讓她後半生有所寄託。”
念兒越是這般大度,段長楓心中越傷痛。
念兒不去看他傷痛的眼,只柔笑道:“也許剛從平城回來的時候,我確實有些意難平,故意讓你納妾,故意在府里作威作福,可這幾日我已然想明白了,崔綺也不過是一個身世可憐的女子,還是一個被我父皇派人糟蹋過又被你利用過,對你一片痴心的柔弱女子,你納了她,卻讓她獨守空房,你心裏的內疚之情只會與日俱增,這並不是我樂意見到的。”
念兒說得入情入理,絲毫沒有嫉妒或者仇恨之心,段長楓心中對崔綺也是萬般愧疚,經過一番思慮,他終於妥協了:“是不是只要我給她一個孩子,你就不會再覺得她可憐,也不會再一心一意的將我推給她。”
念兒一愣,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是吧...”
段長楓握住念兒的手,傷痛地道:“我說過,但凡你要我做的事,我都會為你做到,你覺得綺兒可憐,我可以去她房裏,也可以給她一個孩子,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只要崔綺有了孩子,你就不能再逼我去她房裏。”
念兒噗嗤一笑:“段大哥,你怎麼把崔綺說得像是洪水猛獸,我明明是讓你享齊人之福,你怎麼一副壯士斷腕的模樣,若是換了李秦川,他早就高高興興的去他表妹房裏了。”
段長楓突然站了起來,怒聲道:“我不是李秦川,我不稀罕齊人之福。”
念兒心頭冷笑,你確實不是李秦川,李秦川至少心口如一,敢作敢當!
段長楓見念兒神色,心中悲涼,也不再與她多說什麼,起身離開。
段長楓走後,念兒一個人坐在桌子旁許久,她愛過段長楓的,那份愛於她而言曾是那麼刻骨銘心,可是段長楓卻利用她的愛以她為餌,誘殺了她的父皇,還企圖用那樣不堪的方式羞辱她,這份仇恨她始終沒有忘記,她已鐵了心腸,待廢了項諾,她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段長楓。
心底深處,她一直感念段母對她的救命之恩,想着若是段長楓死了,段母只怕也活不下去了,她經歷過失去父皇的痛苦,並不想讓段母也承受這樣的痛苦,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崔綺懷孕,讓段家有后,讓段母有孫子可撫養,可倚靠,可排遣痛苦。
但若崔綺真的有后,她的孩子會不會來找她和憂兒報仇?這一代代的仇恨,要延續多少人才能終結?
念兒一個人枯坐在椅子上許久,忽然有一道人影從窗戶里閃了進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監察司首領謝傲寒。
謝傲寒先是拜見了念兒,然後拿出一份情報,念兒看了幾眼,直接被驚到了,立刻便想喚人去找兵部,吏部,戶部還有中書省的一些官員一同議事,但卻被謝傲寒阻止了。
“公主,柔然已經繞過平城從樂陵等地進入我國國境,這一路除錦州之外,已然沒有重鎮可守,即使如今再調兵遣將,也來不及了。”
念兒怒道:“不調兵遣將,難道讓他們一路兵臨長安城下嗎?”
謝傲寒搖了搖頭:“陛下雖然荒誕,但他不傻,除了羽林軍和禁軍,其他軍營的兵符都在他手上,此次是他勾結柔然,所以他是不會給你兵符,讓你去調兵遣將的。”
“皇兄這是瘋了嗎?”念兒看着謝傲寒送上的情報,只覺得匪夷所思。
謝傲寒卻道:“陛下何其聰明,你可知當年先帝在位之時,康王專政,先帝便聯合了司徒翊,引梁國士兵一路攻打至江陵來消磨康王勢力,最後康王實力大損,這才給了先帝機會。”
“你是說皇兄此舉,是為了剷除我?”念兒想了想,道:“柔然和梁國不同,梁國當年是想要吞併魏國,而柔然不過是想要搶奪一番財物而已,並且他們孤身入長安,未必是羽林軍的對手。”
“公主可知,柔然可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事攻下了錦州,如今卻不再前進,而是一心等着與朝廷談判,勒索錢財。”謝傲寒分析道:“而除了和談,只怕和親也是免不了的,據微臣所知,陛下已然悄悄將公主的畫像給了柔然可汗,那可汗見了公主畫像十分心動,想來議和之日,便會提出和親。”
念兒笑了:“皇兄打得竟然是這麼一個主意。”
“柔然攻陷錦州這麼大的事為何兵部不報?”念兒問。
謝傲寒笑:“那問題自然是出自兵部尚書李捷身上。”
念兒看着謝傲寒,問:“皇兄勾結柔然可汗之事,除了監察司,還有人知道嗎?”
謝傲寒搖了搖頭:“陛下此事做的極隱秘,若非公主這些日子命臣監視柔然的一舉一動,臣也未必能察覺到。”
念兒點點頭,道:“很好,既然皇兄為我安排了這麼一樁親事,那麼我們便將計就計。”
謝傲寒沉吟片刻,道:“公主決定和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梁王一定不會同意的,他與你畢竟有夫妻的名分。”謝傲寒道。
念兒搖了搖頭,笑道:“所以我皇兄與柔然勾結之事,一定不能讓段長楓知道,誠如你所說,我皇兄何其聰明,若真要用我來和親,絕對不會給我任何反抗或者喘息的機會,他一定會想方設法調離段長楓,然後在早朝之時,當眾宣佈我與梁王和離,並且將我押送去柔然。等段長楓得到消息時,我已然在去錦州的路上了。”
“這兩日禁軍統領陸洺之父突然離世,陸洺要回家守孝一年,禁軍由副統領王慶暫管,想來這陸洺父親之死也是陛下安排的。”謝傲寒對項諾也是佩服,不好好的搞朝政,對那些勾心鬥角之事倒是樂此不疲:“可京城如今這番局面,陛下要用什麼借口調離梁王?”
念兒搖了搖頭:“不知道,但以我皇兄的聰明才智,他既然如此部署了,自然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調開段長楓,又控制禁軍,若柔然當真勢如破竹,朝廷里那些懦弱怕事的文官,只怕也會支持我去和親。”念兒笑道:“我本來還在想,如何讓皇兄犯一個大錯,趁機將他給廢了,沒想到,我還沒行動,他自己已然給自己做了一個死局。”
“公主若是被逼聯姻,段長楓一定會帶兵去救援。”謝傲寒也是絕頂聰明,已然明白了念兒的部署。
念兒看着謝傲寒,眼神卻有些空洞,像是看着遙遠的一個未知的方向:“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以段長楓的能力,他一定能擊退柔然,待他被勝利沖昏頭腦,損兵折將時,就是我們對付他的最好機會......”
“公主放心,不論是蜀郡還是平城,都已調齊兵馬,只待公主一聲令下!”
念兒點頭:“替我通知他們,不要貿然行動,要殺段長楓很容易,但段長楓一死,他手下那些一直追隨着他東征西討的副將只怕就要擁兵自重了,我不想大魏被這些小人霍亂。”
謝傲寒道:“段長楓這些年招兵買馬,手中的幾萬精兵和將領大部分都是當年梁國舊臣,對他十分忠心。”
“所以,我們必須先將他手上的這些兵馬給打散了,我要在他最引以為傲的戰場上將他生擒活捉,我要將他壓到朝堂之上,親口說出當年是如何聯合項諾逼死我父皇的,只有段長楓認罪,才能洗刷舅父和姑父姑母身上的冤屈。”
謝傲寒道:“公主放心,臣一定將公主口諭帶到。”
念兒問:“謝叔叔,我一直讓你調查暗鬼門的事,如今調查的如何了?。”
謝傲寒胸有成竹地道:“不出十日,我定能將他們的老巢給端了?”
念兒笑:“當日我姑父手上那道遺詔不可能是假的,能如此不知不覺的將遺詔給換了,定是有江湖高手相助,當初平城外,應該也是皇兄買通了暗鬼門的人要殺我,只要抓到暗鬼門的門主,我相信一定能為姑父平反。”
因擔著心事,念兒一晚上都睡不踏實,比往日起得更早了一些,她剛要喚人進來洗漱,屋子的門開了,段長楓提着一盆熱水走了進來。
念兒見他已然穿戴好朝服,驚了:“段大哥?你怎麼......”
他昨日不是去了崔綺房裏,如今正該是芙蓉帳暖的時候,怎麼端着盆熱水站在她屋子門口?
段長楓蹲下身,為她穿好鞋襪,然後又將洗臉的帕子放到熱水盆里,搓了搓,然後用手擰乾,輕柔的為她擦拭臉頰。
念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溫柔給嚇到了,從他手中接過帕子,胡亂的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段大哥,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了?”
段長楓什麼都沒有說,跟着段長楓一起進來的嬤嬤倒先開了口:“王爺兩個時辰前就坐在公主房門口了,公主睡着,王爺便一直在外坐着,直到屋子裏有響聲,王爺立馬就讓奴婢們去打水。”
念兒越聽越奇怪,見段長楓緊抿着嘴,神色嚴肅,一句話都不說,想着莫不是他與崔綺吵架了?
念兒把婢女嬤嬤們都趕了出去,握住段長楓的手,柔聲問:“段大哥,究竟發生何事?”
究竟發生何事?段長楓也想這般問自己,昨晚,他被念兒說動了,去了崔綺的房裏,想着他既納了她,就該給她一份倚靠,這高門大院的,若是沒有一個孩子,她晚年的光景只怕凄涼。
崔綺模樣周正,與他又有年少時的情意,與她行周公之禮並不難,一番雲雨之後,崔綺眼中流着淚投入他懷中尋求溫存,為了激起他心中的憐愛之情,她開始絮絮叨叨的回憶着平城過往歲月。
當年他還是一個守城小將時,她每日都會跑來城樓給父兄送飯,每次都會趁着父兄不注意,偷偷的塞一些糕點給他。
每次他休沐的時候,她總是會找各種理由出來與他私會,他們有時去河邊,有時去爬山,有時什麼都不做只是躺在草地之上,但是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就覺得滿心的歡喜。
那些被他深埋在記憶中的美好歲月,原以為已經模糊不清了,直到崔綺提起,才突然發現依然清晰如昨日。
崔綺見他動容,一個勁的說著過往之事,說段長楓當時窮困潦倒,除了要鎮守城門之外,閑暇時間,還要幫着母親在地里幹活,有幾次,她想要幫忙,他卻極珍愛她,一點農活都不讓她沾手。
崔綺的父親雖是小官吏,但是在平城還算是家境優渥,她自幼便被父兄捧在手掌心上,沒幹過什麼粗重活,段長楓自與她兩情相悅之後,對她也格外珍視,粗活累活都不讓她干。
崔綺沉浸在過往歲月的幸福之中,可在她喋喋不休的絮叨中,平城的一切歲月都回來了,他看到了倒在湖裏身受重傷的念兒。
看到了崔綺大婚那日,念兒擔心他想不開,一路悶不啃聲的跟着他,最後走得累了,靠在一根粗木旁睡著了。
他看到了念兒每日幫着娘親在地里幹活,在家裏砍柴,在灶房揉面,玉璧城裏,她為他洗衣燒飯,縫製衣裳,為了一顆靈芝,險些摔落崖底。
當時的他,感激她的出現,她的溫柔貌美,無私付出,恰到好處的填補了崔綺成婚給他帶來的傷痛。
他給了她婚禮,給了她承諾,可彼時,他並未好好的珍惜她,他曾以為自己是珍惜她的,但當崔綺說起過去,他從不讓她干粗活重活時,他才恍然,玉璧城內,他只因念兒對自己的情意,所以理所當然的享受着她對自己的好。
他每日鎮守城門或與同僚喝酒,從未幫她干過家裏的那些活計,也許從一開始,在他心裏,念兒與崔綺就是不同的,崔綺是他的求而不得,而念兒就在他身邊,在他觸手可及之處,她的情深義重給了他錯覺,讓他以為不論發生任何事,她都不會離開他。
之後便是他成了梁國公,崔綺回來了,當時他滿心滿眼的只有崔綺,那些被他忽視的細節,終於一點一滴的重回他的腦海。
餐桌上,他與念兒一人夾了一個雞腿,他將雞腿給了崔綺,而念兒將雞腿給了他。
平城遇刺,他帶着崔綺走了,而念兒卻為了救他們,被刺客一劍刺中心脈。
淚水不知不覺間濕了眼眶,腦子裏的記憶卻越發清晰,念兒苦苦哀求他放下仇恨,與她去塞外放馬牧羊,福寧宮裏,她寧願自己死,也要他放下仇恨......
段長楓覺得自己心痛的快要滴出血來了,他再待不下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了起來,崔綺被他嚇到了:“段大哥,你怎麼了?”
段長楓早已眼眶通紅,滿臉淚水,他穿戴好衣裳,走出房門前,對崔綺道:“你好好休息,我答應了念兒會給你一個孩子,會給你體面,就一定會做到。”
走出崔綺的院子,夜已經深了,這個時辰,念兒睡得正酣熟,他怕擾了她的好夢,又想離她近一些,於是他坐在了念兒房門口,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他呆若木雞的坐了許久,看着天上稀疏的星辰,想着上天若是再給他一次機會,讓時間倒流,那他一定會選擇回到玉璧,他不要建功立業,不要當什麼梁國公,他寧願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守城副將,在那個苦寒之地,與她攜手終老。
可是,回不去了,他們之間終究是隔着太多的仇恨與人命,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被她利用,乖乖的聽她的話,她要做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看着念兒疑惑的目光,段長楓反握住她的手,老老實實地道:“我昨晚已經聽了你的話,去了崔綺的房裏,與她行了夫妻之禮,但能不能有孩子,全看上天安排了。”
念兒笑了:“你是在擔心子嗣嗎?崔綺來京城之後,我已經遣人為她把過脈了,這兩日你只要勤快一點,她懷孕的機會比別的日子要高很多。”
段長楓一愣:“子嗣也能算日子?”
念兒點頭:“能啊,當日我在平城也是算着日子懷了憂兒...”
段長楓握着她手臂的手突然用了力氣,念兒吃痛,見他臉色慘白,立刻閉嘴不言,卻晚了一步,段長楓低頭去親吻她,念兒一驚,想要掙扎,卻被他牢牢的箍在懷裏。
段長楓不管不顧的去吻她,念兒不知他又發什麼瘋,怕自己越是反抗,他的瘋病越重,便由着他親吻。
過了許久,段長楓才鬆了口,他將念兒緊緊地抱入懷中,在她耳畔,語聲悲戚地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要與我生兒育女,當日在軍營里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除了他過壽那日,他在房裏強要了她,他們再未行過夫妻之禮,許多事,他不是不知,只是不願去深想。
“我...”念兒剛要開口,卻被段長楓打斷道。
“沒關係,在我心中,憂兒就是我們的孩子,即便你不願意為我生兒育女,我也會將你推向那至尊之位。”
“段大哥...”
“念兒,我只求你一事。”
“什麼?”
“不要離開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可以忍受任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