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杯中之龍
次日辰時,風伯呼風,雲童布雲。
巳時發雷。
午時下雨。
涇河龍王立於九霄之上凝眉聚神直至未時雨足,都未曾分心絲毫。
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涇河龍王確認未有半點差錯,散了雷公電母,化身白衣秀士,懷揣禮金落雲長安城。
崇文館內,木窗半開,清風拂面。
“未正,陽向幽。”
報時博士洪聲唱道。
“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計雨博士朗聲誦道。
李福拄着下巴,望着窗外如洗的暮色澄空,思緒卻是又飄遠了。
他心想,“那沒頭腦的涇河龍王是個聽勸的,性命大概無虞。”
“可不知為何我還有些心慌,怕不是靈山那些難纏的主,不會這麼容易放棄。”
李福口有些干,他向來有備一杯水潤喉的習慣。
他剛推開杯蓋,就聽到,“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又來?”李福望四下無人,李明這個弟弟自己上廁所去了,教書的學士也不知去幹嘛了。
其餘的兄長學習進度更快,與他之前念的就不是一個書,自然也不在這間屋子。
他推開杯蓋,只見杯里有一條寸許小龍不住作揖。
李福沒了喝水的興緻,他問道,“龍王不去和那袁守誠化解誤會,來找我幹什麼?”
杯中小龍連忙解釋,“小龍不是龍王,涇河龍王乃是小龍之父。我爸爸他,他要死了!”
“要死?我不是讓他認慫了么?”李福反問,他說道,“剛才計雨博士說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也和玉帝敕旨無二吧。”
“我……我爹爹他……”杯中小龍哽咽,話不成聲。
李福想勸他喝口水緩緩,可他這就在水裏泡着呢。
杯中小龍情緒漸漸穩定,他說道,“殿下,我父親這遭布雨未曾有半分差池。”
“他聽您吩咐,去與那袁守誠擺禮認錯。卻不想那袁守誠竟說玉皇尊上倒查三百年!”
“他說我父親在兩百九十八年前的一次布雨時偶感風寒,多打了個噴嚏錯下點數,按天條該剮龍台上,斬上一刀。”
“我父親整衣伏禮,下跪認錯,那袁守誠還不依饒。”
“他說明日午時三刻,父親就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
“若還要性命,須當立即去找當今大唐皇帝才好。那魏徵是人皇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就能無事。”
“可我父親他覺得事情不對。若真有一線生機,為何還要這番死死相逼。”
“父親他自覺性命無多,又恐親自前來讓殿下沾染不詳因果。固小龍前來,與殿下祈活,”
“我父他百年以來兢兢業業,雖有時魯莽愚鈍,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懇求殿下為我父謀一條生路。”
李福聽罷,心情焦躁,他手指不停地在書桌上點着。
紫檀雕花的桌板,都差些被他指尖劃出瑕痕。
若是單論涇河龍王的生死,與他無甚干係。
可這滿天神佛,欲把這殺龍的冤孽推到父皇李世民的身上,拉父皇下水,再讓這大唐的億萬子民買單,這就不由得讓他煩躁不堪。
香火燈油具是民脂民膏。
廟宇僧眾也需眾人供養。
台上佛光普照萬千眾生,台下森森白骨林立如樓宇。
如若前往西天拜佛求經這大型宣傳活動照常進行,那哪是人間幸事,實乃災難之始。
李福很是憤怒,他憤怒自己只是個凡人皇子,他憤怒自己不會神通不缺法力。
他憤怒自己的無能為力。
若是自己也能像是金猴一樣奮起千鈞之棒,打碎這個稀爛的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多好。
李福狠錘了下桌子,茶碗裏的小龍都隨着茶碗裏的水上下翻騰。
李福一隻手揉着太陽穴,一隻手拿起了筆,他心裏告訴自己冷靜,先理清各方都要什麼,才有破局的可能。
李福寫道:
“佛祖要什麼?”
李福答道:
“佛祖要的是擴大勢力。佛祖既要大唐億萬子民的信仰,又要借大唐的影響力,讓方外屬國也信仰西天。”
李福寫道:
“玉帝要什麼?”
李福答道:
“玉帝要的是權力穩定。玉帝要引入佛祖這個天庭體系外的勢力鎮住天庭體制內的各方諸侯。他要讓不聽話的聽話,他要讓不聽調不聽宣的聽調聽宣。”
李福寫道:
“父皇要什麼?”
李福答道:
“父皇要文治武功,父皇要的是舉國上下繁榮富強,父皇要的是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可,父皇想要長生么?”
李福的思考頓住了。
這滿天神佛以涇河龍王為引的算計,最終是要引發父皇對於生死的大恐懼。
文治武功又如何?
繁榮富強又如何?
安居樂業又如何?
人皇又如何?
是人就會死。
但死了的人,可封仙神入天宮,也可往生極樂進西天。
當然,也可以墮入十八層地獄,日日夜夜受極刑之苦。
按《西遊記》的描述來看,神佛們的恐嚇成功了。
他們的目的是恐嚇父皇,涇河龍王的生死只是手段。
李福的思路清晰了。
既然如此,那破局的關鍵,不在於拯救涇河龍王,而是要助父皇勘破生死大恐懼。
李福放下筆,念頭通達。
桌上杯中的小龍固然焦急,但卻未曾向外偷瞥一眼。
李福不是冷血之人,哪怕他已經察覺關鍵不在於涇河龍王之生死,但既然已經主動沾染因果,也要儘力而為。
他對水中小龍說道,“你的父親並非必死不可。袁守誠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東西你父親給不了,但我父親能。”
李福搓起桌子上墨跡未乾的紙,“你且回去,與你父親說依照袁守誠之說入唐皇之夢。只是,你萬萬要叮囑你的父親,一定要將事情原原本本,完完整整一字不漏,這才方有一線活命生機。”
杯中小龍連忙作揖感謝,“若是父親得以活命,小龍縱是當牛做馬,結草銜環,此生也不會忘殿下恩情。大恩不言謝。”
“去吧去吧。”李福拿起水杯行至門外,連龍帶水倒入了雨水匯成的溪流。
他轉身回去,用火絨點燃方才寫畫的紙上。
出恭回來的弟弟李明叫道,“哥哥,哥哥,不能玩火,玩火尿炕!”
李福心裏想的是,“看來以後只能喝蒸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