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所託非人
楊奇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再次指揮北軍的機會。
昔日在長安,他雖身為北軍校尉,但他年輕無軍功,又出身弘農楊氏,在北軍之中可沒什麼名望,惟一一次領兵,便撞上呂布郭汜之亂,從此之後,楊定的仕途起起落落,頗為不順,可以稱得上一句“時運不濟”。
楊奇如今是大司農的屬官,領着個導官的職位,掌御用和祭祀的米食干糒,無論如何都和北軍扯不上關係。
因此門客在董承面前提議用楊定分裂北軍時,董承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然而門客卻勸道:“國舅,楊奇管理北軍時,現下的北軍校尉李蒙曾屬楊奇麾下,二人素有舊誼。北軍之中亦有不少昔日的長安守軍,這些人唯忠於天子,同後來編入的青州軍積不相能……且楊彪之事在前,這楊定安能不怨?情勢緊迫,唯有冒險一試。”
董承心知這關頭容不得他再多加考慮,他膝行至自己最信任的門客身前:“舉族累卵,命皆懸於先生之手,請必竭盡心力,以副所託!”
老門客籠罩在陰影處的面孔露出個帶着嘲弄意味的笑容,注視着董承伏在地面上的脊背。
他話語中的謊言很多。
楊定和李蒙之間可沒什麼情誼。
至於那些長安守軍?
比起不準那些人會更願意聽種伯衡的命令。
此時此刻,這樣一支可用的軍馬送到種輯手邊,他到底會如何抉擇呢?
應當是不會去用的。
老門客有些遺憾,幸而他還有董承。
楊定、李蒙和那些長安守軍,能給曹操造成的傷害微乎其微,自然也不可能對董承當下的局面有任何改善,但,只要這群人動起來,覆滅在曹操手上,對於他而言便是對方全部的價值。
董承不會是有知道這些事的那一天了。
楊奇不知道自己在被人算計,答應董承去北軍煽動軍變時,除去以為這背後是劉協的意思外,他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
或許是受楊氏與袁氏的關係影響,天子諸侯之中,楊奇的立場隱隱要偏向於袁紹。
曹操到底是閹宦之後,若非倚靠地利,他安能有今日?
不過一朝得勢,便迫不及待剪除天子羽翼,對他們這些士族下手,如此猖獰之徒,尚不如李、郭之流,怎能叫自己這些人願意屈仕於他?
倘若可以藉此機會救出天子……
楊奇只能暗恨時間緊迫,他來不及遣人去冀州給袁紹傳信,他堅信袁氏世受漢室恩德,名聲煊赫,其下田豐和沮授等人,皆剛直士也,若天子在冀州,定無不至遭受這樣的屈辱!
另一邊,北軍之中,經歷過兩次長安之亂的李蒙敏銳地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王三,這個時辰夏侯將軍還未至營中,你就不覺得有些不對勁?”
李蒙在一堆捧着碗的士卒中,一眼看到邊上的空地上有一個摞了三個干餅的碗,他習以為常地走過去坐下,往右邊一拍,果然立刻聽到王三憨厚的應答聲:“啊?”
王三摸了摸腦袋,咽下嘴裏的餅:“或許是見兄弟去了?不是說那個……小夏侯將軍昨日剛回來嗎?”
李蒙咂咂嘴,似乎想說什麼,他看了一眼埋頭啃餅的王三,無聲嘆了口氣,又把那些話給吞了下去。
他心裏的活躍着諸多猜想,抬起頭掃過四周,一雙眼閃着銳利的慌忙,迅速鎖定士卒中那些熟悉的面容。
無論接下來發生何事,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別吃了,悄悄讓兄弟們拿好長刀弓箭,盡量往我營帳邊上靠。等兄弟來了以後,你一個人去找少……太史令,要是發覺外邊不對勁,馬上給我傳個信兒,我帶兄弟們過去找你們。”
“……俺曉得,你放心。”
王三一句話多不問,把碗裏剩下的幾個餅往懷裏一揣就站起來,得益於他毫無存在感的特性,王三甚至不需要去找上官編理由,要什麼手信,只消往進出的某支隊伍中一插,便能順順利利地混出去。
冬天穿得厚,王三出了北軍軍營,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將軍衣脫下,翻過來卷了卷,重新套進自己的粗麻衣裳里,悄無聲息地掩蓋住自己的身份。
外邊一件褐色麻衣,配上他低着的,黝黑憨厚的面容,王三擠入街頭往來的人群中,就彷彿一滴水落進江河一般融洽自然。
許都的街道在舊有的基礎上,仿製長安佈局,重新劃分了閭里,方市,雖然場景與街頭往來的人皆非舊時模樣,但行走在街道間,王三還是會生出些許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王三輕車熟路地穿過東市,他走得快,一雙眼快速翕動着,隨時留意四周熙攘的人群,一切似乎都與往常別無一二,看不出一絲一毫李蒙所說的“不對勁”。
眼看着要到種府前,王三眼尖地望見有一個人正在門前同僕役在說著什麼,王三不知那人身份,有心等那人離去后再入種府,但又怕這人非是善類,會對種氏父子不利。
正握刀尋思間,那人恰巧側過半張臉,王三認出這是樂進麾下的校尉霍丘。
他隱約知曉這霍丘與種平關係匪淺,照理說自己不該防備此人,但此時此刻容不得他不戒備,王三並不急於冒頭,而是耐心等霍丘離去之後,才藉著種府外的一株柳樹翻進了後院。
“太史令,太史令,俺又來了。”
王三貓在種平屋外的窗戶下,壓着嗓子呼喚了兩遍后,屏息傾聽屋內的動靜。
隨着一陣腳步響起,推開窗,露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北軍?”
吳質眼中還帶着幾分詫異,語氣卻極為肯定,他想到種平離開前留下的話,試探着開口:“來的可是王三?太史令請李校尉按兵不動,待城中有追捕吳碩,董承之令時,可速領命,彼時若有吳碩已出逃城外之流言,請速領兵出城。”
“俺懂了。”
王三點了點頭,他對種平有着堪稱盲目的自信,既然種平提前已有安排,他又怎會不聽從?
吳質望着王三那張黝黑的面孔,想起種平臨行前隱隱流露出的慎重與擔憂,終究還是不能徹底放下心,又細細交代一遍,才放了王三離去。
“莫非是太尉激憤之下做了什麼錯事?”
空蕩蕩的屋內只剩下他一人,吳質站在原地,喃喃自問。
他與種氏父子相處了這些日子,對於兩人的性情都有個大概的了解,如果說這天底下能有什麼事讓種平神思恍惚到甚至想提刀出門的,那決計與種輯離不開關係。
而種輯……種輯不必帶刀劍,只需每日上朝,就足以做下禍及性命的大事,吳質提心弔膽了許久,昨夜察覺到種平神色不對時,他第一反應竟然是能拖到現在才鬧出事來,想來已是種輯克制的極限了。
連國舅董承都牽扯其中,太尉到底是做下了何等大事?總不能是去刺殺曹操了吧?
吳質沉下心一琢磨,發現這的確是種輯衝動之下能做出來的事,可再一忖度,若是種輯刺殺曹操,又怎會扯到董承身上?
他並不執着於探究明白種輯到底做了何事,吳質合上窗戶,從種平床榻下拖出個桐木箱子。
種府僕役本就不多,此時仍留在府上的,不過一個老門房和兩個僕僮罷了,種平也提前留下財物,言明吳質幫他傳過消息后便可自行出城,不必在許都多留。
吳質自箱中取了足夠的銖錢,想了一想,又取了件種平穿慣了的青色袍子出來收在一邊。
“太史令,我只能做到這地步了,成與不成,亦只能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