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非莽夫
已然到了北邙山莊園的夏侯惠遲遲未至飲宴同樂,並非是他有意為之,而是在進來時遇見了兩個人給耽擱了。
一者,是自家七弟夏侯和。
身為諸天子近臣中年紀最小的他,很自覺的候在門口,為許多第一次前來莊園的有功將率指點此地禁忌與規則,以免他們君前失儀或爭席,將好好的慶功宴氛圍給攪亂了。
故而他見到夏侯惠步入時,也順勢說了些私事。
聲稱長兄夏侯衡知曉了天子曹叡此番給六兄賞賜的錢財頗多,便覺得先前夏侯惠對陽渠塢堡困頓的訴苦不實,也決定了只將販馬利益所得兩成給他。
且特地讓夏侯和傳言說這是告知而非商榷,讓夏侯惠莫要復聒噪。
另一,則是撞見了中書令孫資。
隨在御駕之側的孫資,其實早就與宴了。
但因為有中書省小吏將些許政務傳來,他便避席來處理了一番。
嗯,是雍涼都督司馬懿的請罪述表。
與秦朗闕下獻俘彰功不同,討平了安定郡北部叛亂的司馬懿,非但沒有錄功請賞,而是以自身不察失責導致治下叛亂起為名向天子與廟堂請罪。
不得不說,浸淫仕途久矣的司馬懿屬實老謀深算、當真是“人老精”。
地方有叛亂起,也就意味着天子失德以及州郡官府失民心,而司馬懿卻將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相當於為天子與州郡主官擔責了。
且此舉也不耽誤廟堂對平亂將士的錄功封賞。
朝堂臧否賞罰自有法度,有功則錄,有罪則追。
而身為託孤之臣的司馬懿,不管是身份還是職權如今都算是位極人臣,請罪了也不會迎來廟堂追責。
相反,天子曹叡還會以他謙遜而不吝盛讚之。
而仍牢牢掌控魏國中樞權柄的孫資與劉放,同樣對司馬懿讚不絕口。
理由是在他的請罪述表中,還針對再次投降求內附的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做出了處置建議。乃是以其興兵作亂、不思恩義為由,請廟堂將其徵調歸洛陽任職冗官安置,其近兩萬落族眾則是皆暫時罰為軍奴屯田畜牧,待出產足以補償叛亂破壞與討叛損耗后再編入士家,某種意義上算是為國“添戶”了。
對於這樣的提議,劉放與孫資皆擊掌稱讚。
畢竟,有秦朗獻俘的珠玉在前——光是入冬之前各州郡的上計與僚佐升調、對并州戰事的錄功與追責、來年軍費支出等等事務,就讓事無巨細皆過目的中書省忙得腳不沾地了!但因為秦朗的彰功,讓劉放與孫資不得不騰出手來考量如何安置這些俘虜!
尤其是錄功升遷為平北將軍的田豫,也針對如何將河套平原納入疆域的上表也到洛陽了。
其中有一項就提及人手不足,請求廟堂增配勞力。
若是秦朗也如司馬懿一樣將那些俘虜留在并州充當苦力,廟堂哪來這麼多事務呢?
相形見絀之下,劉放與孫資對司馬懿不吝稱讚自是理所當然了。
再者,方才前來莊園之途,天子曹叡出於恩榮功臣之心,還讓秦朗、曹爽以及張虎等人皆隨在御駕左右。
位卑的張虎還好,一路安安分分,半點逾矩都無。
但夙來謹慎的秦朗與有謙遜之美的曹爽則是喜笑盈腮,與夏侯獻曹肇一起環在御駕之側,讓諸侍中、散騎常侍以及劉放孫資都無法靠近天子!
雖然說秦朗等人並沒有顧盼得意、未有目無餘子的作態,但連最基本謙讓老臣重臣的禮儀都忘了的做法,仍是讓劉放與孫資心有不滿。
畢竟,他們二人執掌中書省多年,號為“專任”,連三公的任免都能左右!
竟不能令秦朗等人謙讓嗎?
豎夫,不過是賴田豫之能而得以積功罷了,狂妄之態竟已顯矣!
帶着這樣“不被敬重”的不滿,孫資避席來處理政務時,已然想好了如何盛讚司馬懿戰後處置的高明,以此來“提醒”天子曹叡發現秦朗的庸碌了。
也就在這時,別過自家七弟的夏侯惠步入連廊,與從另一側轉過來的孫資迎面撞見。
“孫公。”
一聲招呼,夏侯惠輕頷首拱手作禮,半點都不帶猶豫的就側身讓出了道路,很是謙虛的讓孫資先行。
此舉,不由令孫資略微作楞。
原本他還以為,夏侯惠至多就頷首打個招呼便率先而行呢!
畢竟,廟堂袞袞諸公都有目共睹,眼前這人乃是先駁已故大將軍曹真伐蜀、后咆哮廟堂怒斥侍中吳質的“莽夫”啊!
哪料到,他竟會做出避讓道路之舉?
“稚權先行罷。”
很快就回過神的孫資,臉上泛起笑容,緩聲說道,“今日陛下賜宴,乃彰北伐鮮卑諸將率之功耳!老夫豈能奪稚權之恩榮?”
“不敢,孫公莫戲謔於我。”
夏侯惠也露齒而笑,連忙謙言道,“我有幸從征并州,所戰不過奔襲馬城之舉耳。且漠北鮮卑騎甲胄不齊、斗械不良,以虎豹騎與驍騎營之精銳,孰人為將率不能破之?故而我不過有所勞頓罷了,安敢以功自居。”
噫!
你個廟堂莽夫不是素來貪功嗎?
為何今日竟是不同邪!
況且你有無功勞,老夫乃事無巨細皆過目的中書令豈能不知?
聞言,孫資笑顏不改,但心中確實愈發奇異了,剛想說些什麼,卻又見夏侯惠伸手往前虛引,繼續說道,“再者,昔前漢高皇帝定鼎天下,論功行賞時以蕭何為最,由此可見,若非孫公等社稷砥柱居中樞為戰事調度,何來鮮卑賊酋授首之事?在下不過略有苦勞罷了,不敢在孫公之前號為功臣。嗯陛下賜宴,在下來赴已晚,不敢復耽擱。孫公,請。”
此子之言,深得吾心也!
當即,孫資心中大悅,也倏然覺得眼前這個廟堂莽夫也並非是粗鄙之人。
似是,要比性謹慎的秦朗或貌恭謙的曹爽更討人喜些。
“卻之不恭。”
很難得,孫資心情暢快之下,竟還破天荒的拱手作了謝才大步而前,“不敢耽擱稚權,且容老夫放肆了。”
二人就如此,前後腳來到了天子設宴處。
或許只是避席了下罷,孫資復入席時沒有對天子行禮,而是猶如前去更衣了一般含笑走過去就坐。
夏侯惠自是不會如此放肆的。
先是沉默且恭敬行禮,待天子曹叡輕輕頷首后后,才自尋席位坐下。
只不過,他也沒有如其他人一般,舉起酒盞向曹叡邀杯,奉承兩句如“明主懷德,王師死力,一戰令樂亂賊子授首”等頌功德的話語。
而是甫一就坐,便若無旁人般自斟自飲、埋首在案大快朵頤。
他是真的餓了。
四更就草草用了朝食,如今都快晌午了,早就腹中空空如也。
況且,今日的主角是秦朗。
他若是對天子舉盞邀杯了,自然也免不了要與秦朗對飲一番,不然就會讓天子覺得他對錄功不公耿耿於懷了。
何必要給自己尋不自在呢?
此間酒肉頗美,權當自己是食客就好了。
早點吃飽,還可以尋個人少的角落打個盹,為等下啟程趕赴淮南養養精神也好啊~
他的如此行舉,自然也落入其他人眼中。
居高位在上首的天子曹叡,是看得最真切的,略略一沉吟便略過了。
從方才孫資的神態來看,他覺得夏侯惠來得晚,應是與孫資碰巧撞見聊了數句之由;且他也不想與夏侯惠邀飲或攀談幾句。
畢竟,明明他都知道夏侯惠的功勞被隱藏了,且自己還默許了,若是再邀飲夏侯惠引來其他臣僚的注目,那不是殺人誅心么?
至於其他在場之人,同樣也沒有尋夏侯惠攀談或共飲之意。
就連外舅王肅都也只是在夏侯惠入席之時,微笑着輕輕頷首以示受過禮了。
不是他們都知曉了天子的心思。
而是知曉,當夏侯惠仍是散騎侍郎第一次伴駕來此莊園時,也是如此若無旁人的大快朵頤,然後,天子一發問便有了“阿房宮賦”.
他們可不想因為自己的多事,再引出個“洛陽賦”或“未央宮賦”來。
更重要的是,若自己真的多事引出個詩賦來,夏侯惠是否迎來天子的怒斥尚在兩可之間,但自己絕對會被天子惦記上了!
害大如此,在座之人皆良俊,當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也正是如此,無人打擾的夏侯惠用罷餐后,舉目看君臣言笑晏晏、聲樂歌舞頌昇平之時,陡然覺得飽腹后愈發困了。
索性,藉著去取水漱口凈手之際,隨意尋了個亭子倚柱休憩小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酣睡的夏侯惠才被莊園管事給推醒。
“陛下大醉,已歸宮禁,將軍若睏乏,可歸去自宅休憩矣。”
那麼快就結束了?
以天子的酒量推算,不應該那麼快就大醉了啊!
難道是飲得太急之故?
醒過來的夏侯惠,衝著莊園管事點頭作謝,在起身時還不忘抬頭看了看天色,待發現日頭才剛偏西不久時,不由心中有了些疑惑。
但他也沒有多想,而是徑直去馬廄取了坐騎,連洛陽城都不歸便一路向東趕赴淮南。
也讓奉命在洛陽北門候他歸來的樂良,白白候了半個時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