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山中鬼童】下
沐皓天看着秀娘霜白的面容,心底忽然升起一種難以描形的恐怖感。
這種情緒並非他覺得害怕,而是他驀地有了強烈的預感:
一個可怕到無法想像的事實真相,就隱藏在眼前這二人的遭遇之中!
“別怕,有我在,你們慢慢說。”
少年郎唇動之間,自帶令人信服的氣息。
秀娘很快就平靜下來,與樵夫對望一眼,緩緩說起今日之事。
二人原是老陀山下“小王村”的農家夫婦,靠着樵夫上山打柴維持生計。
老坨山林深霧重,野獸繁多,鄉野之民又迷信精怪誌異,因此樵夫向來是晨出午歸,從不敢深入。
不料今晨照常出門,直到傍晚仍舊未還。
近日來鄉里多有鬧“鬼童”的傳聞,眼見天色越來越暗,秀娘一顆心也越來越慌,四訪了左鄰右舍,卻無一人敢在夜裏上山。
“往常我也跟他進過山,幫着收拾柴火,路倒是熟的,誒……實在找不到人幫忙,我只能咬咬牙,把孩子安頓好,提了一把菜刀,自個兒就進了山……”
秀娘說到這裏,停下來用力拍了拍胸口。
沐皓天留意到她的動作,暗暗嘆了一口氣,揮手請她繼續說下去。
秀娘之前說得很慢,話中帶着濃濃的后怕,剛才停了一下以後,重新開口卻越說越流暢,木無表情,彷佛在講述一件無關自己的事情。
“我點着燈籠,順着打柴人拖柴火拖出來的小路,一邊爬山一邊呼喚,但一直沒人應……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這輩子走過的路,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像今天這麼遠……
“忽然,我看到天好像亮了一下,接着就聽見不遠處傳來鬧哄哄的聲響,我又是害怕又是驚喜,聽出他的聲音,但他好像正在跟什麼東西搏鬥……
“我大聲嚷嚷來給自己壯膽,提起菜刀就沖了過去,當時,好幾次被樹枝打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呦……”
秀娘下意識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頰,似乎那兒的傷痕還在隱隱作痛。
沐皓天瞄了一眼她光潔完好的臉,心底一片冰寒,但還是不動聲色,靜靜聽她說完。
“我衝進樹林裏,突然腳下被拌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撲倒,身上刮出好幾道口子,好疼好疼呦……但我還沒來得及看一看,就聽到他大叫我的名字:
“秀娘?!”
秀娘突然模仿了當時樵夫的口吻,把沐皓天嚇了一跳。
而她自己也明顯心有餘悸,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
“我聽到叫聲抬起頭來,看見燈籠摔在前頭,一直滾一直滾,裏面的蠟燭還在燒着……我又看到好大一棵樹,樹下有兩個黑影疊在一起,一個大一個小……
“那個大的黑影就是他了,他躺在地上,一個矮小的黑影撲在他的身上,不停扭動,嘴裏發出“嗬哧嗬哧”像豺狼喘氣的聲響……”
樵夫聽到這裏,忽然壓低嗓音叫了一聲:
“秀娘!快跑啊!這是鬼童!”
秀娘獃獃地看了丈夫一眼,說道:
“是啊,他當時就是這樣大叫的,我剛剛站穩又被嚇得發抖,一下子想起那些可怕的傳聞來……
“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感覺有股熱血衝到頭頂,揮舞菜刀衝過去,一刀砍在那東西的背上!”
秀娘渾身一顫,就此住口不說了,彷佛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驚悚,她連回憶一下都不敢。
“接下來發生的事非常重要,二位還是把它說完罷。”
沐皓天不厭其煩,催促了好幾次,秀娘跟樵夫才你一言我一語,斷斷續續把事情說完。
當時秀娘一刀砍到鬼童背上,鬼童驀地停住不動。
秀娘聽到樵夫粗重的呼吸聲、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風掠過鬢邊的絲絲聲,忽又聽到那東西身上發出“咔嚓咔嚓”的怪聲。
往下一看,陡然發現鬼童的頭顱、四肢全部翻了個面,擰轉過來。
那是一張嬰孩的臉孔,粉白的臉頰上塗著紅胭脂,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
秀娘當場就被嚇破了膽,拿刀的手一下鬆開,趔趄倒退。
鬼童一口咬碎背上的菜刀,猛撞入她的懷中,將她撲倒瘋狂撕咬。
秀娘肝膽俱裂,已害怕到了極點!居然也瘋了似的咬了鬼童肩膀一口。
就在這時,鬼童的頭突兀被一棍子砸中,吃痛發出怪吼。
卻是樵夫起身來救,奮力一棍將牠撂倒,然後舉起砍柴刀,當胸狠狠砍了一刀!
那鬼童面目猙獰,四肢亂舞,嘴裏放出嬰孩般的尖利至極的慘叫。
二人大懼,轉身就跑!但早已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出了密林,發現有一條山路,便只管沿路而逃。
“後來俺們兩個就一刻不停,一路來到這裏了。”
夫婦二人一唱一隨,將此事的經過湊了個大概,其中的兇險卻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
即便如此,也足以讓人隨之驚怖,心情緊張跌宕,暗暗捏了幾把汗。
沐皓天神情沉重,目有悲憫之色,說道:
“好一個巾幗尋夫,伉儷情深齊心退鬼怪的故事!尤其秀娘一介女流,卻能不畏恐怖,毅然進山,為救丈夫勇於直面邪物,真教我好生欽佩。”
樵夫粗枝大葉,沒聽出話中有話,哈哈一笑,端茶客套。
秀娘卻發現沐皓天聽完以後,神色就變得非常奇怪,還時不時望向自己和丈夫身後,只道他被鬼童的凶名所驚,於是寬慰道:
“謝天謝地,那東西受傷太重,並沒有跟上來,我們夫妻兩個才僥倖逃出生天吶!”
沐皓天卻搖了搖頭,道:
“鬼童一物乃怨靈所化,氣量狹小,睚眥必報,你們既已傷牠,只怕絕難善了。更何況、”
到此一頓,看向秀娘身後:
“你怎麼知道牠沒有跟來?”
桌上油盞火苗輕晃,一股涼風由窗徐徐吹入,寒意貼上後頸肌膚,樵夫和秀娘渾身一抖,悚然後顧!
兩道驚恐的目光,快速掃過身後微敞的窗、緊閉的屋門以及屋內雜物。
除卻習習微風,殊無異狀。
二人迴轉過頭,卻看見沐皓天神態自若,自飲自酌,方知是在戲弄他們。驚慌終於平復,心中又起微憤。
樵夫用力一拍桌板,怒道:
“小道士!俺們倆對儂感激敬重,儂沒事嚇唬人幹嘛?!”
沐皓天平靜地注視着他,反問道:
“大哥,先前你一直在觀察我身後的影子罷?能否說說這是為何?”
樵夫恍然大悟,他是介懷自己懷疑他是鬼物一事,少年心性,還以顏色。
畢竟自己唐突在先,又有求於人,便抱拳道:
“慚愧吶!他奶奶的,之前俺看到情況不對頭——這荒山野嶺的守夜人居然是個俊朗少年,大大的不合常理,又想到傳聞中鬼魅之類的玩意兒善於變幻美人形,但卻不能被燈火照出影子……這才鬧了誤會。俺們夫妻倆剛剛撞了邪,有些疑神疑鬼,還請小道長見諒!”
“鬼魅之物沒有影子么?鄉野傳聞倒也不假。”
沐皓天輕嘆一聲,說道,
“那你們何不看看自己的腳下?”
話音未畢,寒風陡急!
油盞火苗前傾后倒,攪得牆上少年影子張牙舞爪。
溫暖的屋子裏卒然漫起冷意。
樵夫緩緩擰頭,朝秀娘身下看去:
一個娟細的人影,隨着風吹火光,左搖右晃。
心中涌過驚異、困惑、迷茫,更多的卻是再一次被戲弄的惱怒,正想拍案質問沐皓天,卻見地上秀娘的影子跳動着急速退遠,一直印上了后牆。
樵夫詫然抬起頭。
秀娘雙唇激顫,一隻手顫巍巍舉着,指向他的身下。
樵夫如被當頭一棒,又像一桶冰水澆頭,前胸後背冷汗涔涔,霍然站起,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去。
腳下四周,油盞火光漫灑一地,桌、凳、竹杯的形狀清晰顯現。
卻獨獨缺了一條人影。
樵夫頭腦嗡鳴,茫然無措,攤着手喃喃道:
“俺……怎麼是俺?”
顫身往秀娘挪了一步,驚得她愈發恐慌,拚命靠在牆上。
樵夫連忙止步,轉向沐皓天,只見他扶案起身,說道:
“大哥放心,我可以救你。”
語氣沉靜,教人安心。記起他道士身份,樵夫稍覺安定,只抓着頭苦想,不知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沐皓天道:
“你上山打柴向來晨出午歸,秀娘卻是在夜裏才撞見你與鬼童搏鬥,在此期間你又去了何處?”
樵夫一驚,腦海遍尋卻始終記不起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吶吶道:
“每天早晨上山,每到午時俺都會在樹下小憩片刻,然後回家。今天也是一樣……”
沐皓天接話道:
“那便是了,想必問題就出在那棵陰靈樹。”
也不去想何為“陰靈樹”,樵夫直接驚叫一聲:
“啊呦!俺說那樹好端端的,邊上怎麼橫了半截石碣,他奶奶的!原來是陰靈作祟?難怪今天睡樹下特別陰涼,夢見遭遇鬼童,驚醒后竟然到了晚上,那鬼童真的就在身旁!”
抹汗頓足,后怕不已,伸出手一把拉住沐皓天,急道:
“道長說能救俺?”
沐皓天點了點頭,道:
“活人自然能救,死人卻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樵夫大喜,沒尋思言中深意,見他點頭確認,登時激動拜謝:
“懇求仙師救俺!墾求仙師救俺!大恩大德,王義永世不忘!”
說完看向秀娘,想喊她一起拜謝,卻見她捂着胸口,面色煞白,眉頭緊皺不發一語。
沐皓天盯住秀娘遮遮掩掩的胸口,嘆道:
“你在山上跌摔數次,被灌木划傷臉頰,還曾與鬼童搏鬥罷?”
秀娘木然點頭,目光怔忪,似乎在看沐皓天,又彷佛在看他面前的虛空。
樵夫聽得莫名其妙,正打算插口,而這時沐皓天接着對秀娘說道:
“那你就不好奇,自己的臉上手上為何毫無傷痕么?”
秀娘一手依舊捂着胸口,另一隻手抬起看了看——果真溫潤白皙,只有些淺淺的手繭痕迹。
接着那隻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光潔如初,只是一臉儘是迷茫。
樵夫心中猛地掠過一縷不詳,胸口煩悶難當,忽聽沐皓天問他:
“大哥,你當時砍了那鬼童一刀,可還記得砍在什麼部位?”
樵夫怔怔而答:
“砍在了胸口。”
沐皓天突然扭過頭去,沖秀娘大聲喝道:
“那你還不趕快掀開胸口,看看那是什麼!”
聲色俱厲,樵夫被嚇一大跳,秀娘的臉上卻不見害怕,反而唇角牽動,露出了一個驚詫與釋然交織的詭異微笑。
一直捂在胸口的那隻手緩緩下放,翻開了胸襟。
“轟隆!!”
窗外猝然閃過一道雷光,暗夜霹靂剎那撕裂天穹,沉悶的雷鳴重重鎚打在樵夫的心上。
秀娘裸露的胸膛,竟裂着長達一尺的恐怖刀口,斜劈而入,骨肉翻卷,左乳更是被整個剜去。
那大如海碗的傷口之上,赫然生出一張紅妝粉面童顏的嬰孩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