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完蛋

倫納德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路邊高大的鋼鐵房子將街道壓抑得只剩一點兒了，他抬頭望望天上的銀月，皎潔的月光艱難地從層層疊疊的霓虹燈間送來黑夜的溫柔。在這個年代，霓虹燈比人更熱鬧。

他還在想剛剛與克萊恩的談話，有些東西還是讓他毛骨悚然。

“倫納德，你相信我的對嗎？”

是的，我當然相信你。

當時的克萊恩看着倫納德，兩眼目光灼灼，可是他的臉皮已經開始躁動不安地起伏着，點點蟲豸隨時準備從人類驅殼中躍動而出。在發現這些細緻入微的錯位之前，他還有那麼些慌亂和驚恐，但最後克萊恩已經被這冷靜的殼子包得嚴嚴實實的，只剩下那雙堅定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倫納德。

“我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哥哥，這才是真實的歷史，只是他們被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了，成為一種類似於我的幻覺的存在。”

“我剛剛還看到了我的妹妹，可不一會兒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遇到她。”

倫納德有些煩躁地撓撓自己的頭髮。剛剛克萊恩那些荒誕不經的發言着實讓他迷惑，甚至懷疑現在這個克萊恩精神狀態堪憂。

但倫納德對此毫不意外，因為在他漫長的記憶力，進入第六紀以後的一千多年時光中，克萊恩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半瘋半癲，倫納德努力了很久也沒能看見多大改善，但好消息是克萊恩情況也沒怎麼惡化。

在這種奇妙的穩定中，倫納德感覺自己和克萊恩又重新達成了更多奇妙的默契。

但是這次不一樣，倫納德想，克萊恩的異常言論讓他感到不安和擔憂。

三百年前，已經是詭秘之主的克萊恩帶領塔羅會與地球各大教會一起抗擊外神，重新在月亮之外建立起屏障，維護地月系安全區。而大戰慘勝的代價是克萊恩的“死亡”與三百年的沉睡，以及塔羅會的奄奄一息。在這段沒有詭秘之主的其間，為了對抗在地球有大量殘餘勢力、隨時可能捲土重來的外神，克萊恩選擇抹去自己和塔羅會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迹，並且把塔羅會所有人封印記憶與非凡能力，在三百年後作為普通人重新蘇醒生活，並等待時機成熟被克萊恩喚醒。

騙過歷史，騙過當下，騙過未來，甚至現在連克萊恩本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在哪、什麼情況。

但不得不說，這的確是最好的藏匿之道。如果一樣東西從未發生，也就不會被知曉，而不知道某個信息，自己的行為舉止更不會被影響，從而導致大禍。

這是克萊恩自己給自己佈下的一場瞞天過海的彌天大謊。

像是一場生死躲貓貓競賽，如果他和克萊恩先找到剩下的人，那麼他們就會多一份舊友重逢的喜悅；但如果被外神先找到……在沒有非凡能力的情況下，後果不堪設想。

剛剛克萊恩的記憶與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巨大分歧，倫納德對此也感到憂慮，但是出於一千多年來的默契，在這個悖論闡明之前，倫納德選擇相信克萊恩。

或許，這個記憶悖論，也是克萊恩計劃的重要一環？

……不能隨便用隱秘進行趕路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倫納德走在小道上，決定暫時把這些想不明白的東西拋到腦後，拿出平板終端邊走邊打發時間。

走出了還算穩定的市區公寓區，老城區的房子就變得猙獰起來。野蠻生長的鋼鐵怪物張牙舞爪地扭動着身體，貪婪地吞噬着城市空間，扭曲的管道與跋扈的霓虹燈擠佔了最後一線天空，盤曲複雜的樓梯與電梯搖搖欲墜地粘連着一疊疊密不透風的鐵與磚造的籠子。

幾個醉漢嚎叫着搖搖晃晃地從一個樓梯口滾下來，叫罵著拄着酒瓶站起來，罵罵咧咧地走開了。倫納德皺着眉頭，打開平板終端的通緝令列表，一個個排查危險分子。尼爾森科羅德科，大衛阿克薩斯，艾迪斯特蘭奇……在一個個回憶這些通緝犯后，倫納德發現剛剛那幾個醉漢也只是普通混混罷了，和這些危險的名字毫不相干。

他不由地嘆了口氣，貝克蘭德永遠稱不上太平。

作為魯恩甚至全世界最輝煌的理想之城，貝克蘭德擁有引以為傲的科技水平與積累深厚的歷史文化。財富、智慧、快樂、地位，在無數人的夢中，來到貝克蘭德，你就能獲得一切。

但事實上，警察們永遠比一般人對這座理想之城有更深刻的理解。不管是萬眾矚目的尖端科技，還是老舊可靠的蒸汽泵機，最終只是在這座巨大的城市機器里製造更多牢籠，榨乾人們的未來，而所憑藉的不過只是一些虛無飄渺的夢想，最後在這座城市刺眼的財富之下，數不清的罪惡也在這片城市的陰影里肆意增長。

倫納德必須承認，這段時間的高強工作搞得他一些神經質了。

穿過擁擠混亂的大樓，倫納德終於回到了平斯特街七號。

這棟第五紀的小樓可憐而頑強地擠在龐大的鋼鐵建築之間，它左邊右邊，甚至上邊後邊，都緊緊擠着被鐵管膠線纏繞着的歪斜大樓。

倫納德想起在沉睡之前，自己在這千年的時光中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這個房子保留至自己沉睡之前的那段日子——或者說拆了再造，造了又被毀，但無論周邊如何漲價和開發，自己這個釘子戶仍然牢牢地釘在這裏——兩個天使坐鎮的家庭，這點囂張還是可以有的。

不過在他沉睡三百年又蘇醒開始新人生之後，倫納德沒想到自己還會在這座房子裏長大，更沒想到老頭會在忘掉自己的情況下最後還是回到了這座宅子裏。

也許這就是命運吧，倫納德想。不過老頭當年到底是怎麼把這個房子再給保留三百多年的呢？

想到這，倫納德伸手開門的動作呆住了。他驚恐地發現一個非常致命的問題。

他到底該怎麼向老頭解釋，他的便宜孫子出了一次夜班回來就變成了一個一千多歲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