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燭火
阿西塔亞生病了。
他一直在思考恆星能源工程,他的書房裏堆滿了演算紙,也許有幾千張,也許有幾萬張,上面全是潦草的筆跡,這些紙張在地板上鋪滿了厚厚的幾層,踩在上面都有硬邦邦的感覺。
那些全是有關神河恆星技術的算法與資料,阿西塔亞已經抄了很長時間。
恆星能源工程一直卡在入門階段,他的壓力非常大,但是好巧不巧半個月前又發生了宇宙海盜入侵事件,雖然他們的技術水平和規模遠不及二十年前的神河軍隊,但是好不容易快要忘卻那種恐懼的恕瑞瑪,是經不起這種事再發生一次的。
入侵事件發生后,作為內閣總領大臣,他本來應該是被叫去商討應對入侵的方法,但是到了現場后皇帝陛下卻已經做好了決策,只是告知了自己。
阿西塔亞當然知道這是正確的,因為除了阿茲爾,在場之人全部無能為力。
而後來,在發現阿茲爾趕不及時間出現在全部戰場后,他竟然又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手足無措。
最後,是一個普通的戰士站了出來,用自己的生命將恕瑞瑪的恐懼阻擋在外,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不能夠被人知道。
這一點也不公平!可阿西塔亞也知道這種選擇是對的,可他偏偏又覺得,發生這種事,自己是有責任的。
為什麼恆星能源技術遲遲沒有進展,甚至連一丁點的突破都沒有?
他在心裏質問了自己無數遍,如果當時恆星技術有了突破,甚至是可以投入到實際應用中,那是不是飛升者就不只有陛下一人?那名戰士如果也成為了飛升者,是不是他也有力量對抗那些海盜?是不是他就不會死?
如果恕瑞瑪的飛升者足夠多,是不是不會應對慌亂?以至於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偏執的性格把一切都歸咎到自己身上,最後發展成了自責和憤怒,對自己一事無成的憤怒。
阿西塔亞比以往更加專註的投入神河的資料中,但就是深入不到裏面去,無論他的情緒是高昂還是低落,都沒辦法對研究工作產生一點幫助。
神河的知識太深奧了。
阿西塔亞不服輸,他逼着自己把自己埋進這些比石頭還難啃的資料里,僕人給他端來的飯已經涼了好幾盤,他也忘了自己到底有多長時間沒睡覺了。
那些資料上的數字和公式理論聚在一起,變成了二十年前的戰爭畫面,又像是變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河人,毫不掩飾的大聲嘲笑他的無能。
阿西塔亞頭痛欲裂,他拿來了數不清的演算紙,看不懂就抄,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一百萬遍。
已經掌握這顆星球全部知識的他,表現的像個歇斯底里的小學生,瘋狂又無奈。
他寄希望於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抄寫中找到突破口,可越抄越看不懂,反而變得難受、胸堵,壓力越來越大,最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下了。
阿茲爾來看望他時,阿西塔亞躺在床上,但嘴裏還在破口大罵,他讓那些該死的僕人趕緊把神河資料給他拿過去!他還沒有研究完!
阿茲爾看到他比之前的時候又瘦了不少,鬍子也不刮,雙眼爬滿了紅色的血絲,那個表情就像是時刻要吃人的樣子。
“我很抱歉,阿西塔亞……沒想到這個工作竟然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壓力……也許我應該交給科學院那些更為專業的人來……”
阿茲爾確實後悔了,他原以為阿西塔亞和內瑟斯是這顆星球上兩個最博學的人,而阿西塔亞的履歷過往,可以幫助他更快的適應恆星能源工程的規劃。
可是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害的他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阿西塔亞卻拒絕了阿茲爾,他幾乎是哭喊着讓阿茲爾再給自己一次機會,這顆星球上已經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天文和星辰的知識。
阿西塔亞堅決反對,他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好不容易有了讓恕瑞瑪崛起的路,還是從自己手上,怎麼可以讓給別人?
他真的想再找回對星空的熱愛。
阿茲爾只能從別的方面勸說:“這項工程是急不來的,我原本的計劃就是通過一千年、數代人的共同努力才實現它,你現在這樣把自己逼的這麼狠,是我不想看到的。”
可是阿西塔亞卻說出自己的看法:“這項工程必須儘快實現!不擇手段!不擇手段的實現!有多快就多快!身體沒了也可以,這個恆星技術必須實現!因為我們……真的不能再經歷一次那樣的事了!誰能保證明天不會發生?”
阿茲爾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也很無奈,只能將從海盜工程師那裏得來的筆記本交給他,那是關於核動力艦船的,有些對於核動力的理解,類似於他所需要的恆星能源搬運技術,和神河的技術好像有些關聯。
阿西塔亞如獲至寶,夜以繼日的翻閱,終於他在能源搬運途徑上找到了一些門路,這使他更加興奮,更加廢寢忘食,身體也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經偏執到了極點。
一天晚上,阿西塔亞伏在桌案上研究數據時,突然感覺到鼻子一熱,然後一滴紅色的液體滴在了紙面上,他伸手摸了摸,粘稠溫熱。
於是他決定起身去洗一洗,不然資料會被弄髒。
起身的時候,阿西塔亞感覺椅子挪動的聲音格外的刺耳,他的腰也有些痛,但他顧不上這些,要抓緊時間清洗,回來還要繼續研究資料。
可是剛剛邁出一步,他就覺得天旋地轉,然後,整個世界都黑了。
鐘錶的指針在飛快的倒轉,他回到了那個還十分平和的年代,他記得自己的母親叫做塔雅。
那個時候內瑟斯的工作到了關鍵的時刻,關乎到晉陞與否,他沒有時間回家,只有塔雅一直陪着他。
對於星空的喜愛也是來自母親的影響,那個時候恕瑞瑪的夜空很清澈,從沒有人去想那片深邃的黑暗裏有什麼,他們只覺得閃耀着無數星辰的夜空很美。
塔雅經常會給他講述星辰的故事,那些古代的英雄們、還有他們的祖先,死後就會化作天上的星星,觀望着這些後繼者們,也保護着這個世界。
有一次阿西塔亞的生日,內瑟斯竟然奇迹般的請了假回來,他送給了阿西塔亞一個望遠鏡,他可以在晚上很清晰的看見諸天星辰。
那是他們父子唯一沒有吵架的一天。
作為回禮,阿西塔亞送給了內瑟斯一桿煙斗,不過他想,過了那麼多年,估計他早就丟了吧?
阿西塔亞非常喜歡那個望遠鏡,經常纏着塔雅和他一起觀星,可有一次,滿天烏雲,夜空中再也沒有了光亮,整個世界被黑暗籠罩,不久之後又下起了雨,雷聲滾滾。
內瑟斯還是沒有回來,年幼的阿西塔亞很害怕,塔雅便一直安慰他。
他問塔雅:“媽媽,那些古代的英雄看不到我們了,我們被烏雲擋住了,我們會有危險嗎?”
塔雅點燃了一盞蠟燭,笑着說:“古時候的英雄們也會有碰到黑暗的時候,可他們還是成為了英雄。”
“他們為什麼不怕黑呢?”
“他們當然怕啊。”
塔雅將那盞蠟燭靠近他,微弱的火光將阿西塔亞圓滾滾的胖臉照亮,他的眼中跳動着晶亮的光芒。
“可是他們會點燃自己的光芒,小阿西,不要怕,太陽升起前,這盞燈會一直亮着。”
阿西塔亞再次醒來時,他只看到純白的天花板,耳邊又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是醫院監測病房的儀器。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旁邊守護的僕人昏昏沉沉的用手撐着下巴,阿西塔亞坐起來的聲音驚醒了他,僕人趕忙去喊護士。
在確定阿西塔亞已經沒有大礙后,僕人才鬆了一口氣。
他從僕人那裏得知,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裏,阿茲爾和內瑟斯都來看過自己,他很驚奇內瑟斯竟然也會來看自己。
阿西塔亞看了一眼窗外,一片漆黑,然後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憔悴、乾枯、沒有生機,就像是一根快要燃盡的蠟燭。
然後,他有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東西。
那是一張全家福,阿西塔亞還是個胖乎乎的小鬼,內瑟斯掐着他的臉,而阿西塔亞不服輸的掐了回去,兩人都疼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那位樣貌並不是多麼出眾的婦人捂着嘴笑望他們,眼中滿是幸福。
夜深了,也靜了,他沒有開燈,只是讓人拿來一根蠟燭點燃,火光越來越旺,蠟燭越來越矮小,總有融化完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蠟燭上的火焰熄滅了,但是屋子裏竟然不是很黑,有光照了進來。
阿西塔亞一直沒睡,他順着光源望去,那是滿天繁星。
危機時代過後,阿西塔亞成為了在這片土地上第一個直面星空的人,彼時的他很虛弱,但已不再懼怕黑暗,他發現,那片很多年前忘卻的圖景,竟然是那麼美麗!
如果這片美麗的星空不能屬於恕瑞瑪,那麼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自己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
哦,就是為了讓這片星空屬於恕瑞瑪!
他看着已經融化的蠟燭,做好了一切準備:
“媽媽,我將變成一盞燭火,燃盡時,太陽便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