綉帳已闌離別夢(一)
四個月後,帝都青州,微雪。
因年關將至,雖然天氣欠佳,但京城大街小巷還是異常繁華,行人熙攘,各式各樣的年貨攤點應接不暇,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伴隨着孩童燃放鞭炮的聲音,愈發顯得熱鬧。
行人之中,一紫衣美貌女子提籃而行,籃子裏裝了些魚肉青菜。
行至一處賣春聯的攤位,女子頓了頓,終究還是停下來,細心挑選了一副春聯。
過年,終究還是要有一些年味才好。
女子走過繁華大街,轉進一條安靜的住家小巷,最終在一個青瓦小院門前停了下來,隨後推門而入。
將菜籃放回廚房,她又走出小院,本意是想着去鄰居家借些漿糊,沒想到剛好遇見鄰居也準備貼春聯,這下可真是剛好,女子忙上前,笑道:“張大哥,回頭借我些漿糊,我也貼個春聯。”
鄰居是個憨厚男子,聞言一笑:“沒事兒,回頭我幫你貼。”
女子笑靨如花:“那可就多謝了。”
恰逢張妻從裏面走出,看到這副情形,頓時沉了臉,喊了一聲:“當家的,你進來。”
男子臉上浮起一絲尷尬,沖女子笑笑,連忙走了進去。
“真是一時不看着你就要作反了!跟你說過多少次隔壁那女子絕對不是什麼良家婦女,你怎麼就聽不進?瞧她那水蛇腰狐狸眼,一看就是個狐媚子!你沒見成天有個公子往她那院子裏鑽啊?不過就是個富貴人家養在外頭的侍妾,還值得你這樣點頭哈腰地諂媚!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雖然那婦人已經將自己相公喚入屋裏去教訓,然而說的話,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到了門外等候的女子耳朵里。聽着裏面仍然滔滔不絕地訓話,女子低嘆了口氣,轉過了身。
沒想到這一轉身,卻看見自己院門口已經站了個人,正是那婦人口中成天往她院子裏鑽的公子,大概也聽到了那婦人的話,此時此刻正微微皺了眉,眸光清冷,透出一絲厭惡。
女子見狀,輕拍了兩下手,走上前來:“市井夫妻就是這個樣子,公子若是連這點閑話都要皺眉,以後這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可有得公子受了。”
他聞言,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冷笑一聲:“海棠姑娘尚且不介意,我又何須介懷?”
海棠展顏一笑:“原來公子是為海棠,真是多謝了。”
言罷,海棠提裙往院內走去,身後的男子,隨即也走了進去。
然而兩人剛剛跨進院門,卻忽聞得東廂內傳來“哐當”一聲異響,海棠一怔,身後的男子已經迅速變了臉色,越過她,快步走向那間屋子,推門而入。
屋子裏焚着上好的沉水香,使人靜心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心裏卻愈發焦躁,匆匆進入裏間,透過床前的素色屏風,隱約可見床畔,似乎坐了個人。
他腳步一下子就頓住,分明是等待已久的結果,到此時此刻,卻有些難以相信了。
四個月,他幾乎以為,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似乎也看見了他,床畔的身影動了動,良久,忽然艱難地喚了一聲:“……蘇墨?”
他周身沸騰的血液驟涼,竟再無力前行一步。
身後,海棠終於也跨入房中,卻不似他停留在屏風外,而是徑直繞過屏風,行至床前。
床畔,單薄瘦削的女子茫然無措地坐着,腳下是打翻的銅盆,濕了床前久未移動的繡鞋。
她目光緩緩地落到海棠身上,卻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認出她:“海……棠?”
海棠看着她,眼神卻異常平靜,微微一笑:“你終於醒了,我也總算不負王爺所託。”
錦瑟微微一怔,再度將目光投向了屏風外的那個身影,同時,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
不痛。
她明明記得,自己在瓊谷已經毒發,為什麼醒來,居然還活着?
莫非,蘇墨當真為她尋到了解藥?
“蘇墨!”
思及此處,她心緒驟亂,又喊了他一聲,微微一傾身,想要從床上站起來,卻因周身無力,一下子就摔到在地上。
“錦瑟!”
屏風后的身影終於奔出,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她的身子,卻在他懷中一點點地僵硬起來。她看着他,滿目的不可置信。
蘇……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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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元三年,青越宮廷之勢再度劇變,因小皇帝意外殯天,帝位懸空數月,內憂外患之中,朝廷文武眾臣聯名上奏,請求攝政王蘇墨登基。然,攝政王蘇墨卻於當年九月,忽染重病,不治身亡。終前親書密信,八百里加急,送至千里之外,已投靠仲離的寧王蘇黎之手,字字泣血,句句陳情,終打動蘇黎重歸青越朝堂,並執掌玉璽,登上高位,改年號為崇德,是為崇德元年。
然塵埃遠未就此落定,仲離大軍入侵,仍佔據青越半壁江山。而朝堂之內,因短短數年之間,帝位幾易,更兼外敵入侵,文武眾臣人心不安。新帝雖幾度出台新政穩定人心,卻依舊面臨內憂外患之勢。
然而這天下屬誰,何處內憂,何處外患,對錦瑟來說,哪裏還有什麼重要?
她唯一所求,就是等到蘇墨歸來。
哪怕所有人都告訴她,他不可能再回來,她也依然固執地等待。
“姑娘,這天底下的事,每一樁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一些,便註定要失去另一些。而有人甘願犧牲一些,換取他認為值得的,也是人之常情。”
海棠如是對她說。
錦瑟信,的確是蘇墨的犧牲換來了她聲名的延續,可是她卻不信,他就這樣撒手人寰,將她一個人留在世上。
哪怕是她親自去蘇墨的陵寢看過,親眼見到了陵前為他所立的石碑以及已經封閉的地宮,她依舊是不信。
他素來知道她最怕孤獨,他不會捨得只留她一個人在世上,經歷這漫長而孤寂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