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續之再會斷橋-三十三-天倫共敘衷情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一片霞光籠罩在昆崙山頭，染得大朵大朵的雲彩形態各異，慢悠悠的漂浮。農家小舍燃起了炊煙，飄出飯菜的香味，引着放牛的娃兒趕着回家。許仙喝着茶，在桌邊看書，仕林仍守着媚娘寸步不離，素貞和小青在灶間做飯，姐妹兩一個切菜，一個烹煮，很久都沒有過過這種尋常日子了。

“姐姐，你有多久沒吃過我燒的菜了？”小青邊說，邊掀開鍋蓋，一股香氣冒出，她用勺兒淺嘗了一口，便開始裝盤。

“按在人間的時辰算，真是很久了，還是仕林小時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那會兒吃過。”素貞將蔬菜放入碗中回想到。

“記得我上次下凡救仕林那次，到了錢塘，姑老爺還對我做的鴛鴦蛋念念不忘呢。”不一會兒，一盤熱騰騰的鴛鴦蛋就呈現在桌上了，她撒了點蔥花增色，瞬間香氣四溢。趁着熱鍋，又拿起素貞切好的菜倒入鍋中翻炒。

“我也甚是想念，可惜現在不能吃了。”素貞上前，看着小青挽起袖子熟練的炒菜，一時感慨萬千。

“那嘗嘗看這豆乾味道怎麼樣。”小青忙將菜盛出，拿了筷子，夾起一些盛在碗裏，遞給了素貞。素貞淺淺的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怎麼了，不好吃嗎？”見素貞放下，她急急的詢問道。

“當然好吃，只要是你的心意，姐姐都喜歡。小青，我真為你高興，不僅脫胎換骨，還悟到了修行的真諦，能有此番修為實屬不易，能在菩薩坐下修鍊，是我們長久期盼的，到時候，我也會將自己的功力全部傳給你，助你早日正道歸真，這是我心裏一直有的想法，所以你要答應姐姐，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素貞拉着小青的手，懇切的說道。

“姐姐，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今後我們還要一起在天上修行的。”小青的話讓素貞面露遲疑，想了想就拉起小青的手說道：

“實話跟你說，姐姐怕是不能了，這次為救仕林，已是逆天行事，觸犯天條，到時候天庭問責，我是難逃懲處的。官人是凡人，他會被貶下人間，落葉歸根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安排。”

“那你呢？會怎麼樣？就算是私自下凡，也是為了救子，天庭或許會念及仕林的身份，網開一面呢？”

“豈有這麼容易，以前在雷峰塔私自出塔就差點永世不能翻身了，更何況現在已位列仙班。本來這次仕林他輕生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卻也是犯了天庭大忌，死後要押送酆都城重判，我身為親母，怎能眼看孩子受罪而見死不救？只要讓他能活下去免受地獄之苦，就算豁出我自己也是值得的。”

“你早就算到仕林會有此劫，所以早有準備？”

“是，我私下凡間，逆轉他的命運，為保護他的魂魄不被拘走，出手傷了黑白無常，就連那定顏珠也是我央求官人私煉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種種罪證，天庭會輕易的放過我嗎？”素貞眼中畜淚，嚴肅的神情毫無隱瞞的將事情脫口而出。

“什麼？你不要命了？”小青萬分驚訝，無力的鬆開了手，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沒想到素貞私下裏居然做了這麼多違反天條的事，平日裏的嚴於律己一碰到孩子的事就全拋諸腦後了。

“噓，小聲點，別讓官人聽見了。”素貞忙向窗口張望，見無人便放下心來。

“他早晚會知道的，煉丹不報，罪名不小，就為了那個胡媚娘？”

“是她痴情感人，為仕林又一次喪命，我豈會無動於衷，當年也是我的不忍心，留下她記憶，才會讓她承受了這麼多苦難，為她留一條生路也是應該的，我不想讓仕林以後活在遺憾和痛苦中，他們兩人的緣分早就註定了，生死共存，我也改變不了。”

“那你自己呢？這麼做還會有活路嗎？許官人怎麼辦，他要是知道，會很傷心的。”小青聽了素貞的全盤托出，想到逆天行事的可怕，眼裏掉出淚來，雙腿已覺無力。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後果。在決定這麼做之前，我就已想好最壞的打算。官人這裏，能瞞一日是一日吧，好在還有時間，至少在這三天裏，我想安安靜靜的與官人和仕林好好相處，那孩子……我欠他太多。至於以後，只要他們平安，我別無所求。”素貞一臉凜然，甘願赴死的神情讓小青明白了她意已決，是難動搖。

“真是冤孽，為什麼這麼多年修行，你始終看不破呢？”小青忍着哭泣，難掩心中傷痛，她也知道，姐姐雖在天上修行，可心始終都在人間，割不斷的骨肉親情怎會在一念之間就消失呢？只是她這般犧牲又有誰能救得了她，不僅千年道行毀於一旦，可能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難道活着的人就不會為此痛心疾首嗎？姐姐，你真是太傻了。

“命中注定吧，從我遇到官人的那一刻，就已經不會有得道之日了。二十年前出塔救子，二十年後我也一樣無怨無悔。”素貞眼中堅定無疑，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為了丈夫和孩子，從來不會顧及自己。現在事已至此，只有將計就計，我會幫你求菩薩，希望你們母子情深能感動上蒼，求得奇迹出現。”

“小青，謝謝你，每次姐姐有難，你總是在我身邊相助，修行中最大的收穫就是有你這個好妹妹。答應我，你要繼續修行，就算是代替姐姐完成，等你正道歸真，姐姐在黃泉之下也會深感欣慰。”

“快別這麼說，我與姐姐早已密不可分，沒有你當年的收留就沒有我小青的今日，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小青，你為姐姐做了這麼多，我很感激。只是，還有一事必須相托。”

“姐姐，你說。”

“等仕林回去后，我就回天庭認罪，到時候請你替我照顧官人和仕林。告訴他們，素貞此生能擁有人世間最珍貴的情感，已無悔無憾，一切甘之如飴，能恢復他們的平凡生活，是我最大的心愿，所以要好好的活下去，那樣我也會覺得很幸福。”素貞再次拉起她的手，鄭重的囑託道。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給轉告他們的。姐姐，我好捨不得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我也寧願不要成仙，只要姐姐平安。”聽不得素貞說這些，小青緊緊擁抱着她，不知有多少年未流過的淚，瞬間奪眶而出。

“小青……”久別重逢的姐妹兩雙雙止不住哭泣，想到吉凶未卜的明日，各自心裏都猶如訣別。

“好了好了，別哭了，一會兒讓官人看到我們兩個眼睛紅紅的，會起疑的。你要幫姐姐瞞住這幾日，千萬不能漏出馬腳，知道嗎？”片刻，素貞直起身子，邊說邊替小青擦眼淚，釋放過後，壓抑的心情有所緩解。

“嗯，我知道了。”小青擦拭着淚，隨後將飯菜擺上桌子，素貞收拾着碗筷。

“對了姐姐，你說那湖水不是普通的水，果然一下去就現了原形，按理說我們的道行也不淺，怎麼也抵擋不過呢？”

“那個地方本來沒有湖，是王母娘娘路經此地，不慎掉落鴛鴦玉佩所致，故而也叫鴛鴦湖。再加上龍王三太子引下雪山之水，因此，便有了靈性。那湖水對於凡人來說，是生活耕作的普通之源，對於我們而言，就如同照妖鏡，一旦入內，不管功力深淺，都會現出原形。好在恢復的快，只是隨便現行，怕會得天庭怪罪，所以之前姐姐不讓你救人，又來不及說明，希望菩薩不要怪罪你。”

“原來是這樣，不知者無罪，菩薩知道我是急於救人，一定不會怪罪我的。”小青故作輕鬆，打破了先前傷感的氣氛，素貞聽了抿嘴一笑。

“飯菜都弄好了，我去叫仕林和許官人吃飯。”

“你辛苦了，還是我去吧。”姐妹兩都相視一笑，把煩憂暫壓心中。熟不知窗外牆邊，聽得捂嘴紅眼的許仙，顫顫發抖，忙快步離開。

他奔回隔壁屋內，見素貞先去了對面媚娘家喊仕林，便跌坐在橫榻上，一手支着腦袋，拚命忍住溢出的淚水，回想着黑白無常說的話，的確句句屬實，素貞顯然是很清楚自己會遭遇的後果卻還要獨自背負。剛才她與小青救仕林回來的時候，臉色略有蒼白，只說是勞累，原來是現形所致，即使功力再深，遇到生克之物，也是無可奈何的。天庭的發落，怎能抵過，娘子若回去認罪，必定束手就範，天條律令之下豈有生路。手拽得衣角泛皺，默念佛號來平壓心中巨浪，忽聽見門口有人進來，他趕緊用袖口抹了臉，開門相迎。

“爹。”沒想到進來的是仕林，一見兒子完好無恙的站在面前，他突然體會素貞甘願犧牲也要救子的用意，其實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只要孩子平安，做父母的再怎樣也是值得。一朝修行，一心皈依，終究也取代不了血脈至親。

“身子好些了嗎？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人都瘦了。”他拉起兒子的手把脈，記得小時候將仕林抱在懷裏，那肉嘟嘟的小手總會抓起他的手指緊緊不放，如今掌間已是蒼勁有力，多了歲月留下的繭，一晃又是二十年，父子間聚少離多，把最好的光陰都錯過了。

“謝謝爹的關心，有你和娘在，兒已經好很多了。只是兒心中擔憂，此次你與娘下凡救兒，可是得了菩薩的應允？聽青姨說，娘為了救我冒了很大的險，問她總說無礙，可兒心中卻有不安，不想因為自己累及爹娘，所以請爹如實告知孩兒。”仕林說著就跪在了地上，許仙心中一熱，忙扶起他。

“快起來說話。”

“爹不告訴我，兒不起來。”仕林倔強的跪着，許仙內心驚嘆，果然是母子連心，娘子那幾分愁容難道被他看出了端倪嗎？既然娘子矢口否認，那我也裝作無事，既來之則安之，一家人好好過完餘下的日子，只要看着仕林平安回去，我與娘子也此生無憾了。

“仕林，你命中有此一劫，你母親早有所知，下凡救你是有違天規，但你的大任尚未完成，故而……暫時無礙。”為讓兒子安心，許仙不得不打了誑語，心中暗暗懺悔。

“是真的嗎？暫時無礙，那以後呢？”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眼前你且養好身子，莫要胡思亂想，否則可比天規戒律更傷你母親的心。”

“是，孩兒知錯，爹娘為何都不責怪孩兒？”

“人無完人，孰能無過，即使是神仙也會犯錯。何況你有你自己的原由，只要心中無愧，我們必然相信你。身為父母，救你是天經地義，所以不必過於自責，珍惜往後的日子才是最重要。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心中放不下過去的情緣，但自古忠孝難以兩全，錢塘的家人也在為你擔憂，一家老小盼着什麼呢？該面對的始終要去面對，強求無益，明白嗎？”

“謝謝爹教誨，孩兒自當謹記。”明白父親所言何意，自己又何嘗不牽挂家人，不知固安現在是否已經踏上歸途，是否在為自己的輕生而悲傷，朝廷內外得到消息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還有錢塘家裏，希望他們不要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才好，否則年邁的姑父姑母及碧蓮怎能承受。當初做自我了斷之舉雖然極端，卻也是為保家人安全的唯一辦法，又因媚娘遭遇不測，自身重傷難治下而萬念俱灰，沒想到父母會下凡來搭救，留得殘命，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

“好了，起來吧，與我一同去用飯，別讓你娘久等。”許仙扶起兒子，帶着他去了伙房。剛才自己的一番勸解仕林一定能領悟，不管那胡媚娘能否醒轉，三日後仕林一定會有所決定，但願他能減輕心中的傷痛，重燃信心。

一餐飯，擺在院中，簡簡單單四個菜，藉著月光，點了燈籠，四個人圍坐着，雖各懷心事，卻格外珍惜好久未有的團聚，眼前色香味俱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捨不得張口，仕林一聲問候才開始動筷。

“爹、娘、青姨，吃飯。”

“大家吃飯，仕林，來嘗嘗我做的鴛鴦蛋。”小青夾起一個放入仕林碗中，又夾了茄子給素貞和許仙。

“謝謝青姨。”

“這是你青姨的拿手好菜，功夫可深呢，在你滿月的時候做過一次，讓你姑爹記掛到現在，所以你一定要嘗嘗看。”

“聽姑爹提過，上回青姨來家裏，我就想嘗一下了。”

“那這次你要多吃幾個，裏面的肉餡兒可是好不容易跟鄰居換來的，專門給你補身子。”小青見仕林解開愁眉，打開了話匣子，便也跟着多聊。

“謝謝青姨費心，你們也吃。”仕林剛想夾起蛋往素貞碗裏放，卻被她推辭了。

“你糊塗了，我們都不沾葷腥，你多吃點，別辜負你青姨一番心意。”素貞邊說，邊往兒子碗裏添菜，看着碗裏已堆滿了菜，仕林心裏哄熱哄熱，已有多少年沒有這樣與父母一同進餐，竟忘了規矩。面對三位長輩的關愛，讓他覺得人生若有缺失，只在時間太短，相處分秒漸失，等待不知幾時。此情此景曾盼了多久，儘管內心仍然傷痛難愈，可有這樣的機會已是不易，有種被溫暖包圍后想哭的衝動。他吸了吸鼻子，淺淺一笑，端着碗扒起飯來，見父母臉上安心的笑容，便猶如品嘗了山珍海味般滿足。

“慢點吃，別噎着了。”素貞見兒子大口進食，便也放下心來。她往許仙碗裏夾了菜，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而笑。

飯後，小青泡了茶，一家人坐在院中，月光照下，映着仕林蒼白的面色。他手捧杯子，獃獃的望着天上那輪被雲層遮住的半月，上面似有不成形的斑斑痕迹，企圖拼湊着媚娘的身影，哪怕只是一晃而過。

“清波幽漣映月茫，紅燭暗淚鎖夜悵。”輕輕低吟，濃濃牽挂。媚娘，此時此刻，我已回到崑崙，與父母團聚。你若在天有知，心可安已。請千萬牢記，在人間，你並非一人，我會一直等，直到你回來的那天。

“仕林，如果累了，就去休息吧。”素貞見兒子餐后悶悶不樂，總盯着月亮看，便催他回屋。

“不，陪爹娘喝茶怎麼會累呢？”

“你剛恢復，還是少吹些風，免得着涼，快進屋吧，去看看她。”許仙放下茶杯，示意他去媚娘屋子。

“爹？”仕林頗感意外的看着許仙，又見素貞對其點頭，便知父母是理解自己的想法，心中自是感激。他忙起身向三位長輩鞠躬行禮，后離席。

“小青，姐姐還有件事情要你去辦。”

“姐姐你說。”

“你馬上去一趟邊關宋軍營地，找到固安，告訴他仕林沒事，三日後的辰時讓他在白龍山道上等。”

“好，我現在就去。”小青嗖一聲的消失了，許仙替素貞又添了杯茶，現在對這種來去無影的狀況已經見慣不怪了，有時候自己也會用上一招半式，但僅限於在天上騰雲駕霧。對於法術，他甚少研究。

“官人，這次下凡，你好像變了一個人。”素貞飲了一口，擦了嘴說道。

“哦？哪裏變了？”

“似乎很了解仕林的心事。”許仙聽后，莞爾一笑。

“知子莫若父，我也是這麼過來的。看到現在的他，就想起以前的自己，那時候你被法海帶走關於雷峰塔中，我走投無路，絕望無助，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對天發獃，好像心突然被掏空了，什麼也做不了，如果沒有仕林，可能我也會想要輕生。”

“官人……，你受累了，都是因為我。”素貞聽他提及往事，臉上仍有憂鬱，便心疼得將手覆上他的手背。

“別這麼說，正因為有你，我才覺得此生無憾。”許仙也覆上了她的手緊緊握住。月光輕柔，雙目交匯，蘊含著多少情深意長，風雨共度不離不棄，年華易去斯人猶在，幸予相逢未完時。許仙起身，牽着素貞走至院子旁的老槐樹下，一手摸了摸樹身，一手攬着素貞，極為認真的說道：

“娘子，不管前路是順是逆，為夫會像這棵樹一樣，為你頂着天，永遠與你在一起。”心中早已決定，無論今後如何，自己將會追隨素貞，生死不離。

“官人……”素貞難掩激動，淚速溢出，她靠進許仙懷中，一手撫在他心口，隔着胸膛，聽到他澎湃的心跳聲，如此真切。這個懷抱溫暖如昔，今生還能擁有，即使飛灰湮滅又何如。

流雲遮月，星光稀疏，周遭寂寥得恰逢時宜，可以摒棄所有干擾與雜念，暫時忘卻煩憂與戒律，她只想靜靜的感受，多少年來空白已久的時刻，許仙的雙臂緊緊將她圍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