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三日後,陳夢熊一早就帶着阿忠和幾個家丁來到了徐九公子園門口。甫一進門就碰見了徐維業。
陳夢熊滿臉笑容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勞煩哥哥這是在門口等我?”
徐維業聞言,白眼一翻道:“汝這無賴,慣會臉上貼金。家父知你要來,讓我在這接你。”
“怎敢煩勞哥哥等待,不是說好今日來和哥哥一起品嘗自製惠泉的。”陳夢熊乾笑道。
徐維業道:“你陳夢熊最會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少給我打馬虎眼。走唄,家父正等着你了。”
兩人一路鬥嘴,來到了一處院落,卻是陳夢熊之前未曾來過之處。跨進月門,見一座書屋高於平地三尺矗立。四周院牆上綠葉成蔭,屋前有梧桐樹,枝葉繁茂籠罩小院天空,屋后隱約可見幾竿方竹,清爽瀟洒。踏進屋內,四面牆上擺滿了書籍,零落散放,以至鋪到了屋角。又有古玩擺件陳列在屋中各處。
此時陳夢熊聽見屋左傳來一聲:“來了,且過來。”
陳夢熊聞聲而望,見一紗幕垂立,有人隱約可見。徐維業上前,將紗幕攏起,現一人頭戴網巾,身穿潞綢道袍正斜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書。
陳夢熊上前躬身施禮道:“小侄拜見叔父。”話畢,榻上人毫無動靜。陳夢熊尷尬的保持這躬身施禮的動作,一時進退失據,不知應該是起身,還是繼續埋頭。
徐維業站立旁邊,見着陳夢熊吃癟,心中湧起無限大歡喜。暗道:“姜還是老的辣,老頭子的套路簡單,但是卻狠狠的殺了陳夢熊這小子的氣焰。”思及此,嘴角卻是悄悄的翹了起來。
陳夢熊穩定心神,默念:“宗吾先生是我師”七字心經。漸漸氣定神閑,如泥塑菩薩,紋絲不動。一時屋內靜謐,偶聞翻書之聲。
徐邦泰坐在榻上,斜倚在小茶几邊上,看似手不釋卷,餘光卻是仔細的觀察着這與兒子歲數相差不大的小輩,自從保薦了此子擔任了巡檢,這還是初見其人。見其面對自己的小小冷落,不卑不亢,喜怒不形於色。暗自評道:“只聽聞這小子當上巡檢后的行徑,必是性情暴虐之輩。可今日見這小子舉止沉穩,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倒是與所聞迥然不同。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呀。”
思及此,說道:“一直聽聞小九說汝是同學輩中最聰明的,今日總算是見着面了,且坐下。”
陳夢熊聞言謝過,坐在其左下首道:“小侄來到南京后,一直備受徐兄的照顧,叔父愛屋及烏,也是多加關照了小侄。一直想來見您,卻是諸事纏身,蹉跎到現在,才來拜見叔父。請叔父恕罪。”
徐邦泰調笑道:“小子憊懶,慣會花言巧語。卻不知小九早把你的嘴臉告訴我了,乃是個雞蛋過手輕三分的無賴。說吧,吾能幫則幫矣。”
徐維業在旁暗道:“苦也,老頭子話多漏嘴,把我給賣了。要知道這廝不光喜歡沾便宜,更是個兇悍猜忍如蝮蠍,瑕疵必報的主。”
陳夢熊聞言望向徐維業,見徐維業正偷瞄着他,忍不住白眼對之。暗思:”這廝與我相交多年,知我根底,肯定是把我的底細給他老子是交代了個底朝天。又所謂疏不間親,看來我是無法為自己洗白的。算逑,乾脆單刀直入,大不了就是一拍兩散,被拒而已。”
思及此,陳夢熊正色道:“叔父髮短心長,小侄年少識淺,現在手中正有一棘手的事情,不知如何處理,故前來請教叔父參謀一二。我江東麾下巡檢司的兵丁,大多是原籍貴州的苗人。貴州貧瘠不能產鹽,全賴川鹽、淮鹽供給。因為路途遙遠,山川險阻,造成運輸成本奇高,以至當地人必須以斗米換斤鹽。”
說道此處,陳夢熊停頓,瞧向徐氏父子皆聚精會神,仔細聆聽。繼續道:“小侄任江東巡檢后,盡忠職守。着力打擊私鹽,前後擊殺鹽梟數百人等,皆賴手下兵丁擁護。古人云治軍之要,尤在賞罰嚴明,小侄也不吝封賞。可是手下苗兵粗魯不文,不識金銀價值。只認鹽巴、糧食、布匹等,俱要我以此等實物關餉。小侄再三說明金銀好處,彼等頑劣粗野,概不認可。不得已,小侄只能答應他們以鹽作餉。但問題是這些苗兵平時吃住俱在巡檢司,開銷不大,所剩關餉全是鹽巴。現在一個個鬧到我跟前,讓我把鹽巴寄回他們老家。可金陵至貴州一路千里迢迢,山高路險,小侄哪有能耐做成此事。故厚顏前來,請叔父指點迷津。”
徐邦泰聽着陳夢熊言語,暗道:“啊,這小無賴真是滑頭,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打着為手下人謀利的招牌,實際卻想在鹽醝這塊肥肉上咬上一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了不得,了不得。”想到此處,斜眼看向自家小九,只覺往日聰明的孩子,今日怎麼看,都……唉,小時了了。
徐維業見自家老子斜眼瞧着自己,一幅關愛智障的模樣,頓感心塞。忙低頭默念:“算了,這是自家老子,惹不起,躲得起。”
徐邦泰此時卻思索道:“想在鹽醝這碗飯里插上一筷子的人那是多如牛毛,但能吃到大頭的也就是頂尖的那批人,剩下的也不過吃點殘羹剩飯。就這點剩飯,也是個個搶的頭破血流。他陳夢熊到底還是年少,不知裏面水深,且拿言語敲打一下,讓其知難而退吧。”
想到此,徐徐開口道:“小子,蓋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氣者,莫不食鹽。亦猶人之精氣血脈遍滿周身,斷無一絲壅滯,亦無一息停留。精血一日不行,則成廢人,鹽醝一日不運,則為廢國。故我大明,置鹽官轉運之司六,提舉之司七,鹽課之司百七十有奇。始正德年至今,皇親、藩王、宦官亦販鹽牟利,文臣則操柄持權,上下其手,更是掙的不亦樂乎。”
說道此處,看陳夢熊目光炯炯,專心聆聽。又繼續道:“如我等勛貴,則一看與宮中聖人、朝中大佬親屬遠近,二看自家手中權柄大小,才能分得一杯羹。至於揚州鹽商,財氣衝天不得了,也不過是上位者眼中的魚肉。至於底層羅教漕幫更是上不得檯面。小子聽了這些,你還敢在這碗飯里攪食?”
陳夢熊聞言暗道:“這老匹夫賊壞,盡在嚇唬小爺。不過聽他所言非虛,鹽業這塊餅現在已被瓜分乾淨,我現在懵懂闖進去,大鱷們或許瞧不上我,但底下的蝦兵蟹將卻一定要我吃的乾乾淨淨。而今我量小力微,只能韜光隱晦,積蓄力量,以待天時。劉玄德豈池中物,龐士元非百里才。”起身面向徐邦泰大禮跪拜道:“我奉母命,不辭萬里,至金陵求學。初到他鄉,煢煢孑立,思念高堂,積鬱在心。唯小九哥不嫌我年幼無趣,常帶小弟四處遊玩,排遣離愁。又知我不喜讀書,熱衷仕途,遂大力奔走,得叔父提攜,謀得這巡檢一職。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仆怎能不感恩戴德。若有差譴,定當竭盡全力。”
徐邦泰聞言大喜道:“小子,你我本是自家人,多言何必。要知道,論公我們徐家和賢侄傢俱是將門貴胄,與國同休戚;論私汝是被我薦舉,外人早就視汝是我徐家門生子弟輩,我們是榮辱與共。”
徐維業也幫腔道:“父親,夢熊和我情同手足,我們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請你出山,抬手幫幫陳家弟弟吧”陳夢熊聞言感激的看向徐維業,關鍵時刻,還是九哥靠得住。”
徐邦泰猶豫道:“萬曆二十八年,朝廷平定播州,改土歸流后,貴州文臣勢力大漲,汝舅家苗民長官司隸屬石阡府,該府歸分巡思仁石撫苗道兵備副使管轄。這兵備副使乃正四品,國朝制度,必須是進士出身才能擔任。我們勛貴和那邊一直不對付呀。厚着臉皮修書一封過去請他們幫忙,就怕這幫措大拿我們作筏子,沽名賣直,讓我等灰頭土臉呀。”眾人聽聞,一時冷場。
忽然,陳夢熊淡道:“叔父不然,平播后,朝廷命貴州總兵改春、夏兩季駐省城以防播州余部復起,秋、冬兩季駐銅仁防苗。思仁道各府中,也是銅仁府佈置的兵力最多。其他府縣守城兵多不及百人,思南府的守軍甚至只有民兵,銅仁府的經制之兵也不過千人,至於石阡府更是我舅舅他們說了算。小侄所求不過是五軍都督府的一紙申文。”
徐維業疑惑道:“從正統年土木堡之變到眼下,五軍都督府的職責權力早已被六部、各省督撫、兵備所侵蝕、架空。都督府現在就是個徒有其表的空架子,所發申文也差不多成了空文,你要之何用?”
陳夢熊大聲道“九哥,子路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五軍都督府哪怕再是個空架子,但是只要它一日是朝廷的衙門,那麼大明的天下都要承認其的申文的合法性。小弟也就是需要它的合法性,敷衍上下而已。”
徐邦泰此時猛地反應過來說道:“汝是看重五軍都督府可以在水陸步騎兵的操練、俸糧、屯田種植、器械、舟車、賞賜、軍事情報、邊防腹地的地圖等諸多事項上皆可插上一手。”
徐維業接道:“可是這些事項都已經移交相關有司總領了。”
“但是,五軍都督府有輔佐之權,而這點權力,對我而言足矣。”陳夢熊道。
“小子,汝確定、篤定、肯定?”徐邦泰急切的問道。
陳夢熊肅然道:“叔父,別地不敢說,石阡府乃我母族所控。至於思仁守巡道所轄思州、思南、銅仁三府,併兼制的湖廣平溪、清浪二衛及鎮筸、麻陽等處,四川遵義府及酉陽、邑梅、平茶各土司,大多彼此沾親帶故,同氣連枝。我們大可遊說拉攏,且這事對他們而言,也是大有好處的,大家利益均沾,何愁此事不成。”
徐邦泰霍然起身,疾步至陳夢熊前,大聲道:“此事大有可為,大有可為呀。”
徐維業迷惑不解道:“父親,您和夢熊在說什麼呀?我怎麼越聽越迷糊呀。”
徐邦泰笑罵道:“小九,平時叫汝讀書偷懶,現在卻是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丟人現眼。”
陳夢熊忙打圓場道:“叔父,九哥只是愛玩鬧,待人極好。且貴州離此萬里之遙,非是宰執大臣,積年老吏,誰會去關心此地。九哥不熟悉也是人之常情。九哥,小弟且對你細說,你一聽便明白。黔處天末,崇山覆嶺,鳥道羊腸,舟車不通,地狹民貧,夷多漢少,軍糧不能自給。又因建立行省之目的不過是為了保障入滇大道的暢通,故軍事戍防成為統治貴州的重中之重。朝廷採取沿驛路建立衛所,聯合川、湖等省進行管控,分段設防,並通過城池、關隘、寨堡、哨卡、驛站構築起連點成線、連線成面戍防體系,保障滇湖大道的通暢。因而朝廷對貴州無法實行全面統治,其核心乃是固守一線之地,而貴陽就是此線中心。大道以北,現有水西土司管轄,尚能約束部族外,大道南部多為“生苗”區,劫奪商旅之事屢見不鮮。我母族和前述土司互通生氣,也能保一方平安。”
徐邦泰接口道:“貴州境內山脈眾多,重巒疊嶂,綿延縱橫,山高谷深,氣候複雜多變,陰雨連綿,有“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之稱。又因地理環境所致,一片蠻荒景象,經濟非常落後。境內生苗”的數量遠遠超過“熟苗”,即所謂“生苗多而熟苗寡”,“漢夷雜錯,而夷倍蓗焉”。他們“有囤峒而無城郭,有頭目而無君長,專事斗殺,何知仁義;語言不通,風俗各別”,朝廷無力實行直接統治,唯羈縻之,使不為亂而已。”
“也正因如此,我們的販鹽才能大得其利。五軍都督府的申文可讓我等私鹽在湖滇大道各府、衛所、哨卡、驛站上暢通無阻,分銷到各土司處。至於金陵至湖廣段則可由紀宜生他們新安商幫沿長江逆流而上至湖廣麻陽等地交接。如此,大家分段銷售,各得其利。”陳夢熊興奮道。
徐維業遲疑道:“如果貴州布政司,各巡道參政、兵備副使知道了,彈劾我等,我們怎麼辦?”
“九哥,你可知貴陽出城往西十里,生苗遍地,劫掠尋常,甚有官兵失蹤,又有土司私設關卡徵稅。惹到我等,叫他片紙出不了貴陽城。且黔省土瘠民貧,稅收不及中州一大縣。為官者往往視若畏途,或不欲至,或意旦夕代去。所以,我等有都督府的公文,他們明知有貓膩,也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於有土司桀驁不服,意圖斷我等財路。我想沿線衛所兵丁,和我等同盟的土司會好好教導他們如何做人的。”
“賢侄,今日話已盡興,你我且各自準備,務必把這買賣做起來。平時與小九多通氣。嗯,我這邊協調,大概也要十餘日才有眉目,你那邊往貴州通信,來迴路程大概一月有餘。這樣,明天我讓小九將都督府的令牌送來,你可使用急遞鋪,便宜行事。”
陳夢熊聞言,忙連連稱是,又聊了一陣,賓主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