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HP祖時代(一)
她在驚恐和尖叫聲中睜開雙眼,看不清周圍的景象她也不慌張,剛出生的孩子若是能看清周圍的風景才是怪事。
可她只能在一片漆黑中見到搖曳的亮光,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和驚呼。
她聽懂了幾個單詞。有“惡魔”“天賜之寶”之類放在一起聽就意思完全相反的詞彙,隨後她被溫暖的臂彎抱起來,聽着一個女聲在低聲的感嘆。她聽不懂那個女聲在說什麼,但她感覺抱着自己的女人是一種激動的、感嘆的心情。
她沒多少工夫來思索這些事情,她覺得太累,哭了一陣后閉上眼睛睡著了。
等她過了一段安穩的嬰兒期,大概只有幾個月,她就被自己的母親匆忙的從搖籃里抱起來,在手握長劍的男人們護衛下,在馬上飛奔。
她察覺到她們是在逃命。
逃亡的路自此開始,再無片刻停歇。
她盡量讓自己乖一點,聽話、乖巧,不在不恰當的時候哭出聲,也不在恰當的時候不綻放一個微笑。
當微笑在嬰兒時期成了習慣,她就再也不知道哭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發現當自己笑起來時,周圍的人都會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后,她的笑容成了這些越來越少的護衛們的慰藉。她不知道是什麼支撐着這些人護衛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孩,但是她明白如果要讓這些武藝高超,又忠心耿耿的護衛們連生命都能毫不猶豫得付出,那麼她和那個女人的身份一定很值得商榷。
她一直覺得這個古老的時代人人都信仰上帝,顯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會說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而是“耶穌”,而生她的母親則因為這一件事情而激動到落淚,所有的護衛都對她會說的這第一個詞而感到激動,她見到晚餐上他們甚至吃到了肉。
這可真難得,他們一般只會在一年內特定的幾個日子才會吃肉食,而且吃完了一定會做長長的禱告。
他們在森林中穿行,偶爾遇見開闊的谷底和農家,他們都會無償的分給他們食物,似乎所有人都很樂意讓她填飽肚子。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讓人無償救濟的功效,但是當她見到追兵時就知道那些收留過他們的好心農人們都可能家破人亡了。
與“望門投止”相隨的下一句不正是“破家相容”嗎?
那麼“重其名行”……該死的,她可不是張儉那牛逼的敢對抗那些內侍結果被追殺的德高望重的名人,能夠讓所有知道他名聲的人哪怕拼着破門滅戶的境地也要收留自己。
為什麼他們這麼重視她?
她覺得問題肯定出自自己的母親身上,她唯一能想到的自己身為懵懂無知的幼童,依然能被如此鄭重對待的理由,只有可能是她身上的血脈。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的後代,但是她從沒想過是那麼重要的大人物。
身穿黑衣,騎着戰馬的追兵脖子上帶着十字架的項鏈,手上卻握着長劍,保護她的那些護衛們則同樣是身經百戰,在血與鐵中活下來的勇士。
他們廝殺在一起。
她的母親抱着她,如抱着珍寶一般,上天入地無法逃離,卻依然要將她護個周全。
大難臨頭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可能是這身體的緣故,也可能是她的本性如此,她就算感覺到了危機也沒有多大的動搖。畢竟她沒那麼多的感情來分給“恐懼”。
她毫無危機感,只是被自己的母親如嬰孩般抱在懷中,彷彿她不是已經六歲的小姑娘,而只是個還處在哺乳期的嬰兒。
她沉默下來,拍拍母親的手臂,她內心的驚慌平復下來,對上她的眼睛,母親嘆息一聲,將她放在了地上,她感覺到自己的腳站在了地上,她向前走了一步。這一步讓一個黑衣的教士一劍當頭砍下,她毫無畏懼的注視着對方,那柄劍在她的頭頂上停留,她不哭也不叫,即不驚訝也不慌張,彷彿已經知道了會有這麼一劍停在她的頭頂。她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整個廝殺的戰場因為他們兩個正在對視的人而停了下來,她清楚的聽見自己張開口,說道:“nonoccides”
這是她此世最先學會的言語,她在用拉丁文說著上帝指示摩西的石板上所刻的十誡的其中一條。
那意思是:不可殺人。
那穿着教士服,卻手握長劍的教士開口說道:“我為了上帝而戰。”
“誰是你的上帝?”
那教士與她對視了好一會兒后,收回了劍,從馬上下來,跪在地上,親吻着她的裙擺,彷彿她身上穿着的是教皇加冕時所穿的禮服,而非什麼粗布麻衫,而他也不是什麼手握長劍、亦或者可能是一位高權重的可怕教士。
他在哭泣,他的身體在顫抖,他的同伴們似乎理解了她的身份,跪在地上,如罪人般匍匐在地,哭泣着。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了那教士的頭上。
“並非是我寬恕你們,而是上帝用我的口來寬恕你們的罪行,你應當回去,反思你的過錯。謹記你所信奉的是上帝,而非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為上帝而戰,而非為了上帝的代言人而戰。我等同胞不應自相殘殺。”
“感謝您。”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上帝保佑,或者隨便誰也好。
她發現自從自己那一刻做了這些事情后,那些護衛們都認為她不再是個兒童,而是將她當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人。
她的母親也不再親近她,不再親吻她的臉頰如任何一個母親親吻自己心愛的孩子,而和那些護衛們一樣,將她當成了某種信仰和象徵。
她極度討厭這種事情。
當她十二歲時,持續不斷的、原因不明的熱燒侵襲她的護衛們,此時她卻素手無策。
她整夜整夜的輪流握着他們的手,與他們交談,鼓勵他們,而護衛們則勸她不必讓他們感覺好些。
他們拒絕服用草藥製作的藥劑,甚至連聽都不願意聽到,他們認為這是罪大惡極的女巫或者是巫師們才會使用的邪惡力量,他們寧願回到上帝的懷抱也不願意常識一下普通藥劑師的產品。
“這是上帝的意志,這是上帝讓我們回到他的身邊去,不必在強留我們。”
其中的一人這麼說了,她只能發愣的點頭。
她最後亡故的母親承擔了告訴她全部真相的責任。
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卻告訴了她一個足矣顛覆世界——足矣顛覆整個宗教世界的真相。
“你的父親是耶穌和抹大拉的後裔,他身上流着耶穌的血,你身上也流着耶穌的血,你是盛着基督血的聖杯,你的孩子身上也將會流着耶穌的血。”
母親說完這些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就是她為什麼那麼受護衛的重視,就連母親都得排在她之後的原因?
她受到第一的重視,所以她的母親因為生了她所以才能獲得重視?
她無法理解那些護衛們只是想保護她而不讓她接觸這個世界的心裏。
他們簡直恨不得將她給藏了起來,然後用來生下一個孩子。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讓她去接觸這個世界,這麼想來耶穌的後人這個身份還真是沒用。
她除了會將拉丁文的聖經倒背如流外,什麼生活技能都沒有。他們這些護衛甚至不讓她看到自己是怎麼做菜的。
她有些氣惱,卻也毫無辦法。
她想給這些護衛們挖個墳,僅僅是一把火燒掉他們的屍體這聽上去太悲慘了。
忠心耿耿的保護着耶穌後裔的勇士們,死後只能被燒成灰燼,而那可是麻風病人才能得到的待遇。
就算是黑死病的患者也能有一個墓地呢。
她走到外面森林的空地中,跪□子,將手放在土地上,心中默念着自己的請求。
土地回應了她的請求,它們挪動着,空出一個個整齊的長方形的坑,她的手指拂過藤蔓,藤蔓便如活物一般匍匐跟隨在她身邊,它們欣喜的情緒從葉片上傳遞到她的指尖,再由指尖帶給大腦,她撫摸着葉片,下令讓它們將屍體捆綁搬運到那一個個的坑裏。
當最後一句屍體放到了坑中后,她看了自己母親的面容最後一眼,右手一揮,掀開的泥土已經重新蓋到了每一個人的身上。
為了確保多出來的泥土不會被人懷疑,她將這些泥整整齊齊的壓實在了土地上。
念了一段她自己都不了解意思的悼詞后,她以“阿門”作為了最後的結束詞。
現在她需要找點吃的,看看自己的野外生活技能是否有養成的可能。
她穿過這片森林,在日落前跨越農人的谷底,她強迫自己不去隨手採摘那些穀子,要知道沒有脫殼的它們味道可真不怎麼樣。
她繼續向著前行走,走在深夜的森林中,夜空上閃閃發亮的星星是她前行的指路燈,而她卻毫無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處,在相同的景象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她只是不停的繼續往前走,太陽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當她來到了森林中的一片看似開闊的地方前,她一腳邁出,便如踩在了泥潭當中,脫身不得。
沼澤嗎?
她又累又累,拚命想要將腳給拔|出來的結果,卻只是讓自己越陷越深。
她發現了這一點后,就乾脆不在掙扎,抬頭看着星空,思索着自己這唯一一身不那麼糟糕的袍子算是徹底的毀了,然後她思索着苦苦追殺着自己這個“耶穌後裔”的教會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死在了沼澤地里——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看着朗朗月色笑出聲來。
“你的腦子裏看樣子是什麼都沒裝吧!”
一個少年的聲音惡狠狠地從她背後傳來,而她甚至還有力氣在胸口被淹沒前快活地說:“真是抱歉,我可能沒辦法轉過身來和你說話了。”
然後她被一個奇妙的力量環在腰間,她被這個力量從沼澤裏面“拔”了出來。
而救了自己的那少年則用一種噁心的眼神看着她,如見到世界上最糟心的東西。
她左右搖了搖頭,頭髮上沾了污泥又不是她的錯,再說了,天曉得這沼澤裏面有什麼死在裏面,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比腐屍還臭的氣味。
哦,好極了,最起碼就連禿鷲都不想吃我了。
她還能這樣自我寬慰。
“你是傻了還是天生就這幅蠢樣?”
那少年用厭惡的眼神靠近她,可她卻能給這位救命恩人一個再高些不過的笑臉。
她這輩子只學會怎麼笑得讓人放下戒備,輕而易舉地接受自己了。
顯然這效果在她蓬頭垢面骯髒不堪的時候絕對無效,最起碼效果不那麼好。
因為那少年見不到她的樣子,卻將她從沼澤里救了出來,又極其輕的,以絕不傷人的力道將她放在了足夠遠離沼澤的安全距離。
他手上握着根奇怪的棍子。
‘也許是他用來探路用的。’
她散漫着思維,思考着這些顯然沒什麼用的事情。
長久的戒備、敬畏,讓她在這輩子懂得如何微笑之前就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她已經學會了自己和自己在心裏說話。
這讓她看上去更傻了。
當那少年揮舞手上的棍子,口中念了一個詞語后,她轉了轉頭,月光的照耀下,她的白色長發柔順的垂在腰際,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什麼怪異的顏色。
這是她剛出生時被稱為“惡魔”的理由,也是被稱為與眾不同的“天賜之寶”的緣由。
她有着極罕見的白化症,她的頭髮與肌膚比雪還白,眼睛卻紅的如血。
她見到手上拿着“奇妙的小棍”的少年用着傲慢的神情注視着她,而她卻不會錯過他用這傲慢神情所掩蓋的片刻錯愕。
她回了他一個感謝的笑容。
“你真是個好人。”
她讚美他,而他卻一副無法忍耐的作嘔模樣,留下一句“別再靠近這裏!”,就以一種勉強做出來的沉着冷靜的姿態在那片差點吞沒了她的沼澤上大步跨越,然後消失在了沼澤盡頭。
‘我一定要好好感謝他。’
她快活的想。
乾淨了后,她又能開心起來了。
她思維散漫的在森林附近又走了一會兒,找了點果子填填肚子,又摸了摸樹榦,讓它們發達的、盤根錯節的根須告訴自己怎麼才能找到水源。
她將手放到潺潺而過的河水上面,任憑一條魚躍入她的手上,隨後再收集了落葉,一揮手,點燃了火,將魚烤熟了后,大快朵頤起來。
她裝作沒發覺這沒有撒上鹽巴的魚難吃的要命,假裝自己在吃上輩子才吃過的好東西。她這輩子都是這麼干,才在清水和黑麵包中渡過的。
她也從來不回憶上輩子珍饈美饌的奢華日子。
她從不想回憶之前人生當中所經歷的那些不必要的東西,這毫無作用不說,還會讓事態變得更糟糕,讓她變得越發怨天尤人,只會每日怨懟而過。
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想着,丟掉手上留存着魚屍體的樹枝,又拔了兩根樹榦上的藤蔓,擼下了藤蔓上的葉片,又捉了兩條魚,用光禿禿的藤蔓將魚串了起來后,走到了沼澤邊。
她如那少年一般行走在沼澤上。
曾經耶穌所展現的神跡中有這麼一件,他行走在水面上。
她此刻行走在沼澤上,走了一段后,她又不安分起來,在沼澤上一蹦一跳的前行着,她的身體在沼澤上輕盈的跳躍,風在她的耳邊吹過,揚起她那頭雪白的長發,她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
什麼血脈啊什麼神跡啊都見鬼去吧。
她跨越了那片沼澤,赤着腳,輕輕走過一片苗圃,那些幼苗們先是為她讓開道路,又都對她想要親近般跟隨在她的身後,當她走過這一片苗圃后,原本幼苗們的排列順序已經全亂了。
她苦惱的揉揉頭,還沒想好怎麼說,從屋子裏已經走出來那個救了她的少年,對方手上握着魔杖,正一臉陰沉的看着她。
她連忙轉身,俯□,食指豎在唇前,對着苗圃輕輕“噓”了一聲,這些幼苗們才沖頭沖腦的拚命挪動了身體,各自重新回到了各自原本的位置上。
“看看,我救了個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少年冷着一張臉看着她,嘲諷的語氣幾乎能凝為實體了。
她感覺到對方是羞惱了,所以抱歉的低下頭。
“我餓得昏頭啦。”
“看來得讓你想起自己是個女巫就得填飽你的肚子?”
少年繼續揮灑着自己的嘲諷,彷彿那不要錢一樣——顯然這確實是不要錢。就算是她也不會花錢聽人嘲諷自己。
他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什麼可笑的存在,當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提着的那用藤蔓串在一起的兩條魚時,她敢舉手發誓,當時他的臉像是被可怕的怪獸打過一拳。
“我想來謝謝你。”
她燦爛一笑,那笑容讓落在她身上的柔和月光都黯然失色。
雖然太陽在不久之後便會從東方的天際升起。
“不需要。”
他厲聲拒絕,而她則繼續向前毫無芥蒂的走着。
“你要吃嗎?有調料的話我能做出很多很不錯的菜。”
他幾乎是被氣得笑了:“你難道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叫做家養小精靈嗎?”
“那是什麼?”
她好學的追問,後者冷哼一聲,給她解答道:“那是一種專門負責巫師們不用去做的瑣碎事情的生物。”
“你這裏有的話真是太好啦。”
她笑着點點頭,毫不懷疑的就接受了這個設定,反正她對這個世界知道的程度只有一本《聖經》上的全部內容(那本書好像在她埋了她的護衛和母親后就被她弄丟了),還有就是她是耶穌的後裔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的臉色變成了像是被什麼東西又打過兩拳的樣子。
她嘆了口氣。
“好啦,我知道啦。”
她提着魚走過他的身後,一轉身,雙手放在他的肩上。
她動作快的他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她搭到了肩膀。
她雖然驚訝於對方的肩膀比她想的要更纖瘦,但是卻依然毫無芥蒂和負擔的靠在他耳旁笑着說:“我知道啦。你介意吃沒有鹽巴的烤魚嗎?”
他轉過身(這動作讓她的手不能在放在他的肩膀上),假笑着回答:“你覺得我會連鹽都沒有嗎?”
她用力搖了搖頭。
她就知道他一定會有鹽的!
‘可真是個好人。’
她啃着撒了鹽的烤魚(除了鹽是少年提供的外,其他的活都是她乾的),然後在吃完烤魚后,兩個人就交換了名字。
“我叫赫爾加`赫奇帕奇。”
這是她的母親在她還不會說話時,抱着她時,對她說過的名字,之後當她開始到了記事的年紀,母親就再也沒有念過她作為一個母親給自己孩子所起的名字。
似乎所有的護衛們都認為耶穌的後人不需要名字,她那毫無保護自己能力的母親只能認同這一點,並不敢將自己曾經做過的蠢事說出來。
可她卻記得這個名字,也記得自己母親娘家的姓氏。
“我是薩拉查`斯萊特林。”
吃着烤魚的少年回答了她,隨後一副恨不得咬掉幾秒鐘前的自己舌頭的痛苦模樣。
她擔心的望着他:“雖然我知道自己做的烤魚很好吃,”她這次也同樣記得將魚鱗去了把內臟挖了呢,“可別吃得那麼快,你看。咬到舌頭了吧。”
“我怎麼可能愚蠢的和你這個赫奇帕奇一樣!”
少年——薩拉查`斯萊特林若非手上拿着的是烤魚而是魔杖,那麼他這驟然跳起來的炸毛模樣顯然更有說服力一些。
她才不想睬他呢,吃飯時間,誰有空和這個傲嬌的少年吵嘴。
赫爾加的沉默讓薩拉查恢復了理智,他重新坐□,惡狠狠的啃着烤魚,心中發誓自己一吃完就將這不着調的女巫趕出去。
可他完全不知道,“你這個愚蠢的赫奇帕奇!”這句話將會伴隨他將來很久很久,一直到他失去了她的下落為止,他才明白自己在那麼久之前就有了一份如此可貴真摯的友情。
也只有這麼一件事情,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