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顛沛
雨下屋檐。
盛玄怨與瓊亦說完了舊事,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痕,他說得簡潔,隻言片語,對自己遭受的磨難一筆帶過,似乎那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是故意失約,讓她顛沛流離這麼久的,離開洛爻白酆后的每一年每一日,他從不曾忘卻她。
此情長久,山海可平。
瓊亦哽咽着說不出話,拉着他的手愈發緊了。
房檐外的雨越下越小,已近停歇,石縫間的草葉搖搖晃晃,青翠如洗。
瓊亦不知道自己不在的那些時候,盛玄怨是懷着怎樣的心境四處尋找自己的,被家族除名,浪跡天涯的苦楚,他一個字也不向自己說。
他總是這樣,做的比說的多,說出的話,又總會做到。
“至於我容貌未改一事,也問過隱醫的曾孫了。他道,或許是與王蠱同體,我藉以它的命數而活,多了壽命,現今王蠱已盡,也會像常人一般逐漸老去的。”
瓊亦怔怔看着他,眼眶早已泛紅。
“好了。”盛玄怨輕拍她後背:“瓊亦,你還記得我,還願意認我,就已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了。”
瓊亦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傷痛中緩神。
是啊,都過去了,他找到自己了,她心裏也一直有他,這就足夠了。
盛玄怨在人世間尋瓊亦時,聽說過渡靈者的傳言,卻怎麼也沒有將這個邪人與瓊亦聯繫起來。
渡靈之人的傳聞,遍佈民俗之間,據傳是個勾魂索命的惡鬼,時常用來恐嚇婦孺幼童,哪怕是成年男子也會心生忌諱。有人說,渡靈者的真身是個七旬老太,面目醜陋可憎;有人說,他是個身高八尺的壯漢,與黑白無常一樣,是鬼差;也有人說,真身是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喜穿白衣。眾說紛紜,無一定論。
盛玄怨自廢修為後,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養好經脈,再修真氣,迄今也不過低階,因他自毀而留下的禍根,無法深煉。對於邪人渡靈者,他只顧打聽瓊亦的線索,沒有心力去追究,也從未懷疑過會是她。
畢竟,瓊亦害怕鬼邪,他再清楚不過了。一個畏鬼之人,怎會整日與鬼魂為伍呢?
可事實就是如此。
瓊亦身上那些用作裝飾的銀鈴,無一不收納着鬼魂,數量極多,就連腰上別著的法器銅鈴也極其詭異,頗有魔宗之人的遺風。
雨已經停了,瓊亦向屋檐外伸出了手,沒有雨絲落下,她回首向盛玄怨道:“回去嗎?”
盛玄怨點頭:“走吧。”
*
天卯四十二年。
盛玄怨把瓊亦綁在馬上,助她逃離。
受驚的馬一路狂奔,不知把瓊亦帶去了哪裏,惡詛遲緩地生效着,瓊亦開始出現意識混亂的癥狀,最終離開了大漠,馬活生生渴死餓死,她為了生存,生食了馬,記着盛玄怨的囑咐,渾渾噩噩一路向南逃,跑進了一座深山中。
此山名為雁斷山,山間險惡,孤雁也難飛出山林。
瓊亦跌跌撞撞,宛如活鬼,死去的軀體與妄圖輪迴的靈魂並不相融,而惡詛又將它們強硬地捏合在一起,導致她精神恍惚,在雁斷大山內只能憑藉本能驅使而活。
她只醒來過一回,是被驚醒的。
懷裏的玉鈴蘭出了異動,燙的嚇人,瓊亦猜是盛玄怨出了什麼意外,這縷靈魄才會如此異常的,她怕他出事,將靈魄從玉中引了出來,魂歸於主。
此後,意識全失,她在山中遊盪了一年有餘,才半清半昏地走了出去。
瓊亦走出雁斷山時,她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只是魂身還沒能與惡詛完全相適,時常陷入失魂狀態,不能正常與人交談。她廢了很大力氣去問人,別人也只會當她是瘋子傻子,隨意打發,加之鄰山的鄉野村戶不知世事,只能告訴她,戰爭已經結束了。
瓊亦恍恍地想:戰亂結束,盛暻就能來接我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被晏庭深用計毀了,不能露面,也無法聲張,甚至不敢把麻煩帶給師門,只能一邊打聽線索,一邊流浪。
偶有一日,瓊亦從山匪手中救下了一位婦人,殺完山匪后惡詛複發,昏了過去,婦人沒有將瓊亦獨自晾在路旁,而是帶着她一起走了。婦人姓劉,家排老二,讓瓊亦稱呼自己劉二娘。
瓊亦與劉二娘同行了很久,二娘為了歸家,她則為了尋人,苦苦相求下,劉二娘替瓊亦打聽到了消息,也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盛玄怨死了。
在半年前就離開人世了。
這個消息像是天崩似的,讓瓊亦近乎崩潰,她流落在外,蓬頭垢面,不人不鬼,本就沒什麼活下去的念想,唯一支撐她還想活下去的人,卻早已不在離世。
毫無牽挂,萬念俱灰。
那夜,瓊亦離開了劉二娘,跳河尋死。
可是,惡詛既已種下,無論她怎麼折磨這具身體,也無法死去。
瓊亦在皎明江下游被衝上了岸,鄰河的村民發現了她,將她抬了上來。在村民們準備埋葬這具人屍時,一位老翁發現她氣息未盡,將她救活並收養了,瓊亦受到的精神打擊太大,又在水流中撞上了岸石,失了記憶,成了老翁老婦的家人,因順水而下,被他們取名順兒。
這戶老人家本是美滿的,卻在戰事中失去了兒女,也沒了小孫兒,待西戎被逐回大漠,他們回到家鄉,就見到了氣息將盡的順兒,將她救活后當作自己親閨女養着。瓊亦惡詛發作的次數漸少,已經與常人無異,她也適應了在小村中的生活,與老翁老婦一起務農耕織,在河畔邊洗衣撿柴。
老翁姓任,老婦姓石,他們不知道瓊亦的歲數,又因她身量不高,模樣凈秀,倒像十七八歲的姑娘,也就真當她是個孩子。任老脾氣溫和,是個鐵匠,很是疼愛順兒,閑着沒事會給她鑄各種小玩意,他見瓊亦時時捧着玉鈴蘭發獃,將家中的銀鐲子煉了,給她做成了小鈴鐺討她開心。
成為順兒的瓊亦也很是喜歡老翁老婦,她會主動攬下家中的活,讓二老多歇息,也會說趣話逗二老開心。
平平淡淡的過了一兩年,瓊亦恢復了記憶,她已經與惡詛完全適應了,成了活死人,只要魂魄存世,肉體不死不滅。
記憶回來后,瓊亦逐漸了解到世況,自己已被宗門拋棄,廣陽那族也曾為她辯解,卻是在更大的聲音面前選擇了閉嘴,為她聲援更多的,卻是凼央城中的父老鄉親,以及曾為她立塑像的戾山百姓。
聽說,戾山小村的那尊人像砸了塑,塑了砸,匠人的手被謝氏修士砍了下來,用以警示,可那匠人沒有認罪,反而用腳為她塑像。
知道這些后,瓊亦時常會默默流淚,倒覺得不如不醒,比起身為“陸溪言”的苦痛,她更願意做村中無憂無慮的“順兒”。
老翁老婦不願看她難過,勸她放下前塵事,重新生活,畢竟,未來的日子還長。
瓊亦也明白這個道理,盛玄怨已經死了,師門棄她也罷,護族恨她也罷,她不能整日沉浸在痛苦中。
村裏的男子都知道鐵匠任老家的順兒姑娘模樣清麗動人,遠近聞名,時常托媒人來向老任說親,二老會細細把關,挑家境品性好的說與瓊亦,瓊亦拒了又拒,她何嘗不知自己的未婚夫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再與他人成婚,她做不到。
她說自己曾有過婚約,有過男人,並不能讓求親之人止步,直到任老和石婆感受到她真心不願嫁人,推辭遍了村上媒婆,才終得清凈。
瓊亦在小村裡生活了五年,五年時間說來也長,回憶也短,每每想起石婆婆挑着夜燈給她爐子裏添炭,想起任老樂呵呵喊她順兒,瓊亦都覺得心中生暖。
如此平和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場疫病爆發,染遍了小村子,任老先患上了病,眼皮烏黑,掌心生紅,卧床咳嗽不止,瓊亦尋醫問葯,不想村中的大夫先一步患病而亡,村民一個接着一個倒下,瓊亦滿心焦急,遠去城鎮尋葯,回到村中任老已經離世了,屍體全身泛紫,像極了她曾在某處看到過的癥狀。
她顧不得悲痛,因為石婆婆也病倒了。
偶然聽說有一所小鎮,鄰於宜川,離村子頗遠,名喚江塘,那裏有家醫館能治好此病。瓊亦背起石婆婆向江塘趕去,她說什麼都不能讓婆婆死於疫病,日日夜夜奔行。
瓊亦怕自己體力不支,摔壞了背上的老人,怕她睡去,時不時喘息着和老人說話。
石婆很輕很輕,被疫病折磨得像一具骷髏,她聽見瓊亦大口喘息間的哭聲,心疼自己的姑娘,讓她放自己下來,不要再跑了。
瓊亦沒有停步,那夜山間的風很大,雲很低,隱隱有雷聲作響,她叫着婆婆不要睡,不要睡,汗水混着淚水一起灑在泥土路上,跑得氣都要斷去了,石婆啞着喚了一聲“順兒”,合上了眼。
似乎是察覺到背上漸漸冰冷的身體,瓊亦漸緩了腳步,片刻,她如同瘋了一般向前跑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叫着,與遠處陰抑的天空連為一體,最後化作暴雨傾盆。
瓊亦沒能跑到江塘。
她背着絕了氣的屍體回到了小村莊,將二老的屍體合葬,守了七日孝,待做完一切後事,她戴上了任老給她打的小鈴鐺,離開了這裏。
瓊亦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只是刻意避開了江塘的方向,她再一次失去一切,魂不守舍地流浪着,直到,遇見了竺雲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