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文棠閣
那塊玉!
安厭立即想到了這一點,無論怎麼看,將自己女兒的東西送去當信物,這種事也太容易讓人多想了,指腹為婚在古裝劇里是屢見不鮮的情節,安厭心裏也想過太多次這種可能。
但安厭現在寄人籬下,且別無所長,從剛才這位伯父聽說自己沒讀過書的反應便能看出來,他對自己有些失望。
僅靠余驚棠和他“先父”之間的舊日情誼,便能讓這位伯父下嫁女兒嗎?
若最後再弄出一些退婚的戲碼,到時難堪的還是他自己,能留在相府已是不易,安厭如今並無這份奢求。
而且,那個余晚,似乎已經不在人世了。
安厭腦海里又閃過余念那清冷的身影。
余驚棠看着安厭沉默不言,便問:“怎麼?”
安厭面露危難之色:“多謝伯父好意,只是家父新喪不足一年……”
余驚棠輕撫着下巴處的山羊鬍,欣慰道:“恪守孝道是好事,你有這份心便好,無需守死規矩,你父光烈也並非迂腐之人,既把你託付於我,也是希望我能照顧好你。”
安厭只得說道:“但遵伯父之命。”
余驚棠便又說道:“我摯交好友有一女,在雒陽頗有才名,容貌才氣俱是絕佳,配你綽綽有餘。”
安厭:“……”
余驚棠繼續說道:“此女不凡,但心氣也高,你需勤勉讀書,才能不被其輕看。”
“侄兒謹記。”安厭應道。
余驚棠這才滿意地點頭道:“你且回去吧,兩日後我再帶你去你未來岳丈府上拜訪。”
他本想考校一番安厭的學問如何,但見他不曾讀過什麼書,便只好就此作罷。
安厭聽余驚棠話中意思此事已經敲定了,也不需問那女方意見如何,但細想來也是,當朝宰相想做什麼事還不都是輕而易舉。
他退至門口時,忽又聽見余驚棠的聲音:“府上今晚設了家宴,勿要缺席。”
安厭身形一頓,目光望向裏間拿起書冊的余驚棠,躬身一禮。
“侄兒記下了,侄兒告退。”
“嗯。”得來的只有一個平淡的回應。
安厭能感受到余驚棠對自己的格外關懷,看來余驚棠和他那位“先父”的交情匪淺,不然也不會剛見面第二天就送老婆了。
這對安厭而言也是個比較好的信號,只要他這身份不暴露,未來的待遇就不會差。
時間尚早,安厭準備回到住處吃些東西,卻驚訝地發現在所住別院門口遇見一人。
余念。
她今日的打扮仍舊偏中性,素白的貼身長衣,料子細膩,將她的身段襯得修長,交領上有着金色的刺繡花紋,只是領子合的太嚴實,白皙的秀頸下什麼也見不着。
“余小姐。”安厭簡單問候了下。
“嗯。”余念語調平淡,態度也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她的冷很有攻擊性,讓人無法靠近,這樣的人你若想主動與其拉近關係的話,反倒被招來敵視。
“他都和你說了什麼?”余念問道。
“伯父只是關心了我一番。”
安厭的目光在余念臉上飛速掠過,這張臉精緻的完全沒有缺點,只是被那雙寒潭一樣的眼盯着太不舒服。
“沒說別的嗎?”余念又問。
安厭稍作沉吟,也不知她是在意什麼……
“伯父關心了我的婚事。”
起初余驚棠問及他婚事時,他還想到了余念,若自己的身上真有什麼上一輩人所定的婚約的話,那而今余晚離世了,有沒有可能會把余念許給自己。
當然這種異想天開的念頭,他也只能在心裏想像,余念雖然長得極美,但這樣的女人太難駕馭。
“他都說了什麼?”余念再次問道,安厭注意到她的呼吸突然一緊。
“伯父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說對方是個才女。”
余念頓時皺了皺眉:“只有這樣嗎?”
自己是沒說出她想要的答案嗎……安厭心想着。
這個余念似乎和余驚棠的關係並不融洽,他沒有聽見余念對余驚棠有過一句父親之類的稱呼,全都是用“他”替代,甚至會直呼其名。
“伯父還說,那女子是他摯交好友之女。”
余念這才有些意外,看着安厭愕然半晌,才不由說道:“你倒是撞了大運。”
安厭問:“余小姐知道伯父所說那女子是誰?”
“整個雒陽城都知道。”余念緩緩道。
安厭不由咂舌:“這麼有名嗎?”
“稱得上他余驚棠摯交好友的,雒陽城內只有禮部侍郎聞人云諫,而聞人云諫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人稱才貌雙絕的聞人錦屏。”
聽這名頭,這女子還真不是凡俗,不止出身尊貴,自身也足夠優秀。
這樣的女子余驚棠就這麼把她許給自己了?
安厭忽然有種如夢似幻之感。
而余念這時忽又問道:“他沒再提過別的什麼人嗎?”
“余小姐指的是?”
“那塊玉的來歷。”
“伯父並沒有提及。”安厭搖頭道。
余念蹙眉道:“你為何不問,我不是同你說過……那塊玉的事嗎?”
對於余晚,安厭心裏也十分好奇,但又想起了相府總管王貴的告誡,他牢記“謹言慎行”這四個字,好奇心能殺死貓。
安厭說道:“余小姐若是想知道什麼,何不親自去問令尊?”
余念不再說話,而是一雙眼又冷了幾分,緊緊盯着安厭,最終轉身離開了這裏。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安厭心裏思索着。
這余晚無論牽扯了什麼,人不和他主動提起,他便不去過問,這相府如今稱呼余念為大小姐,不就是有人想把以前的一些東西掩蓋下去嗎?
他又何必去做一些讓別人所不喜的事。
和余晚相比,他現在心裏更在意的是那位素未謀面的未婚妻。
聞人錦屏。
也不知才貌雙絕的評語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能否有餘念漂亮。
安厭心裏無端又想起昨日進雒陽之前,近距離面見的那位玄儀真人,會不會也是個美人。
吃過早飯,安厭讓僕人張全領着自己在相府里轉了轉,相府之大,僅是外院安厭便逛了將近一個時辰。
在外院安厭見遇見了不少並非僕人打扮的人,這些應是余驚棠的學生門客,他們見了安厭有的還會主動上前問候。
宰相門人,大都是仕途中人,有的在宰相手下任職,有的則是剛得了功名尚未補上實缺,暫居在相府。
這些人一個個儒雅斯文,在面對安厭時都很客氣,身着華服出入相府的人都不是尋常人,他們不敢隨意怠慢。
在相府轉了一圈下來,景看了不少,人也見了許多。
安厭坐在一處廊亭休息,亭子下方蜿蜒淌過一道潺潺細流,兩側還用許多的鵝卵石鋪就,岸上種着明艷的花草。
安厭感嘆富人的生活真是奢華,相府內的每一處細節都體現着這一點。
就像這亭檐上所掛燈具,下面都墜着精緻漂亮的流蘇。
“相府里可有看書的地方?”安厭想了想問道。
“有個文棠閣,是平日裏相爺門生愛去的地方。”
“那走吧。”
安厭在張生的帶領下又在相府內穿行許久,來到了一處無門的別院,遠遠瞧見一棟二層閣樓。
“安少爺想看書的話進文棠閣里就行了,裏面還供有茶水飯食,下人是進不去的,我在這兒等着安少爺。”
文棠閣門口有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坐在一個藤椅上手裏拿着一本書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這是林老,年輕時曾做過鸞台舍人,致仕后一直留在相府負責管理文棠閣。”
這老者要比余驚棠還長一個輩分,安厭走過去施禮,林老只是輕抬眼皮道:“生面孔啊,哪年的進士?”
張生在一片恭敬地解釋:“林老,這是相爺之侄,安少爺,並非府上門客。”
林老聞言只是“哦”了一聲,便沒了其餘反應,繼續看起了自己的書。
安厭也沒怠慢,再施一禮才轉身向著閣樓內走去。
林老這時又道:“看書時愛護些,如要借閱到此記錄。”
走進大門,安厭便嗅到一股濃濃的書墨香氣,就同前世的圖書館一樣,文棠閣內也提供了專門看書的座位,另一側則是陳列整齊的紅木書架。
一樓很安靜,在此看書的人約有十幾個,安厭徑直走向書架,在上面瀏覽起來。
詩文、樂譜應是最常被翻閱的,這裏的紅木書架被摸得鋥亮。
安厭卻對這些並沒什麼興趣,來到一處放置史書類集的書架,在上面簡單挑選了番,拿出一本。
書上的字是貼近繁體字的,安厭大都認識,找了一處清靜的座位坐下開始閱讀起來。
玄唐九州,立國千年。
很快安厭臉上露出驚異之色,這個世界的歷史遠比他想像離譜。
千年前唐祖平定亂世,建立玄唐,並迫得仙秦、莽漢向玄唐俯首稱臣,每百年一歲貢……
安厭看書入了神,只剩下了翻動書頁的聲響,等他將整本看完,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惆悵。
玄唐九州、仙秦十地、赤明四海、莽漢八荒。
這世上只有一片大陸,幅員極其遼闊,而陸地被三個國家割據。
西北方的仙秦,修士之國!
西南方的莽漢,同樣也是修士之國!
大陸周圍環海,分成了四片海域,那裏沒有統一的政權,但卻也遍佈修士。
唯有佔據東部,國土面積最小的玄唐,是一個嚴禁修行的國家。
但這樣的玄唐,國力卻遠超另外三國,每過百年還要接受他們納貢。
這種事看上去十分荒唐,凡人什麼時候能站到修仙者頭上去了。
但事實確實如此,玄唐立國之本,神機術、玄甲術。
那條盤卧在雒陽城上方的黃銅龍……
長安重工,雒陽鐵甲,鎮國機神,九州聖兵!
安厭心緒久久難以平復,他本以為這只是一個陌生的古人世界,但沒想到這個世界還存在着修士。
尋仙問道、長生不老……
這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嗎?為何玄唐要嚴禁修行,還對修士們極為仇視,將其稱為妖人,在史書的後半段,有關仙秦的記錄已經變成了妖秦。
安厭將這本史書放回了原位,而後又拿起一本認真看了起來。
在大陸上玄唐、仙秦、莽漢三國交匯之處,有一根擎天石柱,那裏將三個國家分割了開來,三國彼此邊界出現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擎天石柱那裏被稱為三界關,每到歲貢之時,仙秦、莽漢的使者便會從那裏通過。
史書上記載的也只有隻言片語,對很多事並未詳述,三界關的存在,讓那些修士們和玄唐徹底隔絕開來。
所謂的修仙者、妖人,也都是些傳說故事,雖然史書確有所載,但人們也都見不到。
安厭在此翻閱了許多本史書,但大都是記述玄唐自身歷史了,對外面的一切、千年前的一切所述甚少。
安厭轉去了另一處書架,找到一本軍工機械相關的書冊,上面還有圖畫。
這是簡單介紹一些機械軍工的掃盲書。
玄唐之所以能夠發展處這樣的科技,是因為玄唐境內獨有一種名為火磷的特殊礦石,僅是指甲蓋大的一小塊火磷石,便蘊藏着能夠摧毀一座城鎮的巨大的能量。
一個名為“師乾”的人發明了燃壺,有點類似於安厭前世的蒸汽機。
自此玄唐的科技水平日新月異,一發不可收拾。
安厭正看得入神,直到耳邊突然響起個聲音來。
“是安少爺嗎?”
安厭驀地驚醒,側頭看他。
“安少爺,已經酉時了,您的僕人在外面等您。”
安厭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覺之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午飯沒吃的他感到腹中一陣飢餓。
等下還要參加余驚棠的家宴,這僕人叫他的時間正好。
他拿起桌子上的兩本書,走出了文棠閣。
“借閱的話做個記錄。”
剛邁出門檻,安厭便聽見一個聲音,是林老,還坐在那兒。
安厭將書放在桌上,拿起筆在一旁的名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寫時還思索了下該怎麼下筆。
“喜歡讀史?”林老瞥見桌上的兩本書,多問了句。
寫完名字的安厭放下筆,輕笑道:“讀史使人明智。”
言罷,他拿起書來同張全直接離開了,留林老坐在那兒有些發怔。
“讀史使人明智……”
他嘴裏不住念叨着這句話,一雙老眼愈來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