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知道什麼是“槍手”么?

坦白地說,二十五年前,離開學院之後,我成了一個“槍手”。

或者說,我曾經當過“槍手”。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替考者。頂多算是古人稱之為“捉刀”的那一種。很多年來,我一直羞於提起這段往事。那是一個“傷”,我不願碰它。現在,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

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只有一個字:錢。

這一步走得太遠。在做決定之前,我拋了一枚硬幣。那是我手裏僅有的一枚硬幣。我問過我自己:要“國徽”還是“麥穗”?我選擇了“國徽”。在我的潛意識裏,“麥穗”是底,“國徽”是面,那是“天安門”。

我一連拋了三次,第一次是“麥穗”,我心裏說糟糕。可接着兩次,都是“國徽”,我贏了。我向“天安門”進軍,印在錢上的“天安門”。

我們是奔着錢去的。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裏,呼吸着污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等待着與人接頭。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粱紅,是他身有殘疾。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僂,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於“駝峰”的東西。但他絕頂聰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刷下來了。可駱駝並不氣餒,第四次,憑着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刷掉。因為他時常披着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弔兒郎當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於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駱駝來了。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他站在打飯的隊列里,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畢業后,我們天各一方,只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着書信往來。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只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閑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信號: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於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后,卻發現事情遠遠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像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裏,焦急地等待着駱駝。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人防工事的過道里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廖,一個是安徽的朱。事前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廖。他就說了這一個字。朱說:安徽的,我姓朱。廖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人防工事的,這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着各自的夢想,游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么?我們都搖頭,沒有。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歷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着這個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種想像中的“幻覺”。好比是一尊想像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么?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陽餘暉的飛檐,一處處刻有龍的石階,還有龍椅、龍墩、龍床……在夕陽下,都顯得冷冰冰、陰森森的,彷彿也鬼影綽綽,是一處讓人防範、畏懼的所在。

駱駝沒有食言。當天晚上,看了故宮之後,拐過府右街后的一條巷子,在一個巴掌大的飯館裏(後來,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館),駱駝請我們撮了一頓。在飯桌上,嘴裏嚼着花生米,駱駝舉起手裏的啤酒杯,豪邁地說:吊吊灰,北京沒什麼了不起。有史以來,沒有一個開國皇帝是北京人。從來都是外省人打進北京,佔領北京,我們將成為新一代的佔領者!喝酒!(在這裏需要說明的是,這句話並不是沖北京人說的,或者說“北京人”只是一種借指,那是對整個時代的宣言)……於是我們一齊舉杯。

那天晚上,我們一醉方休。醉了的駱駝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裏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駱駝一開口喉嚨里就可以噴出血來,唱得我們熱淚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們的想……”在我們四人中,駱駝是天然的“領袖”。駱駝不開口便罷,只要一開口,就有無限的煽動性。彷彿打我們一出生,就該走在一起的。曾記得,當年,在一個文學社的聚會上,駱駝就是憑着一曲“花兒”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覺醒來,便聽到了駱駝怒不可遏的咆哮聲:混蛋!是你讓我們來的,對不對?是你求爺爺告奶奶(你打了多少電話?)……請我們來的!我把弟兄們召集在一起,我們都辭了職,你他媽又變卦了?早干甚?你敢變卦?提頭來見!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這一缸子熱血就摔你這兒了……

駱駝的咆哮聲把我們嚇醒了。那時候,我還在夢中,滿天飄的都是鈔票,我還在雲端里坐着數錢呢。我正駕着五彩祥雲,“巡天遙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當我醒來時,沒有了祥雲,我們仍然蝸居在地下人防工事裏,事情卻起了變化了。

我們三個人,各自披着棉衣,光身穿着褲頭子從不隔音的房間裏跑出來……我們慌了。我們站在各自的房門口,怔怔地看着在過道里走來走去的駱駝。

當駱駝看到我們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將起來,故意大聲說:走!兄弟們,馬上收拾東西,咱走。不幹了,都走!蛋子子,馬上離開這裏!我跟這狗日的算總賬……

站在駱駝對面的是一個穿軍大衣的胖子。胖子肥頭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態態的,腰裏挎着一個bp機(那年月,bp機是個很時髦的東西)。他有些驚愕地望着駱駝,一個勁說:表哥,表哥,你別急,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駱駝仍然大聲吼着:你像個老表么?表球個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媽就是個騙子!從今往後,咱一刀兩絕!

這時候,過道里有人嚷道:吵什麼?讓不讓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都湧出來了,忙拽上駱駝,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說,咱到外邊說……說著,硬把駱駝拽上了台階,兩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邊去了。

一時,我、廖、朱,三個人一下子傻了,我們互相看着……

湖北佬說:搞么事?瓜西西的,這不是唬白人么?

當駱駝回來后,進了房間,看着我們三個,他一下子臉色變了,變得臉色煞白。我們四個人面對面坐着……片刻,駱駝突然甩起袖子,在我們臉前扇起了一股風,爾後,他舉起右手,“啪啪啪啪……”單手,一連甩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個躬,說:好兄弟,對不住了,我向各位請罪!

駱駝的氣勢又一次把我們震住了。駱駝就有這個能力。是的,我們在駱駝的召喚下,相約而來。我們是來掙錢的。就像駱駝信里寫的那樣,我們“同打虎共吃肉”。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掙錢”!駱駝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我們要編一百本書!全是古典文化,是經典中的經典。他說:特別是儒家和道家,不僅是中國的,那也是人類的經典。中華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話,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們四個人,都是學歷史的,都是“筆杆子”,我們各自帶着一支筆打進北京城,我們要的是“名利雙收”!駱駝說,什麼都不要帶,就帶一支筆,這就是我們打進北京的“武器”。我們計劃得很好,我們依靠“北圖”(國家圖書館),無本生利。駱駝說:三年,也許用不了三年,我們一個個就成百萬富翁了!雖然是“槍手”,可我們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們還有體面。

可現在,駱駝告訴我們,那狗日的書商變卦了。老萬,萬國倉,靠盜賣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說起家,有倆錢兒就想當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駱駝說:真操蛋,他嫌編“古典”太麻煩。還要買書號,還要出版社去審,一關一關的,風險太大……萬一印出來賣不動,砸手裏,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說:苕啊,我荷包里就剩幾個鏰鏰兒了。

朱搖着頭,說:尻死,爾小氣巴巴的。

是啊,我們都辭了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房間太小了,屋子裏煙霧繚繞,我們開始唉聲嘆氣,我們怪自己太盲目,我們對駱駝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了。我們已彈盡糧絕,我們四個人,搜遍所有的衣兜,總共湊在一起才剩一塊八毛錢。

這時候,駱駝從兜里拿出了一千塊錢,他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飯錢。我從老萬那裏逼出來的。

我們看着桌上的錢……駱駝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戰……往下,駱駝自己的臉先就紅了。他有些礙口,可他還是說了。他說:老萬,這狗日的還有個方案。他說是預備方案。是個操蛋活兒。他說絕對賺錢。只是……唉,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我說了吧。

我們來了,我們豪情萬丈,到了卻接了這麼一個活兒:老萬的意思是要我們“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說。說“愛情”高尚了些,他其實是要我們“攢”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關於“男女性關係”的系列小說,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盜心不改。他說他已經“攢”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麗絲。還要註明:美國。一時間,我們成了製造“美籍華人女作家艾麗絲”的“地下工作者”了。他還說:一本一萬,願干就干。

我們很矛盾。我們一開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們號稱是文化人,我們都讀了大學,可我們已經鬼迷心竅,本意是來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產者了。而且還很“老鼠”。我們躲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去給老萬打工,製造一個虛擬的、號稱來自美國的“艾麗絲”……很墮落啊!

駱駝先捧着臉哭了。駱駝說:我對不起兄弟們,這是一次犧牲。為了將來,我們也只好暫時犧牲名譽了。暫時的……我們都捧着臉,已不是臉的“臉”,愁容滿面。我們沒有了退路,我們被“錢”扒光了身子,我們已經活得不像人了。

我們四個人唉聲嘆氣,整整議論了一個下午……可我們畢竟是文化人,當扒光了身子的時候,我們還想留下一條“褲衩”,這就算是我們的遮羞布了。最後,我們相約,就是寫“性”,也要有底線,點到為止……駱駝安慰我們說:經典還是要做的。等我們有了錢,甩了老萬,跟正規出版社聯繫,一定做!

當天晚上,駱駝接了一個電話,是老萬打來的。他在電話里神神秘秘地說了一段話……後來,駱駝告訴我,老萬要請我們“會餐”,去吃“a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a菜”,開始我們以為老萬要請我們吃西餐,都很高興。湖北佬說: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廳”)?早聽人說過。後來才知道,老萬是想讓我們這些來自“老、少、邊、窮”地區的“土老帽兒”長長見識,開開洋葷……讓駱駝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看錄像。路上,駱駝附耳低聲對我說:“a菜”,就是黃帶子。

這晚,我們暈頭轉向地走在一條條衚衕里。在北海的後邊,一大片民宅里,隱着那麼多不知名的衚衕。拐彎,再拐彎……我們很緊張,心裏很賊,我們一個個彷彿都成了偷兒,一身的鼠氣。冬天裏,北京風沙大,天上昏着一個月亮,黃月亮。我們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誰也不說話,我們已無話可說。

在一個曲里拐彎的衚衕的盡頭,一根電線杆子下邊,我們看見了戴着棉帽子、臉上捂一大口罩,身穿軍大衣的老萬。老萬先是打一手哨兒,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爾後,他上前挨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萬領着我們穿過一條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門,燈亮了之後,我發現,這是兩間平房,平房裏堆着半屋子書,全是盜版的武打小說……另一間房裏,靠牆放着一張電視櫃,柜子裏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電視,下邊又是一台“日立”牌錄放機,櫃前擺着幾把摺疊椅……老萬低聲說:坐。坐吧。今兒讓各位開開眼。我先提個醒兒,出了門可不能說。

老萬蹲在電視機前擺弄了一陣子,等到電視上出現畫面的時候,他先是把燈關了,又拉上窗帘,爾後小聲說:對不起了,各位,你們看吧。我得把門鎖上,在外面給你們望着點“雷子”(警察)……說完,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一邊又對駱駝說:哥哥,尿的話,那邊角里有一桶,將就將就……爾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就聽見了鎖門的聲音。

在電視餘光的照射下,我發現,他們三人的臉是綠的。我知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都綠着一張臉,木瓜一樣地坐着……我們很害怕,氣兒都不敢喘。下賤哪!我們真成了鑽進風箱裏的老鼠了。電視畫面上出現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裸着一亮一亮的肉體……我的心怦怦直跳,頭髮一絲絲豎著,恐慌多於驚奇,極度的緊張!鏡頭一閃,眼前晃着一雙巨大的、紅色的高跟鞋,網狀的黑絲襪,“嘚兒、嘚兒”地走過來,跨過一道道白色的門,接着是嘰里咕嚕,是喘息着的女人……身後就是門。門雖然鎖着,可我們還是怕……a菜,這就是狗老萬說的“a菜”?

當帶子放到一半時,屋裏的電話響了!電話鈴“噹啷”一聲,像炸開的炒豆一樣,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嚇壞了。我們扭過頭,獃獃地望着放在書堆上的電話機,大氣都不敢出!湖北佬顫聲說:關關關、關了吧?

這時候,只見駱駝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來,走到書垛前,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緊接着,他看了看我們,咳了兩聲,說……哦,哦,吃着呢,葯吃着呢。雷尼替丁(胃藥),有,還有呢。沒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臉莊重,嚴肅地說:不說了吧?我們正在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嗯,不說了。你也保重。

打完電話,駱駝袖子一甩,一言不發,又重新走回來,坐下繼續看錄像……

繃緊的空氣松下來了,廖動了一下身子,說:小情兒吧?

朱說:嫂子。嫂子。

駱駝先是不吭,很嚴肅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說:查崗。查崗的。

我有些吃驚,我終於看到了駱駝的另一面,狡詐的一面。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嘰嘰歪歪的哼哼聲中,他居然說“我們在開會”?!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當年的“系花”打來的……駱駝真是個人物啊!

往下,我們總算有了點活氣,我們開始小聲議論着畫面上的男男女女……說實話,直到這時,我們才有了些感覺,頭皮不再發奓了。

燈亮了,當聽到開門的聲音時,我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連三個小時,我們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發脹,都憋着尿呢。

老萬搖着身子走進來,說:怎麼樣,各位?解癮吧?看炮兵演習……有靈感了吧?

駱駝說:吊吊灰。

我說:狗球。

廖說……板麻養的。

朱說:小閉辣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我們只是表達了一種情緒,一種備受熬煎的情緒。四個成年男人,餓着肚子,來吃“a菜”……這裏混雜着:慾望、驚恐、羞慚、刺激、墮落……還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順着一條條衚衕,我們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對於外鄉人來說,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一邊走一邊搓着手、哈着氣、說著無用的廢話。

駱駝說:脫光了,人跟魚一樣。

我說: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說:白肉。白條子肉。

朱說:小日本的,倒溫和些。

這時,湖北佬突然說……得簽合同,我們得跟“板麻養的”老萬簽個合同。

駱駝說:對。也對。簽,我明天就跟他簽。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還是湖北人聰明。廖說:不是一本一萬么?那就一人簽一份。這樣保險些。

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着“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歷,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學會吸煙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裏,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裏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作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裏生活下去。他那隻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着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像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枝一枝地抽煙,不停地咯痰,他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的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着暖水瓶走出來,甩着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方便麵吃。

廖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蒙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着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着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着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裏的床頭上,扳着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動靜很大,像戴着腳鐐似的。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裏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裏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嗞”一張“嗞”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哧哧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着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着枱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裏掉頭髮,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方便麵分了好幾種吃法,泡着吃、幹着吃、煮着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方便麵里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的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里,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廖的這一面,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廖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衚衕里串來串去,像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衚衕口紙煙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衚衕口一家紙煙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杆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裏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么?

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廖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馬馬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乾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着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賬,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廖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

朱說:買。買。爾把錢買!

往下,我們開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雞”,誰贏了,吃一塊水煮肉片……

這天夜裏,凌晨三點,在服務台值夜班的服務員小莉突然尖聲叫道:媽呀,死人了!快來人哪……一時,咕咕咚咚地,我們全跑出來了。

我們一起涌到了公共衛生間的門前,只見朱出溜兒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褲子在腰上半褪着,兩眼緊閉着,昏迷不醒……我們三個趕忙把他扶起來,讓他靠牆坐着,搖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駱駝說:還有氣兒呢。水,水……

我說:掐,掐他人中。

服務員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說:褲子,快給他提上褲子……嚇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見老朱慢慢睜開了眼,喃喃地說:家敗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說著,他眼淚汪汪的。駱駝趕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沒事,我那兒有雷尼替丁……老朱又勉強睜了睜眼,說: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駱駝,說:別“雷尼替丁”了,趕緊送醫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車。於是,駱駝帶頭,我們三人輪流背着老朱往醫院趕……一路上,老朱哭着說: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實在受不起了,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我們輪流勸他:你沒事,你會好的。可聽了他的話,我們心裏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風嗚嗚地刮著,寒氣逼人。我們氣喘吁吁地輪流背他,累死累活的,好歹在府右街后找到了一家醫院,這是一家婦幼醫院。在我們的央告下,總算把他收下了……我們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累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一直到醫院開處方、登記名字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輝。朱克輝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腸胃炎,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攤上吃了頓水煮肉片,又喝了些涼啤酒,他貪嘴,吃壞了肚子……廖說:板麻養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輝在我們的看護下,輸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總算好些了……可他是城裏人,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他還是說:哥哥,哥哥耶,我實在受不起了,讓我走吧。

駱駝說:錢還沒拿到手,你怎麼走?我有胃潰瘍,比你還嚴重呢。希特拉說過一句話:不是他們踏着我們的屍體過來,就是我們踏着他們的屍體過去!堅持。

於是,我們就這樣昏天黑地地“堅持”着,苦寫苦熬。我們不再出門了,我們天天吃泡麵,我們每天數着字數,我們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一天,當我們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樹已經綠了。

最後半個月,我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們就快要瘋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聚在一間格子房裏,喝酒、罵娘,各自說著家鄉的事情……我們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那年月,四個人,一千塊錢的伙食費,要說也不少了。可我們攤下來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煙,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輝看急診、輸水、拿葯的花費,一算,駱駝說,沒錢了。

離限期還有五天,我們沒錢了。我們看湖北佬,他是個細人。廖說:板麻養的,別瞭我,我兜里只剩一鏰鏰兒。我們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張五塊的!於是,四個人共了產,打了牙祭,吃了最後一頓火燒夾牛肉……開初,我們還硬撐着,撐到第三天,當我們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麵、麵包屑收拾乾淨的時候,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一再地逼駱駝,要他跟老萬聯繫,讓老萬趕快送錢來。可駱駝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老萬到廣州去了,三天後才回來……怎麼辦?!

湖北佬靈機一動,說:板麻養的,他不是有bp機么?你“叩”他!

我們肚子裏咕咕亂叫,我們都看着駱駝……我們押着駱駝來到服務台前,我們又甜言蜜語地哄着服務員小莉,四個大男人厚着臉皮賒下了電話費,駱駝一連呼了九遍:“——1855”,說是加急!

我們站在一旁,說: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個小時后,老萬復機了。老萬說:操,不是訂的有合同么?按合同辦事。沒錢了?沒錢你們先借……等我回去再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讓我們找誰去借呢?這時候,我們再看駱駝。我們餓狠了,我們的目光像餓狼……駱駝一甩袖子,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這天夜裏,我們各自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彎着指頭,叩牆板“說話”:一下是“餓”,兩下是“很餓”,三下是“餓死鬼”……朱連着兩下,“說”:“傷了”。“傷了”。“傷了”。爾後又是三下:“豬冊滴”。“豬冊滴”。“豬冊滴”。廖敲得更猛,“說”:“遭頁”。“遭頁”。“遭頁”。爾後三下:“啷門搞”?“啷門搞”?“啷門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點的時候,只聽見一陣亂敲,板牆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駱駝在門外大聲說:起。都起。有辦法了!

我們一起重新聚在了駱駝的房間裏。駱駝說:我剛從一“漂爺”(指的是從外地來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後來被稱為“北漂一族”。其實跟我們一樣,我們也是“漂爺”)那裏得到一個信息:有一班“攢”電視劇的大腕,在北京飯店住着,正在收購“細節”呢!我們一下子怔了,說:買什麼?他說:細節。好的細節。說是以質論價……我們本不相信。在北京,我們曾聽說有倒賣“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從沒聽說還有倒賣“細節”的。操,哪會有這樣的事情?!駱駝說,不管真假。現在,各位都回去攢“細節”。一人五百字,攢好了,明天一早交給我。

我們真的是餓傻了,我們都愣愣的……駱駝說:快,都回去攢,揀最好的!

我們明白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什麼都得賣。我們成不了妓女,只有賣“腦汁”了。我們的“腦汁”很不值錢……我們各自回到房間,苦思冥想,手揪着頭髮,頭往牆上撞着,攢了一夜的“細節”……第二天一早,交給了駱駝。駱駝拿上出門去了。

駱駝走後,我們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着出賣“細節”的消息……這一次,我們連叩牆板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駱駝終於回來了。駱駝手裏舉着三張一百元的票子,說:兄弟們,有飯吃了!

我們都看着駱駝,我們終於有飯錢了!駱駝說,人真多,全是“漂爺”。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隊,輪到他的時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把我們的“腦汁”全斃掉了。他說,北京飯店的暖氣真熱呀!那人齙牙,衫衣雪白,打着一條金色的領帶,看一頁就齜着牙說:垃圾!再看一頁……垃圾!接着就不停地說: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後來,還是駱駝攢的一首“花兒”,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後,他還讓駱駝當場唱了一遍,把詞、曲全都給他寫下來,這才給了三百塊錢。

也許你不信,我們就是靠着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熬過了最後三天……往下,就等着狗日的老萬來審稿了。

老萬回來了。

老萬來的時候,梳着油亮的大背頭,穿一棉布的花格襯衫,手裏還托着一個黑色的磚頭塊子樣的東西。老萬剛從廣州那邊回來,嘴裏不時夾雜着一兩句“鳥語”。他告訴我們說,這叫“大哥大”,全稱為:cellpho

e(制式無線流動電話)。老萬召見我們的時候,有些顯擺地對駱駝說:老表,給家裏打個電話吧。現在就撥……老萬甚至還拱着手許願說,只要合作愉快,鬧好了,他一人給我們送一“大哥大”!看來,廣州之行,老萬是掙了大錢了。

老萬這次來,顯得很大方,也很謙恭。他先是請我們四人去吃了一頓“北京烤鴨”。在飯桌上,他一句一個“老師”地叫着,挨個給我們敬酒。老萬說:老師們辛苦了。我都聽說了,苦大發了。吃的是泡麵、泡飯,就鹹菜……來,來,請請。我先給各位賠個罪!不說了,不說了,這叫苦盡甜來!喝喝,都喝……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稍安了些。接下來,老萬又拿過他放在桌邊的手包,從裏邊抽出一疊錢來,每人數了十張,拍在我們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師喝不痛快,就先把訂金付了吧。我這個人,一向不算小賬。老師們不給我計較,我也不跟老師們計較了。我說了,這只是訂金。稿子只要通過了,一萬還是一萬,一分不少各位的。這放心了吧?喝酒……

駱駝也激動了,說:老萬,這才像句人話。兄弟們,喝。喝他一個昏天黑地!

酒過三巡,老萬的電話響了,老萬拿起“大哥大”,“噢”了一聲,說:怎麼了……北京站?你他媽屁大一點事也辦不好……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說著,老萬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老師們,對不住了。我發的貨,在站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馬上趕過去。賬我已經結過了。你們慢慢喝,喝好……說完,他拿上手包,又夾上我們四個人沒明沒夜熬出來的“腦汁”(稿件),揚長而去。

老萬走後,我們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頭碰頭,抱在了一起。我們四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駱駝甩了淚,說:我們在一起苦過,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喝酒!

喝酒……小閉辣子!

喝酒……板麻養的!

喝酒……驢日的,狗操的!

乾杯……他娘的狗娃蛋。

乾杯……爾、爾、爾們。

乾杯……串、串、串串燒。

乾杯……你瓜笑啥呢?

我們馬上就是萬元戶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們醉得一塌糊塗!我們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開始唱家鄉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飯館打烊。

酒醒之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了。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們已經開始談論“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么?老萬已經口頭許過願了。再說,我們已經儘力了。我們都吹噓自己寫得好……我們猜,到時候,老萬會不會帶着送我們的“大哥大”一塊來?那年月,“大哥大”很貴,一隻要一萬多呢。可我們仍然相信他會送。老萬這人江湖,多義氣呀。那訂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張!還特意說,在稿費之外。我們都誇老萬這人不錯,夠意思!老萬還說了,他抓緊請專家審稿。三天時間,很快。

這三天,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此後,我們分頭行動,廖和朱爬長城去了。廖說:么子事?走咯,不到長城非好漢嘛。我曾經讀過一篇“香山紅葉”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駱駝本要跟我一塊去爬香山的。可臨行前,他說,他有別的事,要單獨行動……於是,我一個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時節了。四月的香山,雖然沒有紅葉,但花紅葉綠,空氣清新,玉蘭綻放,白梨花一樹一樹,行人三三兩兩,靜處寂無人聲,別是一番韻味。那時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擺一甩一甩的,很誘人。看見女人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游香山,那該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會不會……要是老萬真的給我們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話了……等我登到香爐峰時,只見遠山如黛,白雲繚繞,猶如夢境。此時此刻,我腦海里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於是,一念之下,我飛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郵電所,給梅村所在的學院撥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里說……梅村么?一個月後(我怕話說早了),我回去見你。她笑着說……帶着阿比西尼亞玫瑰?我說:是。帶着阿比西尼亞玫瑰(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想,到那時候,我已是萬元戶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麼樣的玫瑰,都買得起。可是,打完電話之後,我心裏突然打起了小鼓兒。我說不清為什麼,只隱隱約約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我們還一起到理髮店理了發。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理髮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看上去像犯人一樣。理了發,清清爽爽的,我們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場、書店……各人都買了些書,還有襯衣和襪子……那會兒還都是高高興興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們四人幾乎同時拉開門,互相看着……我們都不是傻子。我們就像是未決的犯人一樣——等待判決。

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是孔子的話。

我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是老子的話。

朱說:放馬而隨之。——這是管仲的話。

駱駝說:殷之法,灰棄於道者,刑!——這是韓非子的話。

我們都是學歷史的。我們以史為鑒。可怎麼“刑”?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么?一時,我們又慌神兒了。我們討論了一個晚上,到了也沒有拿出辦法來。湖北佬讓駱駝拿出合同來,燈光下,我們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漏洞很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萬手裏,我們就喪失了主動權。

最後,駱駝安慰我們說:放心吧,不怕。如果老萬變卦,退稿的話,我去聯繫書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說:咱們跟他談判。咱們四張刀嘴,還說服不了一個“衚衕串子”?

廖說:對頭!告訴他板麻養的,訂金是不退的。

說歸說,我們終歸心裏沒底。應該說,預感還是有的。個個心裏都麻。往下,我們就剩下“僥倖”了……我們相互安慰着,姑且相信老萬是仁義的。只是誰也不再提老萬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們焦急地等着老萬。等到九點的時候,老萬沒有來,電話來了。老萬又要請我們吃飯。頓時,我們臉上有了喜色……駱駝袖子一甩,說:走!

廖問:啥子地方?

朱說:搞什麼搞?

駱駝豪邁地說:杏林會館!

人的恥辱都是自己書寫的。

……我們到了地方才知道,老萬說的“杏林會館”並不是一家高級飯店,而是一家帶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進杏林會館,我們是在一間擺有竹器的套房裏見到老萬的。這是一個有三間房那麼大的雅舍,進門要換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鋪就的台階,見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客廳,裏邊是卧室。進了客廳,迎面亮着白色鵝卵石的池子裏種有一叢青竹,牆上掛着畫有竹子的古畫,房間裏擺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還有一套精製的竹編茶具……老萬大背着頭,裸身穿着一襲白色的浴袍,手執一泥壺,腳下趿拉着一雙細竹篾兒編的拖鞋。看我們進來了,老萬微微揚起頭,淡淡地說:坐,坐吧。

我們的屁股剛剛坐穩,不料,突然間,老萬竟勃然變色。他在屋裏走了幾步,驀地轉過身來,抓起手裏泥壺,“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雜魚!一班兒雜魚!我瞎了眼了。好心好意,求爺爺告奶奶,竟請了你、你們這麼一班兒雜魚!

這時,門外突然躥進來了三個精壯的小伙,三人站成一排,一個個看上去身手不凡,領頭的說:萬哥,有人鬧事?

只見老萬擺了擺手,說:沒事。下去吧。

頓時,我們坐不住了,我們屁股下像扎有一萬根針!駱駝站起來,說:老萬,怎麼了?你說清楚。

老萬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摞稿子,那是我們的“腦汁”。他用手托着,隨手撥拉了一下,又“啪”一下摔在了桌面上,“啊——呸”,他竟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爾後說:專家說了,不能用,一個字都不能用!都他媽是擦屁股紙,下腳料……我請你們到北京來,像爺爺一樣供着你們。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你們就是這樣做事的?!

我們都怔住了。我們讓他給罵傻了,我們像孫子一樣站在他的面前……廖最先慌了神,求告說:老萬,別生氣,老萬。我,我們也是苦哈哈的,腦殼都累殘了,一天都沒歇呀……是吧?

朱說:老萬,老萬,你就行行好吧。

可老萬繼續罵我們“雜魚”。他說:雜魚,一班兒雜魚!一班兒狗操的雜碎!還自稱是“筆杆子”,我看是混吃混喝的爛杆子!你們自己看,你們拿回去自己看。干咂咂的,一點色都沒有……什麼玩意兒?!

我們腦子裏亂鬨哄的,我們已經沒有了主意。我們都看着駱駝……駱駝說:老萬,你翻臉不認人老萬?!沒有這樣說話的!你說句痛快話,咋個辦?

老萬說:——涼拌。

駱駝說:咋個涼拌法兒?

老萬說:活兒太糙。拿回去,改!

駱駝說:怎麼個改法?

老萬扔過來一疊打印紙,說:專家的意見都在上邊附着呢,重新來!先說,訂金我已經付過了,一分錢我也不出了。願改改,不願改滾蛋!

……一片沉默。我們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這時候,看我們一臉霜,老萬改了口,又說……老師們,別嫌我說話糙。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了份兒上。我說過的話,決不改口,改好了,還是一本一萬……說完,他看了駱駝一眼。

駱駝喉嚨里咕嚕了一下,吐出一個字:走!

我們像是被繳了械的敗兵。我們一口飯也沒吃,一個個灰溜溜的,各自夾着自己的“腦汁”離開了杏林會館。

一路上,我們悻悻地走着。我們知道上當了。我們上了那“衚衕串子”的當了。一個北京的“衚衕串子”,竟然按舊社會地痞的路子,請我們吃“講茶”!我們低估他了。我們心裏翻江倒海,牙咬着一股一股的血氣,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老萬!同時,我們也暗暗地檢視自己,覺得羞愧難當……臉呢?這是京城啊!

回到地下旅館,我們這些“雜魚”已無顏相對,誰也不看誰,一個個溜回屋去……各自偷偷地看“專家”的意見去了。

這一夜是最難熬的。我突然發現,這地下室的格子房,空間是那麼狹小、逼仄,空氣是那麼污濁、憋悶,那久存的煙味簡直令人窒息!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一分鐘也不想在屋子裏待了。我推開門,匆匆走出房間,像逃跑一樣地上了台階,一直到跑出了地下通道口,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走在北京的夜色里,我已經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里拐彎的衚衕里。我看見賣餐點的小販正在收攤;我看見在衚衕口修自行車的漢子哼着小曲兒;我看見蹬板車的搬運工在狹窄的衚衕里行走自如……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無路可走,我已經回不去了呀!我繼續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時候就折回頭,再走……後來,我一直走到了長安大街上,走過北京飯店,走過天安門,走過人民大會堂,我看見了一片燈火!

等我走回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微風中,我看見駱駝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着,風飄着他的一隻袖子……看見我的時候,駱駝突然背過身去,我知道,他掉淚了。

爾後,他一步步下了台階,走回了地下旅館。在地下室的過道里,他回過頭,對我說:你也要走么?沒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這時候,我才發現,廖和朱的房門都開着,只是人不見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進了廖的房間,只見地下扔着一片碎紙;牆上,用墨汁畫著一個大烏龜,烏龜的背上寫着兩個字:老萬……駱駝說:廖亦先,朱克輝,都走了。不辭而別。

這時候,住了這麼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來他叫廖亦先。廖亦先太聰明,當他發覺上當了的時候,就私下裏串聯了朱克輝,兩人在屋子裏嘀咕了很長時間。爾後,悄悄地收拾了東西,就不辭而別了。

駱駝說:是我對不起弟兄們。你要想走,我不攔你。

我說:你呢?

駱駝說: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錢,我血拚到底了!

我看着駱駝,這也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

駱駝看着我,說: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車站。你要不走,從今往後,咱就是換血的弟兄了。

我說:我不是不想走。我是……無路可走。

駱駝說:那好。來,上我屋……說著,我跟着進了他住的房間。這時,我發現,駱駝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擺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醬牛肉,一瓶二鍋頭。駱駝用牙把瓶蓋咬開,把酒倒在兩隻茶杯里,推給我一杯,說: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氣辣到了喉嚨系裏……我哈了口氣,說:真辣呀。

駱駝說:辣氣好。兄弟,我給你賠個罪呢,都是哥哥的錯……

我說:狗日的老萬,真不是東西。

駱駝說:染一個,咱哥倆兒敞開了喝,碰碰心!

我說:好,豁出來了。

往下,藉著酒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駱駝跟我交心了。駱駝這時候才告訴我,他的副處級,並不是主動辭的,是另有緣由。我已經說過,駱駝雖然身有殘疾,但他才華過人。當年,駱駝山盟海誓地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系花名叫林曉娜。他把小林帶到了蘭州,兩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機關。林曉娜在組織部工作,駱駝分到了市計委下屬的一個部門。本來,兩人的生活是很美滿的。按蘭州話說:“沃也得很”。“滿福得很”。況且駱駝用了僅僅三年的時間,就官至副處,可謂前途無量。可駱駝命犯桃花,他跟計委剛分來的一個女大學生好上了。按駱駝的話說,“呢鮮嘎嘎的,水氣潮,有得辦法”……這事後來被林曉娜發現了。林曉娜悲痛欲絕!她怎麼也想不通:你一個殘疾人,我一朵鮮花讓你采也就罷了,你怎麼還長着一副“花花腸子”?!駱駝是條漢子,碰上這樣的事,駱駝往地上一跪,說:咱們離婚吧。可林曉娜堅決不離。不但不離,還到處跑着收集證據……林曉娜表面上不動聲色。可到了關鍵時刻,林曉娜終於使出了殺手鐧!於是,有一天,駱駝得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當林曉娜得知他將要和那位擔任翻譯的女大學生一塊出訪歐洲的時候,她突然下手了……駱駝是在機場上被人攔回來的。就在駱駝將要登機的那一刻,卻突然被攔下了。攔他的是紀委和組織部門的人。人們把他帶到了紀委審干處,當眾宣佈免了他的職,爾後又命他交代他的“作風問題”……那年月不像現在,犯了“作風問題”處理很嚴重。駱駝先是被免了職,又夾在兩個女人的中間,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計劃”。

人只有交了心,說出了藏在心裏的“短兒”才能共事。駱駝睜着一雙淚汪汪的酒眼,說:兄弟,一樣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時候,駱駝再一次給我交底說:兄弟,不能再瞞你了。我跟老萬不是親戚,也說不上有多深的關係。那一年,我編寫了一部《“道德經”新注》,豁着膽來北京聯繫出版的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門口碰上的。他誇口說他也要出經典,出一百本精裝的。還請我吃了頓飯。在飯館裏論起舊,他稱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這麼一來二去的,認識了……坦白說,抓挖這事,我跟老萬私底起有過交易。他說過要給我“回扣”的。我算是牽線人,也是一本一萬。我當時雖沒有應起,也沒拒絕呀!這事,也算是我瞞着你們三個人的。我對不起弟兄們。吊吊灰,這人棒槌得很,說了不算。兄弟耶,我給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會罵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倆的,咱哥倆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話,哥是畜牲養的,刀劈了俄!

駱駝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裏一驚!可駱駝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兒全亮出來了。我們已是親哥哥親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說了我的家鄉、童年,說了我是一個孤兒,說了自己上學、工作的經歷……駱駝淚眼哈哈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哭着說:兄弟,我的親兄弟,你娃也是個苦命人兒啊!現在,兄弟耶,從今兒往後,你有個哥哥了,我就是你親哥哥!

接着,駱駝問:呢的好兒,叫呢個啥子……梅村?

我說:梅村。

駱駝說:一水水嫩兒?

我說:一水水嫩。

駱駝說: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最好的玫瑰。

駱駝說: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從書上看的。外國的吧?玫瑰……

駱駝拍拍我說:哥給你尋。哥記扶着呢。等有了錢,哥頭一件就去給你尋這阿、阿、阿比西尼亞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尋達來這阿、阿比西尼亞……玫瑰!

記得,在學校讀研的時候,駱駝的普通話就比我說得好。駱駝學什麼像什麼。駱駝只有在形容什麼、或喝醉酒的時候才說家鄉話。駱駝的普通話里不時地夾雜着幾句蘭州話,就顯得格外生動。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在駱駝醉了的時候,就在駱駝扒腸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時候,在他醉眼的後邊,仍醒着一雙眼睛……這也許是我的錯覺。

下午,我一覺醒來,因酒喝多了,頭疼得很厲害。往下,究竟該怎麼辦,我還是很擔心。可是,當我去推駱駝住室的門時,卻發現駱駝不見了。

我一個人回到房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裏五味雜陳……我一個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學,堂堂的大學講師,怎麼就淪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里的一隻老鼠?

可悲呀。

駱駝很晚才回來。

駱駝一進門就顯得很激動。駱駝甩着一隻袖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說:兄弟,錯了。我們錯了。大錯特錯!

我扭了一下身,獃獃地望着他……

駱駝伸手一指,哇哇叫着,說:你猜我幹什麼去了?我去清華聽了一堂講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剛從國外回來的。他講的是美國史丹福大學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資學理論”……真見光啊!兄弟。我們的投資方向錯了。我們應該到南方去。南方!

駱駝真是個天才!後來我發現,駱駝的天分極好,感覺是一流的……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說:你怎麼不叫上我呢?

駱駝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駱駝喃喃地說:錯了。打起就錯了。我們應該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們的財源在南方……

駱駝的思緒是跳躍的,他又想到《易經》上去了……我愣愣地望着他,說:現在么?

駱駝怔了一下,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搖了搖頭,說:不。現在還不能去。我們兩手空空,怎麼去?

是呀,我們兩手空空,我們現在還住在地下工事裏,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何談投資?這不是笑話嘛。

駱駝突然說:我現在就上街,買把刀,揣腰裏……我必是拿到錢!老萬這人棒槌得很,得防着點。我跟他血拚到底了!

我有點怵。我發現,到了這一步,駱駝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問:這活兒,還幹麼?

駱駝說:兄弟,你別怕。咱站在理上,活兒還是要乾的,咱就做這最後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個月……到時候,他如果還不給錢,再說。

駱駝又說:兄弟,咱也別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聽講座,北大、清華都開有“經濟學講座”……晚上回來給他干,反正又不署名,湊合事吧。

往下,我們的日子不是那麼苦了。雖然仍窩在地下室里,白天我們到處跑着聽講座,聽關於股票、證券的理論……晚上回來,趴在桌上,繼續做“艾麗絲”,“美國”的。我和駱駝把廖亦先、朱克輝撂下的半拉子活兒也接過來了,一人修改兩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後,就沒有消息了。

……不久,駱駝真的買了一把刀,揣在了腰裏。

等了十天,駱駝又拿回了一千塊錢,說:老萬說……專家說了,不行,還要改。你的意思呢?

我說:他這是釣魚呢。不改了。一個字也不改了。

駱駝也說:不改。什麼狗屁專家?都是拿錢砸的。只要給錢,讓他們怎麼說,他們就怎麼說!(我們是學歷史的。多年後,當專家在社會上被人稱為“磚家”的時候,連漢字都流淚了)……

眼看六月了。樹上的“知了”一聲聲叫着,天熱了。我們的耐性也熬到了極限……一天下午,駱駝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把一摞子書摔在了桌上!

我一看,傻眼了。這狗日的老萬,真做得出來呀!書,他已經偷偷地印出來上市了。還讓我們改?真蠍子……駱駝咬着牙說:我防着他這一手呢。這書是從蘭州我一個朋友那兒寄來的,“特快專遞”!

書在桌上撂着,四本,作者為:(美國)艾麗絲……版式是國際流行的大三十二開,封面是覆亞光膜的。看上去花花哨哨,很西方,很洋氣。這就是我們四個人“捉刀”炮製出來的。汗顏啊!

老萬很狡猾,老萬知道我們還在北京窩着,所以,北京市面上一本也沒有,老萬把書都發到外地去了……

駱駝氣瘋了。駱駝拍了拍揣在腰裏的那把刀,說:走。帶上書,找狗老萬算賬去!

這時候,我冷靜下來。我說:真要跟他拚命啊?

駱駝說:必是拿到錢!這是我們的血汗錢。他要敢不給,血拚了!

我說:駱哥,你先坐下。我再問一句,真要跟這狗日的拚命么?

駱駝急了,說:兄弟,你不知道,這人棒槌得很。私下裏給我許了一百個願,一條也沒兌現。他連湯帶肉一鍋燴了,骨頭渣子都不給我們剩,只有拼了!

我說:那就……命對命?

駱駝再次拍了拍揣在腰裏的刀,咬着牙說:血對血,命對命。他要不給,我捅他一身血窟窿!

我說:駱哥,你要想好了。咱出來是幹什麼的?你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他就一衚衕串子,為幾個錢兒,咱把命兌上,值么?

駱駝怔住了。駱駝極聰明,他眨了眨眼,猛地握住我的手,說:好兄弟,你說得對。咱們還要到南方去呢。你說怎麼辦?錢,必是拿到手……詐他?

我沉默着。當我還沒想好主意的時候,駱駝的思路已轉了很多圈了……駱駝說:我不相信,咱們會輸在一個衚衕串子手裏。好好想想,多備起幾個方案。到時候,咱哥倆,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

於是,我們兩個面對面坐着,思考了許多方案……臨行前,駱駝特意囑咐我說:兄弟,我是個夯客。你比我冷靜。從今往後,當我腦殼發熱的時候,你醒着我點。這樣,咱們定一個暗號。到時候,你瓜一說,我就靈醒了。

駱駝是唱“紅臉”的。我知道,兩人配合起來需要默契,這得有個限度,萬一過了火,就不是那回事了。可這個“度”不好把握。此時此刻,我突然想起了家鄉,想起了無邊的黃土地……於是,我說:這樣,需要我提醒你的時候,一般性的提醒,我會說:“老蔡”來了。

駱駝問:老財是誰?

我說:不是老財,是“老蔡”。他姓蔡……是誰你不用管。你記住,我只要一提“老蔡”,你就要注意分寸了。

駱駝說:好。那就“老蔡”。

我說:再進一步,我會說:“梁五方”來了。這就是說,戲過頭了。

駱駝默念了兩遍,說:“梁五方”。“梁五方”……我知道,意思是“過頭了”。

我說:再往下,面臨危險,要你立即回頭的時候,我會說:“杜秋月”,或是“老杜”……

駱駝說:你瓜這暗號,怪怪的……

我說:這都是人名。人名好記。我告訴你,此人有一綽號:“八步斷腸散”。你想吧。

駱駝一把抱住我,說:兄弟,我記下了。這是我們兩人間的語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以後,無論走哪瓜,一生一世,這都是咱哥兒倆的秘密!

我說:好。

往下,我和駱駝做了很充分的準備。憑着記憶,我們兩人分別去郵局給分在各省工作的大學同學打電話,查問“艾麗絲”在各省市的發行情況……打完電話后,一分析,就更覺得老萬這人不地道!他已經把“艾麗絲”鋪向全國了。略略估算一下,就這四本書,他至少能掙一百多萬……駱駝氣得直罵娘!

再往下,我們潛入北京火車站的貨運處,通過站上的搬運工,悄悄地查了老萬發書的託運點。一查才知道,老萬在鐵路貨運處託了熟人,他沒走大宗貨運,走的是小件託運。大宗貨運需要批車皮,慢;小件託運可以隨客車走,當天發貨,當天就可以隨車發往外地……我們順藤摸瓜,甚至不辭勞苦地跑到了通縣,那裏有一個個體的小印刷廠,老萬的“艾麗絲”就是在那裏印出來的。

接着,我們又悄悄地跟蹤了老萬。我們又發現,大背頭老萬買車了。他坐的是一輛德國與上海聯營生產的“帕薩特”,價值二十多萬呢!這說明,老萬手裏有錢,而且有現錢!

我們還發現,老萬有錢后,甚至不常回家了。老萬的“據點”就是那個“杏林會館”。老萬喜歡泡澡,他在“杏林會館”包了個套房,常年住……我們整整跑了一個星期,把老萬的底全都摸清了。

駱駝脾氣暴躁,駱駝氣壞了,駱駝說:吊吊灰,要見血,必是見血……真要不回來,就魚死網破!

話雖然這樣說,我們當然不願“魚死網破”,我們的目的是拿到錢。於是,一天上午,我們把老萬堵在了“杏林會館”。

老萬看見我們來了,倒是顯得很熱情。他先是讓座,又喚人泡上茶……爾後,大背頭一揚,對駱駝說:哥哥,沒辦法,還是通不過呀。專家說了,還得改呀。

駱駝冷冷地說:是么?還得改。

老萬說:還得改。

駱駝說:改到死呢,是么?

老萬怔了一下,臉上出現了一絲警覺……

駱駝說:老萬,你不做人事,也不會說人話了么?兄弟,拿出來吧,讓這瓦不上光的貨看看!

我把書從包里拿出來,“啪!”一下放在茶桌上……

駱駝火一下上了頭,甩着袖子,一躥一躥地說:看看這是什麼?你不是說我們做的活兒糙,都是下腳料么?你不是說一個字都不能用么……看看,好好看看!

老萬先是有些慌,他說:哥哥,別急,你別急。讓我看看……接着,他走上前,看了一眼,翻開書的封面,隨手撥拉了一下。爾後,捋了一下大背頭,眼珠子一轉,說:哥哥,這是“水貨”。這是走了“水”了!這是哪王八蛋乾的缺德事?!叫我想想,我想想……稿子,稿子只在專家手裏留過幾天,會不會是哪個專家起了歹心?私下裏又賣一道?不會。不會吧?都是名家呀。要不,就是去給專家送稿的小崔?這死孩子……我想,他也沒這個膽。我廢了他!這得查。我馬上派人去查,一查到底!

駱駝說:老萬,扮豬吃老虎,真不要(臉)皮子了?你豬窩窩裏生的?一嘴嘴屎?!好,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皮子的!那就撕,撕個稀巴巴爛!

老萬仍然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哥哥,我給你賭個咒?青天在上,我會幹這樣的事么?真是走“水”了。我要是存心干這樣的事,讓龍抓了我!

這時,我插話說:駱哥,“老蔡”沒來呢。這會兒不急着見血……我看着老萬,慢聲說:老萬,駱哥是你的朋友,咱們不是朋友。事到如今,既然不講情面了,那就好說了。攤開了說,你在哪兒印的,在哪個站發的貨,走的是大宗還是小件託運,都發到了哪個省,哪個市……我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還告訴你,我們的同學遍天下。你想吧。

老萬驚愕地望着我……接着,他有個下意識動作,老萬不光是理了一下他的背頭,還捏了一下左邊的耳垂兒。爾後,故作鎮定地拿起泥壺喝了一氣茶水,伸出兩手,用半無賴的口氣說:好。好。我認,我認了。不錯,書是發出去了。可錢沒收回來。等錢收回來吧。錢只要收回來,我還是那句話,一本一萬,一分不少。

駱駝臉紅得冒血,他“啪、啪”地拍着桌子說:老萬,油鍋里滾皮子,你焦都不知咋焦起的?!你認得幾個漢字?就敢墨池裏跑馬?殺個撒呢?!來,你一刀,我一刀,頭對頭,剁了!

我忙說:駱哥,慢,駱哥,不慌。“老蔡”一會兒就來……

老萬當然不知道“老蔡”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我說的“老蔡”是何許人也。他愣了一下,說:不管誰來,沒錢就是沒錢。操,刀架脖子上也是沒錢!有本事告我去!

我說:好。老萬,這樣吧,錢我們不要了。駱哥,錢不要了,咱走,咱走吧。走之前,我還想奉勸你一句:老萬,不要把路走絕了。我告訴你三個地址,一個是北京火車站小件託運處,一個是通縣東大街八十七號(印刷廠),一個是北京王廣福斜街羊拐衚衕(藏書的倉庫)……我還留給你三個電話:一個是北京市文化局掃黃打非辦公室的,一個是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執法大隊的,一個是北京市公安局掃黃辦的……告辭了。

這時,駱駝猛地把刀拔出來了。駱駝拔出刀來,對着自己的左前胸,說:兄弟,你走吧。我不走,我跟狗日的血拚了!兄弟,記住,來年清明節,給哥燒把紙錢……說著,他“咚!”的一下,把刀插在了左邊的前胸上!血一下就冒出來了……

老萬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我們是商量好的,我們的目的是“詐”出錢來。我們還上街買了一瓶西紅柿醬,做了一個假的血漿包用膠布貼在了駱駝的胸口上……可是,臨行前,駱駝又把那個假的“血漿包”拽下來了。駱駝說:兄弟,我想了,必是要見血。這事,就是詐,也要見血。不見血,萬一露了餡,咱可就弄巧成拙,一分錢也拿不到手了。

當時,我也覺得駱駝說得有道理,默認了……可我沒想到的是,駱駝竟然拔刀這麼快!這天駱駝穿了一件半袖的白汗衫,那血很快就把半個汗衫給浸紅了!我撲上去,兩手(鼓起)捂住駱駝的刀口……說:駱哥,你不要命了?走,趕緊上醫院!

駱駝手攥着刀柄,咬着牙說:兄弟,你走!我必是死在這裏!不為錢,為我瞎了眼,交了這麼個朋友!我對不起兄弟們,我這叫自裁!一罪謝天下呢……

駱駝是真瘋了!刀子已進去半寸多了,我看駱駝手猛攥着刀柄,竟還有往下按的意思……我大叫:駱哥,你……醒醒!“老蔡”,“老蔡”說了,再等十分鐘,他馬上就到!

這時候,一直到了這時候,駱駝胸前已血紅一片……老萬怔了片刻,他終於想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萬一出了人命,一旦東窗事發,上邊真的追查下來,他就徹底完蛋了……於是,他兩手一抱拳,說:哥哥,服了。我服了……我在京城混了這麼多年,頭次見,還有比我更流氓的。等着吧。

說著,老萬進了套間,一會兒工夫,從裏邊拿出一捆錢來。他把錢往桌上一撂,說:這是十萬!帶給你治傷的……夠了吧?

我一看,錢,終於逼出來了……就擁着駱駝說:駱哥,老萬已把錢付了。我看就算了。刀刀刀,刀千萬別拔出來,拔出來就見風了!走,咱趕緊上醫院……說著,我提上那捆錢,往包里一裝,推着駱駝就往外走……駱駝不走,駱駝大叫着:兄弟,我不走。你別拉我!我是為錢么?尊嚴!我是為尊嚴……說著,駱駝“吼”一聲,哭了。

出了杏林會館,駱駝緊抓住我的手,低聲說:快,快走……這時候,我發現,駱駝臉色慘白着,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手抖得更厲害,幾乎癱在了我身上。

等我們上了出租車的時候,駱駝還回頭望了望,喘着氣說……沒人追出來吧?

我說:沒有。

出租車拐了一個彎兒,我對司機說:師傅,快,去醫院。

……駱駝前胸上的刀口有一寸多深,在醫院急診室縫了七針。醫生說:真是萬幸。偏一點就扎到冠狀動脈了!再深一點,就傷了臟器了……包紮后,駱駝悄聲告訴我:兄弟,別擔心。我那刀,在酒里泡了一夜,已消過毒了。

是呀,我們終於拿到錢了,可我們並不快樂。駱駝身上纏着繃帶,像傷兵一樣。出了醫院大門,我跟駱駝互相看了一眼,這一眼,是“誅心”的一眼!

駱駝說……那“衚衕串子”,罵咱什麼?

我說:流氓。

我們都是讀書人,我們是學歷史的,古風何在?——後來,社會上廣泛流傳着這樣一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就是罵我們的呀!

駱駝眼裏突然湧出了淚水,喃喃地說……兄弟,賤么?

我說:賤。

駱駝流着淚說:真下賤哪!兄弟,以後,咱再也不幹這樣的事了。

路上,走在道路兩旁的樹陰下,北京在我們眼裏變得美麗了。迎七一呢,到處都擺滿了鮮花。雖然夏天很熱,但我們的心情已漸漸地好起來了。我們兩人找了一處乾淨的、有空調的飯館吃了頓飯,稍稍地喝了些冰啤,舉手投足竟然又重新找回了些“文化人”的感覺。

可是,當我們再次打車回地下工事的時候,出租車剛開了一百多米,駱駝突然說:停。師傅,停車……我說:怎麼了?駱駝二話不說,搶先下了車。我只好也跟着下了車。

駱駝把我拉到了路邊上,小聲說:咱們不能回去了。咱們別回去了。

我說:房間還沒退,東西還在那兒呢。老萬……

這時候,駱駝臉上出現了一絲羞澀。他吞吞吐吐地說:兄弟,還是別回去了。咱另找一家賓館,先住下再說。

我看着駱駝的眼睛。駱駝的目光一向銳利,可此時此刻,竟然有些躲閃,有些曖昧……我說:到底怎麼了?

駱駝吭哧着,說:兄弟,瓦不上光,哥哥張不開嘴呀。

我說:都到這一步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吧。

駱駝臉一紅,有些為難地說:前天晚上,小莉當班時,我聽見、她、在洗臉間嘔吐呢……

我急了,說:你招惹她幹什麼?就一胖妞。

駱駝趕忙解釋說:兄弟,我沒招惹她。我真沒招惹她,是她招惹我的……這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那時候,咱們苦哈哈的,太悶了,我唱了一曲“花兒”,誰想,她推門就進來了……

我十分驚訝!就在那個地下工事裏,就在那個用五合板隔成一間一間的格子房裏,就是那個三米見方、有一丁點兒動靜隔壁都可以聽到的“囚室”一般的地方,駱駝竟然把事辦了?!況且,駱駝身有殘疾,他只有一隻胳膊,魅力何在?

我說:駱哥,你可真是個風流才子呀!到哪兒都不省心,讓我給你擦屁股?

駱駝礙口,駱駝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臉,說:哥哥該打,哥哥一盆爛醬,委屈兄弟你了。哥哥這廂有禮了,給你賠罪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駱駝還是仁義的。當我們在一家賓館住下,坐下來分錢的時候,駱駝先是(執意地、不容拒絕地)把五萬塊錢推給我。這錢是駱駝用血換來的呀……爾後又從自己那五萬里數出一千塊錢,裝在一個小信封里再次推給我,說:兄弟,不好意思,拜託了。你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把錢捎給小莉。雖然就一次……不管她懷沒懷(孕),咱是男人,都要負責。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接着,駱駝又說:咱們要去南方。這錢,是咱們去南方打天下的本金,得省着點用。但是,要記住,咱哥倆還欠着債呢。廖兄一萬,朱兄一萬。這是死債。一定要還的!將來,咱哥倆亮活了,加倍還吧。

我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駱駝大氣,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第二天,當我提心弔膽地回到那個地下工事,辦完了一切手續,將要離開的時候,我在地道口站了很久很久……我們在北京的地下工事裏住了半年多,那日子很苦,恍若隔世,可要走的時候,卻還是有些留戀。

這時候,那位名叫小莉的服務員突然追上來,說:吳老師,有你一封信。

我吃驚地望着她:我的?不會吧。

小莉說:這信封上寫的是:吳志鵬。是你吧?

我愣了。老天,這是誰呀?沒人知道我在北京……在接信的同時,我問:哪兒寄的?

小莉說……沒有地址。匿名的。

我把信接在手裏,沒再說什麼……這時,小莉站在那兒,磨磨嘰嘰的,突然問:駱老師呢?

我趕忙說:駱老師有急事。先走了。對了,他給你留了封信。

她急急地問:信呢?

我說:給小崔了。

她扭了一下頭,往回看了看,說:駱老師他還……回來么?

我說:他去南方了。

這個名叫小莉的胖姑娘,有些迷茫,說:南方?

我說:南方。

我告訴你,小莉轉給我的,的確是一封匿名信。

當我撕開那封信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那是一封讓我頭皮發奓的信。真是活見鬼了!信封里裝着一張二指寬的紙條,紙條上是老姑父的筆跡——那是我童年裏常見的。上邊只有四個字:給口奶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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