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年
第4章三年
第4章第三章三年
沈墨將黎子何抱在懷裏,眉頭糾結在一起片刻都未鬆開,知曉他身體不好,卻未想過竟會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會折斷腿。
黎子何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想要下來嘗試自己走路,撲面而來的男子氣息讓她有些不適,雖說只有十二歲的身子,卻有二十多歲的心智,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她還是清楚,這樣被男子抱在懷裏,於禮不合。
“想把手也折斷?”沈墨的話里夾雜了幾分怒氣,出口又有些後悔,平日不管沈銀銀如何鬧騰,他知道她是孩子,不會生氣,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傷不是她的錯,心頭也沒由來的堵上一股悶氣?
黎子何只見過他溫和恬淡的模樣,還未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埋着頭不再動,突地憶起三個月前,她也是這般窩在他懷裏隨他上山,冬去春來,空氣不再寒氣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終同樣溫暖。
沈墨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平躺,彎着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頭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將自己蓋住,道:“師父,我自己來。”
沈墨剛剛鬆開的眉頭又擰在一起:“我還未教你接骨術。”
“沒那麼嚴重,扭傷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緊了被子,若無其事地淡淡道。
“扭傷不會站不起來。”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釋的話到了嘴邊,被他這般語氣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見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緊了被子,輕嘆口氣,放緩了語調:“讓我看看可好?不會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場之上,兩年前的衙門之中,她可曾怕過?
“還是……”沈墨頓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識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帶了些許驚詫,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為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必對我如此避諱,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開黎子何疑惑的問題,彎着腰輕輕扯黎子何手裏的被子。
原來早就被識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輕嘆一聲,沈墨終究是聰明人,就算自己盡量避免與他過多接觸,有他在場時提高警惕,始終是瞞不過他。
沈墨掀開被子,腳踝,小腿,膝蓋,一手捏過去,皆無損傷,拿起黎子何的右手開始探脈,半晌道:“我讓銀兒熬些湯藥,休息兩日便好了。”
黎子何點頭,既然他不問,她也不會說。
“師父……”見沈墨突然離去,黎子何將他叫住:“我想學武。”
今日她才發覺沈墨是會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沒有家族庇佑,會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學得一些,將來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緊,停住腳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滲出几絲憐惜,轉身嘆了口氣道:“你的股骨受過重傷,損到根本,這次摔得輕並無大礙,日後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學武也只能聯繫最基本的招式以強身健體,其他的,怕是學不來。”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聲,沈墨只覺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臟一下,說不出的難受,乾脆瞥過眼,一個轉身出了房門。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着上方,使勁眨了眨,緩解它的乾澀,股骨重傷,兩年前那次么?
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將腦袋埋在裏面,雙手抱住膝蓋,腦袋擱在膝蓋上,這樣,小小的身子就被嚴實地包裹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師兄,喝葯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沈銀銀的聲音,黎子何睜開眼,竟是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師兄,這葯還有些燙,涼一會。”沈銀銀放下藥,坐在黎子何床邊,“嘿嘿”一笑:“你看這是什麼?”
沈銀銀手裏拿了一把蜜餞,師父平日不讓她吃太多甜食,這可是為了師兄特地討來的。
黎子何看到沈銀銀拿着蜜餞,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里滲着甜蜜,不由也露出幾分笑意,自己和她這般年紀時,也愛吃糖,纏着娘親要糖吃,那時候爹冷着臉訓斥娘,不可對她太過寵溺,接着晉言……
“師兄!怎麼了?”沈銀銀輕推黎子何,見他眼神迷離,盯着蜜餞又在發獃,好似沒聽到她的叫喚,再推了推:“師兄!”
“沒事。”黎子何回過神來,訕訕一笑,道:“銀兒先出去吧,葯涼了我自己會喝。”
“哦。”沈銀銀站起身,將葯放在黎子何床邊的小桌上,蜜餞也全都放好,師兄的話,她從來是聽的。
“對了!”沈銀銀想到什麼,突然回頭,可憐兮兮地看着黎子何:“師兄,你有沒有對師父說你怎麼摔倒的?”
黎子何輕輕一笑,搖頭。
沈銀銀舒了口氣,心中一甜,還是師兄知道疼她,沒說就好沒說就好,否則師父又該罰她抄醫書了。
“師兄,你是不是認識那個鄭韓君?”沈銀銀想到那個少年,又來了興緻,跑回黎子何身邊,若不是神不守舍,師兄也沒那麼容易摔倒,就是因為看到那個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終散去。
沈銀銀一瞥到師兄臉色變了,立馬起身“呵呵”道:“師兄不想說就算了,嘿嘿,師兄別擔心,我剛剛把他打跑了!”
沈銀銀舉起拳頭,用力捏了捏,想到剛剛拳打腳踢把他打下山就高興,還是跟師父學的功夫最有用!
黎子何輕輕一笑:“銀兒先出去休息吧。”
沈銀銀見黎子何已經有些累了,點點頭,離去前回頭擔心道:“師兄別忘了喝葯。”
黎子何勉強坐起身,後背靠在床頭牆壁上,拿起葯碗,暖人的溫度,桌上的蜜餞,像是裹了一層糖漿,折射出柔軟的微光,以前她喝葯也必備蜜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忘了蜜餞的味道。
什麼時候呢?
溫熱的湯藥飄浮着霧氣,透過那層霧氣,黎子何驀地瞥見剛剛那少年的臉。
鄭韓君,當今丞相鄭穎長子,在還是季黎的時候她就曾見過他,那時他不過八歲,那時鄭穎還不是丞相,那時朝廷有左右相之分。
那時雲晉言對她說,左右兩相,有利監國,卻分權嚴重,若兩相意見分歧,更是難纏,可若將兩相合二為一,兩相皆是三朝元老,扶持任何一個對方皆會不服。
季黎懶懶地躺在榻上,轉着頭髮調皮一笑:“不一定非要他們其中一人啊,他二人年歲已長,也該休息了,扶植朝廷的後起之秀,不是更好?若我回去讓爹爹支持你的想法,並主動退出相位之爭,右相定無話可說。”
如季黎所料,季寧主動辭去丞相一職,右相無理反駁,鄭穎上位,朝廷就此流着年輕新鮮的血液。
可是。
季府呢?
黎子何眨了眨因着霧氣濕潤的雙眼,將湯藥一氣灌入喉中。
沈墨從黎子何房中出來便去了自己書房,隨便找了本醫書開始翻看,一句句熟悉的醫理入眼,卻並未入心,腦中不斷閃現黎子何的臉,稚嫩卻不稚氣,哀傷卻不哀戚,自抑卻不自棄。
暗暗觀察她,想要知道她女扮男裝,意欲為何,想要探知她背後不為人知的往事,究竟是什麼讓一個孩子變得冰冷淡漠,除了對沈銀銀,她幾乎可以對任何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開始深究她當初拜師時的那番話,她的執着,是什麼?
自己從未對一個人花如此多的心思,還是一個孩子,有時這種心態會讓沈墨自己覺得煩躁,她只是自己的徒弟,研習自己一身醫術,傳承下去,為何要去深究與他無關的事情?
這些疑惑,這些煩躁,在觸到黎子何脈搏的時候一一消散,化作一絲憐惜,慢慢在心頭蕩漾,化開,那一剎那心中一片柔軟。
他記得她說不知父母身在何方,記得她說爺爺病逝,記得她說親眼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
常年貧苦的生活,抑鬱的心緒,若非心頭有強烈的生存意志,恐怕早已支撐不住,還有那股骨的傷,定是被人重打所致,雖說時日已久,卻因為沒有得到好的救治而成為頑疾,脆弱不說,一到陰雨天氣,定是疼痛難忍,這些都是從她的脈象中才知道……
“師父?”隱約聽到一聲叫喚,沈墨抬頭,見沈銀銀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沈銀銀眨了眨眼,怎麼師父也學着師兄的模樣,開始發獃了,喚了幾聲都未聽見。
“你不下山了?”沈銀銀小心問道。
沈墨搖頭,本想下山找到黎子何曾經說過的住處,可是沒必要了,不管她曾經發生過什麼,學醫是何目的,如今她已經是自己的徒弟,那便讓她好好獃在雲瀲山吧。
沈銀銀嘆了口氣,出不去了出不去了,老老實實去做午飯。
才一日時間,黎子何已經可以再站起來,雖說自己並不是折斷腿,可這復原速度仍是讓黎子何暗暗吃驚了一把,沈墨的醫術當真精湛。
飯桌上沈銀銀左瞅瞅右瞅瞅,真是安靜,以前雖說也是她一個人說話,可今日師兄復原,也沒見師父很高興,師兄以前還與她搭話,今日一直坐着埋頭吃飯,讓她都不好意思一個人咋咋呼呼的了。
“子何,明日開始我每日替你開方。”
沈銀銀一瞥眼,咦,居然是師父先說話了,開方?師兄肯讓師父拿脈了么?
黎子何點頭,詫異從眸中一閃而過。
“還有,明日隨我下山看診。”沈墨頭都未抬,咽下碗裏最後一口飯。
“嗯,好。”黎子何簡單應允。
“那我呢?”沈銀銀連忙放下碗筷問道。
沈墨抬眼看她,淡笑道:“你要去么?”
“呃,”沈銀銀哽住,想了想還是搖搖頭:“算了算了,我在家做飯等着你們。”
雖說很想和師兄一起,可仔細想想,每次去看診都跟在師父後面,記藥方,施草藥,無聊無聊,都沒機會開溜,還不如趁着師父出去上山溜達一圈。
沈墨輕輕點頭,放下碗筷走了。
黎子何卻是拿着筷子,又呆住了,剛剛沈銀銀說,我在家做飯等着你們,家?
沈銀銀雙手撐着腦袋,滋滋有味地盯着黎子何,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盪出一朵小花。
沈銀銀覺得自家師兄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才比她大一歲,小臉稚嫩得很,可臉上的表情總是嚴肅淡漠的,偶爾發獃好像藏着很多心事,讓她忍不住想要挖掘師兄的其他面,例如經常發獃失神,例如剛剛露出的那個沁心笑容,她總覺得遠遠不夠,師兄肯定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有趣表情。
第二日黎子何隨着沈墨下山看診,好像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黎子何還是一身男子打扮,沈銀銀仍舊開口閉口都是師兄,或許沈墨並未對沈銀銀說她的女兒身份,既然他不說,黎子何也不會自己說了。
沈銀銀的強拉攻勢,外加沈墨的無聲支持,黎子何將房間搬到離他們更近的地方,房間的左邊是沈銀銀,右邊是沈墨,平素皆與他們一道。
黎子何每日去沈墨那裏學習一個時辰,剩餘時間都是自己看書,沈銀銀見師兄潛心學醫,不好意思找些無聊的事來打擾他,又想纏在他身邊,看着他對自己無可奈何地寵溺,總覺得甜蜜蜜的,連醫書都比從前好看許多,如此每日跟着黎子何一道,雖說進步沒有黎子何明顯,卻比之前好了許多。
沈墨每日替黎子何開方調理身體,每次下山看診也帶着黎子何,師徒三人一掃之前的隔閡,過的其樂融融,除了沈銀銀偶爾因為複雜的醫書爆發出來的哀嚎聲。
黎子何經常有了與世隔絕的錯覺,彷彿這世上只有他們三人存在,辨葯,記藥效,背配方,認穴位,學針灸,日復一日,某日不經意回頭,突地發現,已去三年。
(本章完)